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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在北京-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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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高兴的是二虎,他几年前捞了个便宜没下乡,总觉得很厚颜无耻欠了小弟弟
的账,似乎是弟弟代他赴刑场。没想到弟弟好心得了好报,赶上了上大学,捧上了
铁饭碗,将来还是高级知识分子了。皆大欢喜,总算抹去一笔良心债。这二年摆弄
无线电很玩出了花样,竟然自己弄成了几波段的收音机,偷偷听苏修美帝的广播,
对全世界的事了如指掌。“四·五”天安门的事儿还是先从外国台那儿听来的。为
感谢弟弟,一定要把自己精心做的一台好几波段的半导体送给三虎,让他听全民办
的事儿。但嘱咐他千万偷着戴耳机听,听完了把调波段的拨头儿拨回到中央台上,
省得让人检举了惹麻烦。什么哲学系,那是是是非非之地,最革命的和最反革命的
全在这种地方,挑运动批判人,全是这种地方的人打先锋。一个国家的哲学系兴旺,
这个国家准好不了。说得三虎毛骨悚然,决定不去上这个是非之学了,明年再考个
外语系什么的学门硬手艺,弄“四化”怎么着也用得上。可一打听,说不行,今年
不服从安排,第二年不许考,要第三年才能再考。三虎怕到了第三年政策再变,说
不定又改工农兵学员推荐制了,就毅然决然铁了心念这个是非学,小心点儿就是了,
只要自己别沾是非。考试毕业端铁碗就行了。
    入了学才发现,哲学系的是非根本轮不上他去沾。那些个老师个个儿口若悬河,
落笔生花,原先省报上市报上不少批林批孔、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头版二版大文
章都是出自这些人之手,大名鼎鼎。粉碎了“四人帮”,那些在本省有名气的批判
文章不少也是他们写的,每个人至少有二三个固定笔名,在省报甚至中央大报上争
奇斗妍。他们当年没弄好人际关系,毕业时从北大、复旦、中山等名牌剔出来发配
这个省,很不甘心。现在有了名,都闹着调走,中央党校、北京天津上海的大学正
是横遭“文革”摧残老师队伍青黄不接的当儿,全开绿灯给他们,真个是不可一世
的大文人们。听他们上课你会觉得自己是白痴,三辈子也学不到那程度。
    三虎知道自己这辈子当不了哲学家,上这个大学不过是被兜底的。谁让自己没
考好的?偷偷托人从系秘书那儿一打听,才知道这届学生中大多数都是一志愿被刷
下后就被省大学一网打尽的,根本没让二志愿的大学摸到他们的档案。三虎的成绩
比北京大学的录取分数线高出十五分,如果有得力的人在录取时一关一关地盯着,
他完全可以上北大。可他没有人从中帮忙,就被刷了下来。而比他分数低的照样上
了。这种官司打不得,上分数线后的淘汰率是百分之二十五呢,它想录取谁都有理
由,谁让你没人帮忙?活该倒霉。反正那年连高考分都不公布,普通老百姓知道什
么?有个学上就心满意足了,哪里知道自己是被无理从一流大学刷到三流大学的?
