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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正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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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了农民,王才个子还是不长。犁地,他不会,撒种,他不会,工分就一直是六分。直到瞎眼娘下世、新媳妇过门,他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就这么个不如人的人,土地承包以后,竟然暴发了!
    “哼,什么人也要富起来了!”韩玄子一边往镇街上走,一边心里不服气。远远看见河边的水磨坊里,一人半高的大水轮在那里转着,他知道王才一家还在那里磨麦子,就恨恨地唾了一口:我不如你吗?就算你有钱,有粮,可你活的什么人呢;我姓韩的,一家八口,两个在省城挣钱,两个在本地挣钱,我虽不在公社大院,这镇子上谁不晓得我呢,我倒怯火了你?!
    走进镇街,一街两行的人家都在忙碌。街道是很低的,两边人家的房基却高,砖砌的台阶儿,一律墨染的开面板门。街面上的人得天独厚,全是兼农兼商,两栖手脚。房间十分拥挤,满是门和窗子,他们虽不及上海人的善于拥挤,但一切都习惯于向高空发展:家家有大立柜;木房改作二层砖楼,下开饭店、旅店、豆腐坊、粉条坊,上住小居老,一道铁丝在窗沿拴了,被子毯子也晾,裤衩尿布也挂。正是腊月天里,“腊八”已过,家家开张营业,或是筹备年货。有的将一切家什搬上街道,登高趴低地扫尘刷墙;有的在烟腾雾罩地做豆腐,酿米酒;更多的是一群一伙地在逛街。那些专业户、个体户的子弟已经戴上了手表,穿上了筒裤,三个人、四个人,一排儿横着在街上走,一见韩玄子,哗地就散开,钻进什么人家的店里去了。几家正在修理房子,木工一群,泥瓦工一群,乱糟糟的不可开交。他们见了韩玄子,却全停下手中的活,笑着打招呼。韩玄子走过去,
    站在修理房子的一家门前,对着山墙头脚手架上的一个人说:
    “哈,真要过年了,收拾房子呀!”
    “啊,是韩先生呀!给先生散烟呀!”脚手架上的人喜欢地叫着,就跳下来,“房子也旧了,不收拾不行了,我想再盖出一问,办代销店呀!”
    “让巩德胜的生意惹红眼了?”韩玄子笑着说。
    “能寻几个钱是几个钱吧,地里活一完,就没事干了嘛。韩先生,我啥时要去找你呢,眼看房子修好了,营业证还没办哩。”
    韩玄子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了,便叫道:
    “都在办店了,天神,有多少人来买呢?真不得了,公社王书记给我说,现在要办营业证的人家多得排队哩……”
    “是难办。”那人说,“咱不认识人,怕还办不成哩,这全要靠你老了。”
    “好说。我可以给王书记说说,看行不行。”
    韩玄子想立即走掉,那人却还死死拉住他,说:
    “只要你一句话,还能不行吗?先生是什么人,谁不知道呢!哎,听说咱女子出嫁了,你怎么不声不吭的,把我也当了外人了?”
    韩玄子说:
    “现在讲究旅行结婚嘛,娃的事腊月初八就办了。” 、
    那人说:
    “旅行是旅行,可咱这里有这里的风俗嘛,总要给娃送个‘路’吧!日子定在几时?”
    “算了,不惊动镇上人了。”
    那人说:
    “那怎么行?你不说,我会打听出来的。”
    韩玄子只是笑着不言语,要走,又走不脱,就听见有人锐声叫道:
    “他韩伯,怎么不来屋里坐呀!”
    众人扭过头去,见是巩德胜的老婆。这是个枣核女人,头小脚小,腰却粗得如桶。想必是清早掏了一篮红箩卜去河里洗了,才回到街上。一只手提着篮子,一只手仲在衣襟下取暖,看见了韩玄子,就大声吆喝。这吆喝声小半是叫韩玄子听,多半是让一街两行的人家听的。
    “这枣核精!”那人低声骂一句,对韩玄子说,“进屋歇会吧,屋里有炭火哩。”
    韩玄子说:
    “不啦,我去买些酒去。”
    说罢就走,还听见那人在后边说:
    “先生,那事就托付你佬了!”
