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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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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似的。此时他想起了什么呢?想起了杨绪主持的批斗会?抑或是记起了李翠翠抱着僵
直的黑丫咆哮会场的情景呢?不,也许他感到愧对了坟墓里的那个小东西吧?他的手稍
稍伸得长一点,在这荒漠的土地上也会变得应有尽有——就像杨绪家丰盛的家宴一样。
    大概是他的手碰上了草丛中的蒺藜狗儿,手臂猛然一抖,接着他站起身来,用嘴吮
着被扎破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他和他的目光碎然相遇,索泓一惊异地发现,郑昆山的
脸上,挂着几颗豆粒大的水珠,迎着西沉的太阳,那几滴水珠在他黧黑的脸上,像璀璨
的琥珀,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职业的自尊,促使他立刻背过脸去,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归队了,路过这儿。”
    “苇子拉完了?”
    “完了。”
    “…………”
    “郑队长,我请求下大田干活。”
    “…………”
    “我身体恢复得不错了!”
    “…………”
    “银钟河的鱼汤治好了我的浮肿!”索泓一为了表示这不是假凤虚凰,弯腰摁了摁
腿腕;被他手指摁下去的肌肉马上恢复原状,不再出现一个个酒盅似的浮坑。
    郑昆山分明看到了索泓一的动作,可是木然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索泓一突然感到
他是个多余的人,只好尴尬地转身走开。他走出去约有二三十米远了,身后忽然传来郑
昆山闷声闷气的喊话声:“你去找杨科长报到去吧!”
    “我愿意留在你的队里。”索泓一停步回首。
    郑昆山抓了把黄土,擦着手上黑绿色的草浆,看了一眼土坟,大步朝索泓一走了过
来。他把破草帽从头上摘下来,扇着汗迹斑斑的黧黑脸腮。那双深陷进眼眶的眼球,直
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沉了会儿,他双手卷着那顶破草帽,低声说道:“索泓一,在你
身上我真正犯了个错误。你知道提前摘掉你右派帽子的真正原因吗?”
    索泓一犹豫了一下:“我心里清楚。”
    “这……也许是害了你!”郑昆山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一直在感谢您。”
    郑昆山歪头看了看落日,摇摇头说:“你拯救过翠翠,所以在你摘帽儿以后,我叫
你拿着板刷搞宣传,这活儿轻松点,可以让你恢复一下体力。可是……可是……你曾经
在家属区画过壁画吧?”
    “画过,在杨科长的山墙上画过一口猪。”
    “你为啥去画它?”
    “杨科长叫我画的。”
    “你画的是公猪还是母猪?”
    索泓一想了想:“肥猪。”
    “就为了这口猪,你不能再归还我这个中队了!”
    索泓一惊愕地问道:“为什么?”
    “你把它画瘦了!”郑昆山朝四处望望,声音沙哑地说,“杨科长早就叫我把你从
银钟河边叫回来,我事忙没办;你眼下归场了,是不是先去改改那幅画?”
    “我不改。”索泓一回答得十分肯定。
    郑昆山吃惊地问道:“为个啥?”
    “这是他对我的报复。”
    “我看过那幅画,你确实画瘦了点。”郑昆山表明自己的态度。
    “比翠翠捡红薯时,腰里拴的那口猪还瘦吗?”索泓一激动地反问道,“那口猪瘦
得皮包骨头,郑队长你不会忘记吧!”
    郑昆山脸色阴沉下来:“他圈里的猪是肥的!”
    “我没拿他圈里的猪当模特儿。”
    “你应该去改画一下。”郑昆山的口吻里含有命令的意味,“那不会花费你多大工
夫!”
    “郑队长,在银钟河我一个人反省了在劳教队的几年生活,我什么苦活都愿意去干,
可绝不再干出卖眼睛的活儿!”索泓一一反常态地高声说道,“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这
么教育过我;郑队长,您使我懂得了人活着应当廉正。”
    “索泓一……”郑昆山嘴唇哆嗦了。
    “您慢慢说。”
    “我命令你去修改那幅画!”
