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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梁凤仪]-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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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是青楼出的身,可以在今日开设一间售卖高雅品味的店铺,岂是易事?

    招呼我的店员是个很文静的姑娘,样貌比我年轻,神情却出奇地淡定老成!

    “小姐,有什么合你心意的?”



    我巡视了一周,并不见有何特别深得我心之物,实在,醉翁之意不在酒。无
非是找话题而巳。

    话题终于出现了,在店子的角落处,我看到一个梨木造的镶了玻璃片的柜子,
望进去,枣红丝绒的底垫上放了一把羊脂白玉如意,通体透明,静静地躺着,洋
溢一片祥和高贵。

    怎么可能有这种如此养眼舒服的感觉?

    于是我问:“小姐,这件珍宝,可否介绍一下?”

    “此乃故宫之物,是慈禧太后收藏的珍品,不知是哪年什么大喜庆,臣下向
她祝贺时递的如意。递如意是清朝惯例,如有喜事,旁的人就去向当事主人进呈
如意。八国联军入北京时,把这把如意劫到法国去。几十年前,才由一位本港银
行家在拍卖行高价买回来的。”

    我蓦然心惊,那银行家会不会就是父亲?

    “可否告诉我售价?”

    那店虽小姐笑眯眯地说:“对不起,本店除了这件珍品之外,全部待价而沽。”

    我骇异,随又立即觉得很顺理成章,我再道:

    “世界上没有无价之宝,或者我出一个价,会合你店主人的心意?”

    “小姐,真要请你原谅!曾有多人出过极高价格,湛小姐只是摇头。”

    “可否让我跟湛小姐见个面,好商量?”

    “湛小姐有远行,复活节假以后才回港来!”

    我想了想,把名片交给对方:

    “请转告湛小蛆,我曾专程拜访,伫候她的答覆,我十分十分喜欢这把玉如
意,见了它之后,很想据为己有,只因玉如意之于我,很有种似曾相识、希望物
归原主之感。”

    自晓庐走出来,人像有点虚脱。

    真怪,谁叫我营营役役地去迫寻谜底呢?

    父亲的遗书,也只不过是嘱我,万一在有生之年,有缘遇上了他那红颜知己,
才把她好好照顾罢了!并没有叫我废寝忘餐,紧紧张张地到处寻觅。

    这些日子来,人大抵疲累得有点神智不清了。

    我竟弄不明白是自己的好奇心大于一切,还是孝思可嘉?

    当然,仔细一想,还有一个极可能的推动力,是我根本无聊。

    生活上所遇到的困难,本已不多,假以时日,又必能迎刃而解,于是下意识
地觉得要找具挑战性的难题去考验自己的智慧吧。

    尤有甚者,当面前放着两宗极具刺激的考验时,只因其中一项,真的无法也
无胆量闯过去了,就只好紧抓着余下的这个结,拼命地七手八脚去解,以疗治心
理上的自卑与遗憾。

    在家里吃晚饭,是最难受的一件事。

    可是,当我坐进汽车内接到康妮的电话,提我今晚要出席香港工业总会的晚
宴时,可又懒洋洋地答:

    “不去了,通知何总经理,带别个高级职员出席吧!只说我有点不舒服。”

    女人在工作岗位上最优惠的条件,是久不久可以运用身体不适为借口,推掉
一些应酬,而不惹人疑窦。

    我实在提不起劲赴这种只需躯壳,不用灵魂的聚会。

    车子直把我载回家去。

    泡了个热水浴,换过一条宽松的西裤,再罩件棉纺恤衫,光洁一身,连心情
都稍为平伏下来。

    步到饭厅去,饭菜刚端上来。

    瑞心姨姨亲自给我捧了汤,说:“难得你回家来吃顿饭,好好地饮碗汤。要
能预早给我通知,汤的火候会更老……”