    巩德胜的杂货店台阶最高。三间房里,一问盘了柜台,里边安了三个大货架,摆着各式各样百货杂物,两问打通,依立柱垒了界墙,里面是住处,外边安放方桌。桌是两张漆染的旧桌,凳是八条宽板儿条凳,是供吃酒人坐的。巩德胜背是驼的,衣服只能做得前边短,后边长。鼻子很大,又总是红的。一辈子的风火眼,去年手中有了积蓄,才去县医院就诊,良药没有,便配了一副眼镜戴上。
    一见韩玄子上了台阶,巩德胜就从柜台里走出来,说:
    “四天了,不见你来,我估摸你那酒也该喝完了,不是晌午就是晚上该来了,没想大清早的……”
    招呼坐了,取了纸烟递过,就对老婆说:
    “切一盘猪耳朵,我和他韩伯喝几盅!”
    枣核女人就刀随案响,三下两下切了一盘酱好的猪耳朵,又拿了酒壶到瓮子上,用酒勺子一下一下慢慢地倒。
    韩玄子说:
    “甭喝了吧,要喝我来买,你们做生意的,哪能招得住这样。’’
    枣核女人把勺子慢慢端上来,却并不端平,手那么一动,让酒洒出了几滴,说:
    “计较别人,还计较你呀!”
    韩玄子笑了笑,心里说:人真不敢做了生意,把钱看得金贵了!瞧,让我来喝,还一勺子一勺子计算,又端不平,使奸哩,哼,那瓮里的酒能不掺了水吗?酒端上来,拿缸子里的热水烫了.韩玄子喝了一口,就尝出里边果然是掺了大量的水。问道:
    “这几天生意还好?”
    “凑合。”巩德胜说,“小打小闹,总算手头不紧张了,这还不是全托了你的福吗?”
    酒喝过了两壶,两人都晕晕乎乎起来,巩德胜问起韩玄子家里的事来,韩玄子一肚子的闷气就随酒扩散到全身毛细血管,脸色顿时紫红,一宗一宗数说起白银的不是——从她的发型,到她的一件西式春秋衫以及脚上的拖鞋——越说越气。巩德胜每一句话都是投韩玄子之所好,韩玄子便认作知已,脱了羊皮大袄.说:
    “兄弟.这话哥窝在肚里,对别人说不起啊,咱是什么人家,怎么就出了这种东西!世道变得快呀,变得不中眼啊!现在你看看.谁能管了谁?老子管不了儿女,队长管不了社员;地一到户.经济独立,各自为政,公社那么一个大院里,书记干部六七人,也只是能抓个计划生育呀!”
    巩德胜说:
    “现在自由是自由,可该受尊敬的,还是受尊敬,公社大院里的干部.说到底还是咱的领导。你老哥英武一辈子,现在哪家有红白喜事,还不是请了你坐上席?正人毕竟是正人;什么社会,什么世道,是龙的还是在天上,是虫的还得在地上!”
    这话又投在韩玄子的心上,他就说道:
    “这倒是名言正理!就说王才那小个子吧,别瞧他现在武武张张,他把他前几年的辛酸忘记了,那活得像个人?”
    巩德胜压低了声音说:
    “老哥,你知道吗?听说小个子手里有这么些票子哩!”
    他伸出手来,一正一反晃了晃,继续说道:
    “他怎么就能弄到这么多,他不日鬼能成?不偷税漏税能成?政府的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能让他富得毛眼里都流油吗?”
    韩玄子耳脸已经发烫,可还去摸酒壶,酒却洒在桌子上,巩德胜忙俯下身子,凑了嘴在桌上吮干了。韩玄子正要接他的话,见此状便噗地笑了:
    “你这人真会过日子,这酒里掺了水,滴几点还心疼呀!”
    一句酒后的笑话,却使巩德胜脸色赤红,说:
    “这酒哪里会掺了水,咱是什么人,干那缺德的事?!”
    忙借故取烟来抽。韩玄子倒嘎地又笑了,说:
    “我怕是醉了。再喝一壶吧,这壶我掏钱。”
    巩德胜竟充起大方来,又唤枣核女人倒酒,说:
    “老哥,这个店说是我办的,也可以说是你办的,你来了我心里高兴!常言说:酒席好摆客难请。打个比方,那个小个子听说家里有汾酒,菜或许比我的丰盛,可七碟子八盘子摆三桌五桌,怕还请不到你呢。来,咱俩划几拳热闹热闹!”
    吆三喝五划过几拳一,韩玄子却拳拳皆赢,巩德胜眼睛都直起来了。枣核女人一直在旁观战,心里不是疼着老汉,只是可惜那酒,就喊后院的哑巴儿子进来替爹喝。那哑巴趔趔趄趄进来,歪眉斜眼立在一旁,夺了巩德胜手中的酒盅就喝,巩德胜一把推过,吼道:
    “滚!我哪儿就能醉了?我和你韩伯正喝到兴头,再喝十壶八壶也喝不醉。老哥,我现在能喝了这几两酒,也全是承蒙你提携。你看,就咱这点小利,这街坊四邻倒都眼红了,街那边姓刘的,人家也要办杂货店了,也要卖酒啦!那是一辈子不走正路的人,随着那小个子王才跑,这号人,能领到营业证?”