    “我确信,这不是您的实心话。”
    “……”郑昆山虽然脸色冷得伯人,但没能说出半句话。他双手用劲把破草帽一绞,
那顶草辫子编成的玩艺,被他绞得变了形。散了架;他一挥手,那顶草帽成了一条条的
草节,摊在了绿绿的红薯秧上。他没有再多看索泓一一眼,像自我惩罚似地咬了手背一
口(在草料棚他也曾咬过自己的手),转身向家属区走去。
    落日终于沉到远山背后去了。
    索泓一的心也随着落日一齐下沉。是忧虑自己?还是怜悯郑昆山?也许是两种感情
交织在一起了,使他久久地在原地站立。短短的片刻之间,他像是经历了滑铁卢战役的
惠灵顿将军,一举击败了铁面铁甲的“拿破仑”。没有金戈铁马,没有火枪火炮,而是
用真理——这把锋利的长矛揭开了“门神爷”的心。到现在,索泓一似乎才真正认识了
郑昆山这个人。当然,索泓一更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为把那口猪画瘦了的问题,等待
他的也许是十级风暴。管它呢!反正他战胜了自己的卑躬与懦弱,向人的坐标迈了第一
步,就像爸爸讲述的“鹿回头”故事中的小鹿,勇敢地奔上了陡峭的悬崖。
    之后,是使他时而晕眩、时而清醒的批斗会。
    “你丑化了社会主义的猪!”
    “难道我们养的猪是那样皮包骨吗?”
    “你睁眼看看,杨科长圈里的猪头头滚瓜溜回!”
    “你为什么把猪画得那么瘦?”
    “这是右派立场不改!”
    “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相异的面孔。
    相同的语言。
    这些都不使索泓一感到惊奇,在五七年的批斗会上他早尝受过了。使他惊异的是,
这个批斗会本来该由郑昆山主持,因为他画这口猪的壁画时,是属于“门神爷”手下的
“兵”,可是这个铜铸铁浇从不生病的汉子,据说得了重感冒,杨绪只好披甲上阵,亲
自主持了对索泓一的批斗。批斗的方式也逐步升格,先是呼喊口号命令他低头弯腰,当
重炮一样的轰鸣声失去效能时,他脖子被坠上了几块砖头;当那细细的铁丝勒进他的脖
颈里,他真有点承受不住了,他几次想表态:杨科长,我承认错误,我一定去改画那口
猪。可是每到这个时刻,他像抽疯发吃症一样,眼前总是看见翠翠背着“小狗儿”捡红
薯时,腰间绳子上拴系着的那口猪。是眼发离了?还是闹鬼?那口瘦猪摇身一变变成了
往山崖之巅奔驰的小鹿,他立刻把求饶的话一下憋回到舌根下边去……
    疲劳轰炸了五天,第六天早上就业人员在食堂门口排队打饭时,发现了一张批判稿,
个个伸长脖子观看。全文如下:
        稿题:索泓一,你为什么不老实?!
        稿曰:索泓一,你这个摘了帽子的摘帽右派,简直
    反动透顶。你的眼睛怎么长的?杨科长圈里的猪明明个
    顶个儿长得肥头大耳,你为什么偏偏画别人猪圈里的猪?
    众人看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再看看后尾的署名,个个目瞪口呆。原来质问索泓
一的不是别人,正是索泓一自己。食堂门口顿时哗然:
    “这小子把魔术变到食堂墙上来了!”
    “这是世界上最高级的魔术!”
    “他是吃了豹子胆啦?”
    “快去报告杨科长。”
    不一会儿,这张小字报被沾着水的扫帚刷掉了。索泓一手里捧着的那碗稀粥还没喝
完,就被专政的铁扫帚扫进了严管班。严管班设在远离场部的狱墙脚下,白天岗楼上有
值勤的哨兵,夜晚高墙上的示警红灯眨着眼睛。被送到这儿来的成员,除了他这坚持反
动立场的摘帽右派之外,几乎清一色是“二进宫”“三进宫”……的亡命之徒。这二十
几块“特殊材料”,不属于任何中队,直属管教科管理;这些亡命徒,嘻笑颜开地称呼
这个集体为杨绪的“嫡系部队”。
    内炼筋骨、外练皮肉——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开始了:炎阳似火的盛夏,索泓一和
这些成员,在没有一棵树遮荫的荒原上,挖掘着排灌大渠。有一天,天气奇热,由于沟
渠里热得如同蒸笼,所有成员一律脱得一丝不挂。索泓一最初还以一条短裤保持自己的
体面,后来索性入境随俗,也光起身子干活。这天,正好碰上杨绪来工地视察,别人光
腚干活,他似乎视而不见,只把索泓一一个人叫到堤岸上来——那儿有一个专为干部和
警卫搭起的遮荫凉棚。
    “你怎么也光着身子干活?”杨绪问道。
    “热。”
    “你该知道你是有文化知识的人,他们……”
    “我和他们一样,都是被严管的反改造分子!”索泓一赤条条地站在那儿,毫不脸
红地说。
    “你背过身去和我讲话。”
    “我不理解!”