    瑞心姨姨仍然站在我身旁,滔滔不绝地发挥慈爱。

    我突然地觉得政府立例管制噪音,实在造福人群不浅。

    如能把条例延伸到家庭上去,受惠者必众。

    我反应的冷淡,使瑞心姨姨知难而退。

    空洞洞的饭厅内,我霸住了那张可以容得下二十人用膳的长餐桌,独个儿低
着头,一口一口饭地吃着。

    突如其来的,食而无味。

    仰头看见那自高高天花板垂下来的古铜大吊灯,竟不留情面,灯火通明地照
下来,教我的孤寂无所遁形。

    胃部开始微微地抽动,再不能勉力加餐饭了。

    我放下碗筷,走出大门,从车房开出我的小房车,无目的地开始驶在深水湾
道上。

    任何人辛劳整日,连一餐安乐茶饭也吃不成,不是不悲哀的。

    我江福慧都有此际遇,更是欲哭无泪,啼笑皆非。

    是不是我太难伺候了?

    虚浮热闹的应酬,是无聊;家人赘气冗长的关爱,是负累;独嚼无滋味,又
是孤清。

    究竟要怎么样才合我的心意?

    车子不期然地驶向赤柱,停在一条熟悉的小横街上。

    那栋欧陆式的餐馆就在眼前。

    我下了车,迎上来的是代客泊位的车夫。我把车交给了他。

    茫茫然,我迳自走进餐厅去。

    招呼我的还是上回见过一面的领班,他是笑容满面,我则带着半分尴尬。

    一定又是客满,用什么借口向他要个位子呢?

    等会儿独斟独酌,他看在眼内,会作何想法?以为我又跟杜青云闹翻了,独
个儿跑来这儿凭吊?

    真是的,我为什么会无端端走进这儿来?

    突然地进退维谷,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概是一脸的不好意思,更惹得那领班向我投以鼓励同情的眼光。他柔柔
地说:“小姐,欢迎你,望穿秋水,终于来了,真是太好呢!”

    我微微一愕,强挤个微笑。

    领班示意我跟着他走:“已经在这儿等了不只一天了。”

    我好莫名其妙。

    直至领班把我带到能眺望赤柱海滩的餐厅露台一角,我才晓得轻声惊呼,心
像要自胸口跳出来似的。

    领班替我拉开椅子,我只好缓缓坐下。

    杜青云的惊骇有甚于我,一直望住我,像怕我会刹那间消失于空气之中。

    那领班仍笑吟吟地说:

    “雨过天青,值得庆祝呢,让我请你们两位饮一杯好酒,

    你们再慢慢叫菜。“

    我的心,热辣辣地就快要在下一秒钟就吐到餐桌上去了,连忙抓着餐巾掩住
嘴。

    “你没事吧?”杜青云微躬着身,俯向前,很不期然地捉住我的手。

    “没事,谢谢你。”

    杜青云这才惊觉他原来捉住了我的手,立即放开,只差没向我说声对不起。

    两人一时无话。

    “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竟又在同二时间,齐齐向对方问了这个问题。随而二人都不期然地笑起来。

    领班亲自给我们捧了两杯酒来,放在我们跟前,问:“是等一会才叫菜吗?”

    杜青云答:

    “你请随便替我们拿主意好了,我们什么都吃,且今晚吃什么也会觉得好味!”

    领班一叠连声地说:“对、对、对!”就引退了。

    杜青云举起酒杯,说:“祝我们……和好如初!”

    我笑,没有答,把酒呷了一口,默认下来了。

    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疏离,真奇怪。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举止甚或一句无心的
话语,而制造出桥梁或鸿沟,将原本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或将一向亲亲密密的
人生分了。

    杜青云开始给我谈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和母亲。他父亲在多年前去世了,听得
出来,他最钟爱的是那个排第五的小弟弟邦邦,只因他念书顶棒,运动出色,是
个文武全才的小灵精。

    我一直微笑而专注地听着。

    两个人在这种背景之下相逢,又开始蝇娓而谈家中琐事,那份心头的感受,
舒服得令我觉得软绵绵、松散散,像浸在清凉的海之中央,搭在温暖的阳光之下,
飘飘然,一直离凡尘,远去远去。

    晚餐用毕,杜青云说:“我们到外头走走。”

    还没有等我回应,他就快快地结了账。

    晚风阵阵吹来,暮春仍然有寒意。

    走在赤柱的滩头上,是微醺,抑或沙滑?我竟有一丁点的踉跄。

    杜青云伸手拖住了我。

    仰望黑漆的长空,蓦然想起帼屑说过:“头顶无须星光灿烂,只要人生旅途
上,长伴有人。”

    今晚无月、无星。

    然,身畔有人,的确如许的快意。

    我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他心内在想什么?