从前是群众推荐,领导拍板,全是靠人情关系拉拢腐蚀了革命干部才能上大学的。
为上个大学,多少女青年让什么村支书车间主任的给睡了?现如今有了考试,中国
总算进了一步,知足吧。录取时耍耍手腕毕竟也是在幕后,不像从前那么光天化日
之下耍黑了。但日子一久,人们还是知道了自己的高考分数,小小哲学系里竟有一
半是进了一流大学录取分数线的。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厉害。不少是各级党政机关的
大批判笔杆子,哪个不能一宿写出万把字的马列文章来?他们张口就是“我当年”。
有人亮出署名是“XX大批判组” 或“XXX工人学马列小组”的文章,据说他可她是
主笔, 为证明情况属实, 文章后还附上盖了单位大印的证明信, “兹证明XXX为
《右倾翻案风的理论背景》一文的执笔人”。这类笔杆子全不是善茬儿,课内课外
能写能发能辩论,闭着眼背一段语录并能指明是《列宁全集》或《马恩选集》第几
页。
    三虎几乎像听外语一样地傻听傻看这些高精尖人才们的高谈阔论,觉得自己纯
粹是个混子,是个寓言中的南郭先生,外人看着是哲学系人士,自己其实是滥竿其
中。全班只有他和另一个什么深山里考出来的是十八岁的应届生,其余的全是历经
沧桑久经考验的理论阵线尖兵,从二十几到三十岁不等,不少是托儿带女的人,终
日一脸的问题与思考。那几年拨乱反正全面复苏,正需要理论人才,这些人才便应
运而生,把上课当成可有可无,一个个全忙于出文章见报刊,那才叫风流。一帮人
拿起了刚恢复不久的稿酬,千字七八块。天天课间时分生活委员抱来一大叠信和几
张稿酬单,高叫着某某三十元,某某十五块,接着就是吵吵闹闹吃大头排队请客,
上午去取钱,回来顺便捎二斤猪肉皮冻或猪大肠之类,中午就在宿舍里哗啦一摊,
嘬着老白干重摆理论战线。三虎从小日子好过,绝吃不下带毛的肉皮冻和臭烘烘但
油花花的猪大肠,但很爱听他们理论,似乎天将降大任于斯,国际国内的大事全要
靠他们来忧过虑过并为之下地狱。
    这些人位卑不敢忘忧国,关心的果然全是时代焦点。仅“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
一标准”的全国大讨论,班上就有十来个人在不同级别的报上发了文章。那些日子
像比赛一样,某某刚在校刊上见了名,某某某又在省报上成了特约评论员,到宿舍
里又有面红耳赤的一争,最终看谁高明只能由所发报刊的级别来定。最终还是刘大
哥发在《红旗》上的一篇,把全校都震了。虽然被删剩了一千五百字当短论发的,
可那是呼啦啦的《红旗》啊,一千五也是一个版面了,虽然几近最后一页。刘大哥
自然很克制地不笑不骄傲,但他就可以不与任何人理论,只须拿本《红旗》坐一边
看,别人就不好意思争什么。谁能比上刘大哥?当年作为中学红卫兵代表参与过省
革委成立大会给党中央毛主席致敬电的起草工作,那文章收在一本这类致敬电的汇
编里,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跟别的省比,这一篇算上乘佳作了。
尤其那十个大排比段,排比段中的排比句,排比句中的排比分句,分句中铿锵有力
的四个字四个字整齐排列的成语,组成一首很磅礴的散文诗。末尾是“毛主席啊毛
主席,无限忠于您的全省无产阶级革命派,日日夜夜眼含热泪仰望北京——‘抬头
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在这大吉大庆的日子里,我们高举红彤彤的《毛
主席语录》,千言万语汇成时代最强音:祝福您老人家万寿元疆,万寿无疆!”这
样一杆如椽大笔,到什么时候都是能落笔生花的,无人能够匹敌。
    三虎对这些沸腾的生活全然陌生,听不大懂更不会写。他唯一会做的是大课小
课永远不落一节,老师讲什么一律记下来。考试倒背如流,回回九十几分。这样的
人在哲学系是最让人看不起的高分无能鼠辈,加上不是一代人,别人几乎不注意他
的存在。他唯一可以大出风头的时候是上外语课,他永远是最优的学生,念课文回
答问题一马当先。而那些老大哥老大姐们则连成句的英文都念不出。但他们拿这无
所谓,因为成大器者都会有人替你当翻译。直到有一天纷纷传言“各尽所能,按劳
分配”这句社会主义分配原则翻译得不准确,似乎与马克思的原意出入不小,人们
才惶惶然起来,好像跟爹妈生活了半辈子却被告之“你爹不是你的亲爹,娘也不是
你的亲娘”一样惊恐万状(后来又有解释,说怎么译问题不大,关键是对这个原则
权威的解释别出错就行)。人们这才意识到翻译的重要性。大家纷纷说梁三虎应该
好好念外文,将来专门做哲学翻译蛮好,省得让些个只会洋字码儿别的一窍不通的
