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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梁凤仪]-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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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到大,事事都依时依候就水到渠成,我太不习惯与人争,不晓得争,也
不屑争了。

    在跟利通的高层人员会议时,我格外地专注在几项重要的议决上差不多是目
不斜视,心无旁骛。

    会议结束之前,我跟何耀基说:

    “纽约之行,我决定抽空前往,反正趁复活节假期,早飞去几天,休息个够
才参加研讨会好了。你能跟我同行吗?”

    “总不好你和我都同时间不在香港吧?”

    “你看什么人代替你比较适合?”

    何耀基还没有回答,我又加问一句:

    “从前父亲偶有出门,是谁个习惯跟在他身边的?”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何耀基竟然一时间搭不上嘴。

    想了好一合,才说:“故主席近年很少远行。”

    “从前呢?”

    “只是往东南亚而已。”

    “总有随从。”

    “是小简。”何耀基终于答了。

    小简,全名是简仁杰,是利通银行的公司秘书,近年公司秘书部门拨归法律
事务部管辖,这小简是无端地降了职。

    简仁杰的降职不足为奇,反而是他当年能出掌公司秘书部,才真出人意表。

    不为什么,这人实在嬉笑散漫,功夫上头得过且过,老仗着小聪明,讨人欢
喜,这种个性,尤其不适台坐到公司秘书的职位上去。

    一般而言,任公司秘书者都比较老成持重,终日与公司条例文件为伍,非沉
得住气的人不可胜任。

    利通内有传言,小简部门的功夫,直至今时今日,还是他的副手代策代行,
姓简的只坐享其成。

    真不明白这样子的职员何以能一直风调雨颊,连一向甚是紧张赏罚分明的父
亲,都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简既能在父亲作海外公干时,随侍在侧,想也必是他的机灵聪敏,能讨父
亲的欢心。

    然,我也应选他作伴吗?

    还未出口相问,何耀基立即抢先答:

    “小简这一阵子也走不开,我看,请杜先生跟江小姐一道去好吗?他是美国
通。”

    我没有反对。也不表赞成。

    很想看看杜青云如何反应。

    会议室内因此而沉默了几秒钟。

    杜青云终于自动打破了闷局,答:

    “对不起,我正拟要在复活节放假,有点私事,须要办理。”

    我随即答:“那么,我们再说吧!反正离启程日子尚远。”

    的确,心情一下子郁闷,日子就益发显得冗长而遥远。

    连日来跟杜青云的骤然亲近来往,自谈及复活节假的动向之后,一下于就回
复生疏了。

    是不是彼此心照不宣,就此告—个段落算了?

    人的交往与感情,怎可以如此地忽冷忽忽热,忽然而来,遽然而逝,不着痕
迹?

    是的,春梦了无痕。然,我连春梦都未曾拥有过,就要眼巴巴地看着那一点
点微妙的感情宛如流星飞逝?

    蒋帼眉说:不必头顶星光灿烂,只要旅途结伴有人。

    我又伺尝恋栈着翠拥珠围千人敬,何尝不希冀枕衅有人可叮咛?

    然,总未曾绝望至如蒋帼眉,肯研究如何抹下自尊,找寻出路。

    现今连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都不欲披衣而起,到园子去漫步散心。

    既怕披星戴月,四顾无人,益见清冷,又怕让瑞心姨姨窥见深闺无奈,被她
缠扰得更添惆怅。

    三十年来,都是一条棉被,伴我至天色微明。

    张佩芬启程赴加拿大,我去送她的机。

    “福慧,不见才三无你竟消瘦了。”

    我微笑,说“银行事忙。”

    “康妮还能上手吗?”

    “还可以,当然比不上你。”

    “福慧,程立山那儿……”

    “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有些人原不过靠着虚张声势讨碗安乐茶饭,终究
不是大不了的一回事,你选定多伦多或是温哥华作居停后,就给我摇个电话。过
些天,我会到纽约去一转,看能不能抽空到加拿大看你。”

    “只要你有空,就请来。”张佩芬稍停,甚表关切地问,“谁陪你去美国?”