    想以后我们的发展?

    抑或想如何向帽周交代?

    他已到了须要向别人交代的地步了吗?我心蓦地往下一沉。总不便开门见山
的问。

    交代与否,其实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原来呆在那餐厅内好几天。大概
自上次跟我晚饭之后开始吧?

    天下间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呢!

    “冷吗?如果冷了,我们就回去吧!”杜青云问。

    我真想说:“这就回去了吗?”

    是有点舍不得。

    然,我还是答了:“这就回去吧!”

    女人怎么有这许多的言不由衷?

    睡到床上去时,只觉时间过得顶慢,青云临别说的那句:“明早来接你!”
一直滋扰着我,像块小小的磁石,把我的心神都吸进去。

    但愿一闭上眼,再睁开来,就已天亮,就已是相见的时刻。

    这是恋爱了是不是?

    我扯住被角,把脸埋在被窝里,情不自禁地偷笑。

    通体都在紧张呢,简直觉得血液在劲走疾行,弄得额角和手心都渗出汗水来。

    如此兴奋,怎生好睡?

    真气人!

    披衣而起。

    走出睡房的露台,静静地坐着。

    海浪声清晰可闻。

    一定又是拍着崖岸,浪涌千堆雪,潇洒地溅上半空,再如一片豪雨,洒落在
岩石上。

    这个美丽的景致我从小到大每天都观赏着。这以后的日子里,可以跟青云肩
并肩、手拉手地相偎相依,听涛声,观浪景,共拥那千堆雪了。

    太阳跟我爬起身来的时刻相同。

    我老早就在天色微明时,穿戴停当,候着青云来接我上班。

    坐在他那小小日本轿车前头座位之上,有种浓重的归属感。我觉得我在备受
呵护爱宠。

    反而是,坐在江家那辆高头大马,一身金光灿烂的劳斯莱斯后头座位上,指
使着司机城南城北的乱闯,未免太江湖味、太风尘仆仆了。

    我好生厌倦。

    “青云,你带我到哪儿去?”时间还早得很,别是这就回到利通去。

    现今情怀已异,大概一脚踏进利通就会像假释囚犯回监狱报到似的。

    我尽量抛开青云和我身分上的悬殊,不去想它了。

    “带你去吃早餐。”青云侧过头来,望望我:“去吃十块钱,而能饱肚的早
餐。”

    “啊!记起来了,你真的曾这样说过。”

    “你记性还不坏呢,我以为你从来没把我跟你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你难道又记牢了我对你讲过的每一句话?”我嗔道。

    喜悦像一个个小浪,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

    “让我们打赌。”

    “好。”

    “你见我的第一天,可记得是什么情景?”青云轻松地问,回转头来,再向
我挤挤眼。

    “当然记得。”自己的窝裹,尤其不会忘记。

    “你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鼓着气说:“我嘱你去给我买家乡鸡。”

    “答对了。可得一分。轮到你问我。”

    “我那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宝石蓝的套装,米色丝恤衫,别了个碎钻镶蓝宝的仿古胸针,套装是姬丝
蒂柯出品,价值大约港币一万二千元……”

    “成了,成了。”我笑得回不过气来。

    “我呢?”

    “什么?”

    “我当天穿什么衣服?”

    我呆住了,脑海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好硬充下去:

    “穿深灰色西装。”

    “我如果当天穿上西装的话,你大小姐怎会把我认作银行跑腿了?就是刚把
西装脱下在办公室内,走上了政务写字楼找信差,才给你喝住了。”

    “你在翻旧账,叫我难为情。”

    “愿赌服输,我有何奖可领?”

    刚经过司徒拔道口的红绿灯,车于煞地停了下来。

    杜青云干脆把身子转过来,望住我,讨奖。

    “等下请你吃十块钱早餐!”

    “不,太便宜了,奖品必须价值连城,才配得我曾付与的深情。”

    青云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熠熠的光辉,把我看得很很很难以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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