大笨蛋给译错了让咱们瞎争论一通。有时说着说着一个个都恢复了领导身份,忘乎
所以地说三虎你毕了业就到我们省委研究室当翻译吧或到我那个秘书处去吧。三虎
这才明白自己是跟一批未来的领导同学。刘大哥根本只拿他当小孩子,说毕业后上
我那儿,我把你介绍给书记们,他们准抢你去当秘书,弄不好还会把千金嫁给你,
你小子就一步登天,进入本省政治权力中心了,到时别忘了你大哥就行。怎么样,
哪天跟我上机关去走一遭儿?早点见见大头儿们,让他们内订了你,一毕业就有的
放矢进谁家门。
    三虎半懂不懂地眨着眼,但心里全明白,讨厌透了这个系。眼看着同自己年龄
一样的中学生比他晚来一二年,成群成伙地青春活泼,他甚至想留级或转系,和自
己的同时代人一起上学。跟刘大哥们在一起,很压抑,很有生活在一个非常地域的
感觉,好像身边总响着“文革”的枪声口号声,令人不安,皆因为他不是哲学料儿。
    但刘大哥让他找靠山的话倒提醒了他。爸爸在北京有无数老战友,官位都不小,
为什么不能找他们帮忙,也内订了他,毕业时给他订回北京去?有听刘大哥们高谈
阔论的工夫,不如把书念好,门门考高分,老老实实做人,让人挑不出毛病,毕业
时搞个北京名额离开这个腻透了的省地。每天仅听刘大哥那口死不改悔的地方话就
让耳朵生茧子。
    三虎的想法果然不错,后来兴了一阵民主选举人民代表,又是哲学系这帮有斗
争经验的人开演讲会,争当人民代表参政议政。结果也没哪个学生当上代表,那红
选票发下来上头根本没他们的名字,即使学校里有几个人知道你填了你的名字,那
仍是沧海一粟,白费劲儿。三虎一看候选人,只认识一个本校校长,那一串别的名
字全像外语生词。就干脆一个勾接一个勾儿全打上,随手扔进票箱。反正也不认识,
谁知道谁比谁强?全选,让上头定去。这选票就作废了。本来就用不着三虎这样的
混子来选的,多他一张少他一张轻如鸿毛。照样念他的书,背他的外语,考什么都
是坚如磐石的九十多分,尽管没人重视他的分数。
    可刘大哥们不甘心灭亡。他们身上好像永远燃烧着这火那焰,哪里热闹哪里就
有他们,不让他们管这管那,参与这参与那比叫他们死还难受。三十大几的人了,
好像就安定不下来。三虎想这是因为他们太有知识,生活经验太丰富的原因。这些
人是不甘心寂寞的,因为他们从打一懂事起不寂寞的社会生活就给他们注射了不安
分的因子。今天这个研讨会明天那个大讨论,为食堂的莱里有苍蝇去找领导谈判要
罢吃,为总务处长的儿子打了学生没人管纠集人们去校部静坐,哲学系的每次都是
一马当先。那年中国足球队踢赢了南朝鲜冲出亚洲了,又是这些哲学系的带头敲脸
盆打鼓唱国歌并成群结队冲上大街。冲到省农学院门口,大门紧闭,不知那儿的学
生怎么那样老实,全校按时熄灯黑乎乎睡大觉。这些门外的就高呼“农民兄弟快快
觉醒”。里面一打听是为足球的事,全不以为然打着哈欠回去接着睡,刘大哥忍不
住发表讲演,号召大家高呼口号,一直把农学院的人叫出来参加游行为止。
    这些事平时也算不了什么, 可到毕业分配时就全成了问题, 有的活动据说是
“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部分。领着头折腾的全都要讲清楚,讲不清楚不仅档案里
来几笔跟你一辈子,分配也绝没有好单位。
    三虎从不招是惹非,给人的印象是书呆子、单纯,没有给他做坏评语。而他父
亲的老战友帮他在北京活动了向导出版社的一个名额,挂名下达到学校,竟没人敢
提意见,也没人敢同他争,顺理成章地分配回了北京,进了“向导”的哲学编辑室
当编辑,神不知鬼不觉。
    其实为活动这个名额三虎一家下了大功夫。老梁早不在位了,又跟“林贼”有
过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这些年来老战友来往也就断了。人家没嫌弃他什么,主要
是他自觉,没脸见人家,也生怕给人家招惹麻烦,影响了人家升迁。是他主动断了
来往的。官场上人人自危,一步一个小心,谁还自投罗网上赶他?好在这是隔日黄
花的事儿了,历史证明他是清白的。老战友们也纷纷年高退了,早没了那许多说道,
现在再联系,无关仕途官运,加之越活战友越少,渐渐又亲密起来。
    那年暑假,老梁特地让三虎拿着他的信去北京找几个当年真正出生入死患过难
的战友,官都比他作得大了才光荣退下来的。说起老梁,一个个不禁眼泛泪花,说
他是大好人,就是命不好,也不怨他。其实是上头重用他才派他守北京的大门去的,
弄好了班师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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