    “它脏。”
    “赤裸出来的东西都不脏,只有隐藏在心底的东西才脏哩!”索泓一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便您怎么理解。”
    “你可不要后悔!”杨绪侧过脸去,目光从他光条条的身上移开。
    “我早就不吃后悔药了!”
    “真?”
    “真!”
    “你这是侮辱管教干部,来人——”杨绪解下随身带的小细麻绳并把它扔给了跑上
堤岸的严管班班长。
    于是,在挖渠工地上,出现了一场光腚人捆绑光腚人的表演。索泓一被捆在支撑凉
棚的一根木杆上,让太阳暴晒。收工的时间到了,捆他的那个班长,来给萦泓一解绳子。
细细的麻绳已经被汗水洇透。杨绪走上来,拦着这个班长说“他不是愿意光腚干活吗?
让他在这儿光上一夜!”
    “杨科长,这……这……”捆他的班长为索泓一求情说,“苇塘里的黑蚊子会把他
叮烂了!刚才我们不也光着身子干活了吗,您……”
    “他和你们不一样!”
    “是!是!”
    严管班的队列,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叫着一、二、三、四的响亮口号回窝了。在
水渠工地上,只留下索泓一和他的影子。索泓一微微闭着眼睛,静待着夜幕降临后花脚
蚊子的惩罚。他不后悔刚才的行为,却有点害怕妇女从这儿经过。这儿虽然比较荒凉,
但堤下不远就是一条小路。如果他赤身露体地站在沟渠之内,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
在;而他所站的地方,是一个制高点,小路上只要有过往行者,都会看见他这个被钉在
耻辱柱上的原始动物。他忽然想到,进化的人类总是谪贬原始社会,那时候的人虽然没
有现代的物质文明,却远比现代人纯真,就像他现在这样袒露着生命的一切似的。后来,
出于御寒的目的,更出于怕丑的心理,老祖宗腰间开始围上兽皮,又进化成各种时装,
不但遮盖了人的本来面目,而且矫饰了心灵……
    堤下的小路上,当真有人走了过来。他完全能估计到,别人发现他时的惊讶表情,
最好的办法不去看来者——不管他是干部还是就业人员,或者是囚徒以及劳教分子;只
要女劳教队不从这儿经过就阿弥陀佛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声音就像饺子下锅,显得
零乱而无章法。在劳改农场生活久了的人,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右派队走过来了。他很想
睁开眼,看看昔日和他同窗的那些好友。还没容他启开眼帘,堤下的声音就飞到了堤上:
    “喂!快看,那不是‘幸运儿’吗?”
    “他为啥光着身子站在那儿?”
    “是在表现男性的曲线美吧!”
    “哎——伟大的公民你怎么不说话?”
    “幸运儿”“伟大的公民”这两个称呼,像针尖麦芒戳进他的耳鼓,他心里一阵酸
痛,两只紧闭着的眼睛立刻涌溢泪水。他不想让伙伴们看见眼泪,蠕动了一下手背想抹
掉它,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手是无法动弹的。他扭动着脖颈,用肩头蹭着脸腮上淌下来
的泪水,同时自己对自己下着严格的命令:索泓一,你不能哭,要是在这时候流眼泪,
当初何必冒充男子汉呢!
    好奇心重的伙伴,顺着大堤的斜坡跑了上来,直到距离他二三米远的光景,才发现
他不是向大自然展示一个男性的曲线——他是被麻绳捆在棚柱上的。
    “你……”
    “你们不要解绳子,那是一根法绳!”索泓一向伙伴们示警。
    “为什么?”
    “别问了,给我揪几把茅草来,塞在我必须遮挡的部位就行了。”索泓一请求。
    茅草没有送来。有人到沟渠里拿来索泓一的衣裤,小褂斜披在他肩上,裤子蒙在他
的腰胯之间,再把两条裤脚管打个结系在凉棚的木柱上。这就算是对索泓一最诚挚的帮
助了,至于那根绳子,无一个右派敢于问津。多亏了这块遮羞布,因为右派的队伍过去
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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