    韩玄子说:
    “这说不来,你能领,人家恐怕也能领。”
    “那就把咱这老实人整治了!”巩德胜说,“兄弟这店能不能办下去。还得你老哥照顾哩!”
    韩玄子喝得头有些沉,心里却极清楚,偏是口里不说:只要我去公社谈谈,他姓刘的就甭想领营业证了!而只是笑着。
    “我是那号人吗?要是看不上你,我也不会喝你的酒。我现在只给你说,正月十五,我给叶子‘送路’,谁我也不招呼,到时候你来吧。”
    巩德胜说:
    “我怎么能不去呢?你的女子就是我的女子嘛。东西备得怎么样了?”
    韩玄子说:
    “什么都好了,你给我留上十几瓶好酒,我今日先带五瓶。”
    钱从口袋掏出来,硬铮铮的,放在桌子上。巩德胜却放着大话说不急,韩玄子就又说:
    “不是向你兄弟夸口,一家四个人挣钱哩,你要少收一分,这酒我也就不提了。”
    这当儿,韩玄子的小女儿跑进店来,一见爹喝得眼睛红红的,就说:
    “你又是喝,喝,那马尿有什么可喝的!”
    韩玄子对儿女要求极严,唯独十分疼爱这小女儿;小女儿在任何场合说他,他也不怪,当下笑着说:
    “瞧我这小女子!家里有啥事吗?”
    小女儿说:
    “王才哥在家等你半天了。”
    杂货店里一切都安静了。巩德胜紧张地看着韩玄子的脸,以为他要发怒了。韩玄子没有言语,只是喝酒,喝得又急又猛,捏起了空盅子举起来.却轻轻放下了,说:
    “他找我,找我干啥?”








 
    王才已经到韩玄子家很长时间了。
    他是在水磨坊里,磨完第二担麦子后就赶来的。自从扩大食品加工生产以来,他几乎没有一天安闲过,饭不能按时吃,觉不能踏实睡,人本来又瘦又小,就越发地瘦小了。出奇地是那一双眼睛,漆点一般,三天三夜不沾枕头,竞无一丝一缕发红的颜色。而且逢人就眯,一眯就笑纹丛生,似乎那眼睛不是长着看人的,专是供人来看的。有人看过他的相,说:此乃吉人天相也。
    当然,他的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他很感激这么些年,七倒腾,八折腾,终算认识了自己,发现了自己。自己要走一条适合于这秦岭山地,适合于这“冬晨雾盖”的镇子,适合于自己的路子。他在省城当临时工那会儿,见过那一人多高的烘烤机,可以直接烤出点心、面包,但价钱太贵了,五万多元,他一时还拿不出来,只有能力先做些酥糖之类。一切东西准备好后,便将四间上屋腾出两问。又在西院墙下搭了一个三间面积的草棚,这就是全部的作坊了。生产的豆角沙糖、饺子酥、棒棒酥糖,其实是很简单的,先和面,后捏包,下油锅,粘沙糖,这些操作,乡下的任何女子都做得来,关键只是配料了:多少面料,配多少大油和多少白糖。这技术王才掌握,而且越来越精通.甚至连称也不用,拿手摸摸软硬,拿眼看看颜色,那火候就八九不离十了。一家人这么干起来,从夏季到秋里,月月可盈利二百多元。人心是无底的,吃了五谷想六昧,上了一台阶,想上两台阶。王才日夜谋算的是买到一台烘烤机,他便要扩大作坊.补充兵马,增加品种,放开手脚要大干了。
    他计算过,如果招收四十人,按一般的情况,平均每人每月可拿到工资四十一元。这个数字虽然并不大,但对于农民来说.尤其在麦秋二茬庄稼种收碾打之后,闲着无事,这四十元仍是一个馋人的数字。王才估摸,只要一放出这个风去,要来的人定会拥破门框。那时候,要谁,不要谁,他就是厂长,是经理.是人事科长,说不定也会像国家招收工人一样,有人要来走后门了。他当然心中有数,谁个可以要,谁个不可以要,他不想招收那些脑袋机灵、问题又多的人。这些人,他们有的是粮,有的是钱。他要招收那些老实巴脚的人,这些人除了做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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