    “还未定人选!从前爸爸总喜欢小简跟他作伴……”

    “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跟小简结伴?由香港直找到外国呢?他的路数蛮多,你
女孩儿家,自然不能把小简带在身边,给别的行内人看见了,胡思乱想,惹出笑
话来!”

    我蓦然得到线索,慌忙记在心上。

    回到利通去,事不宜迟,我嘱康妮把小简请进主席室来。

    简仁杰坐在我对面时,虽是满脸笑容,仍掩不住有点紧张。

    的确,我甚少单独会见他。既然公司秘书部拨归法律事务部统筹,我最常商
议公事的是霍竞庭律师。简仁杰如今的职位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很有点尴尬。

    其实,很多时行政架构要架床叠屋,是情不得己,遇上了仁厚作风如利通银
行,不好把发挥不到建设性作用的冗员铲除,只好让他挂个虚衔自生自灭。

    可巧是这姓简的,并不知难而退。

    又或者根本退无可退,为求温饱,保持着一定的身分地位,也只好厚了脸皮,
捱下去。

    我并不打算扭横折曲,让这鬼灵精有机会好好思考后才回答我的问题。必须
单刀直入,乘其不备,才能吐取真情。

    于是我问,“小简,父亲在世时,跟你多次一起作业务旅行,他其实最喜欢
哪个地方?”

    简仁杰答:“日本吧!”

    “因为你介绍给他认识的日本女郎最合他脾胃?”

    简仁杰干笑几声,脸上还是白白净净的,一点红粉飞飞都欠奉。明显地是老
皮老骨了。

    “江小姐,开我玩笑。”

    “说真的。是不是?”

    小简摊摊手,耸耸肩,一派赖皮的模祥,也不作答。

    我得加一把劲,把他的话逼出来:

    “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一位老朋友即将抵港,洋鬼子开门见山,问我要人!”

    “要什么人?”

    “这人是你,因为你名不虚传。爸爸生前跟他无所不谈,既是同性深交,也
是行业里头的自己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小简何德何能呢?”

    “就是这话了,能坐在利通银行的高级职员位置上,经年不倒台,没两三道
功夫怎么成?”

    小简青靓白净的脸上,至此刻,才略略泛红。

    我没有放过他。继续说:

    “我不开你玩笑。商场中每个人的路数都有其独特的建设性,所谓各有所长,
谁可厚非呢?就像今次,要真来了这位父亲的故旧,找谁去陪他乐几天了?难道
要我去不成?”

    “当然不成,江小姐是什么身分了?”

    真好,渔人下了佴,鱼儿快要上钩了。

    这简仁杰一心以为鸿鹄将至,可以东山再起。大致父亲自欢场中找到了个真
正红颜知己以后的这几年,小简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伸直脖子,盼得大展拳
脚的今天,一时忘了形了,不打自招。

    “那就拜托了。洋鬼子嘱咐我,要找回当年父亲跟他谈起过的那位花魁可人
儿。”

    “哈哈!”简仁杰大笑:“怎么搞得?当年的花魁,如今都已鸡皮鹤发了吧!”

    “欢场中人,不是极年青就已操此业?怎会跟爸爸一般年纪!”

    “江小姐,现今三十岁的人儿当妈妈生,也嫌老呢!不必回顾从前,总之,
他一抵埠,我担保陪着他,挑个称心如意的!”

    “那真拜托你了。”我急急把话题又重纳正轨:“当年父亲倾心的那位花魁,
究竟是香扛佳丽还是岛国红粉?现今到哪儿去了?”

    “你讲湛晓兰?如假包换的广东姑娘,既靓且柔的女郎不必一定往外求。只
是偶然外游,寻欢解闷,也是有的。”

    我看小简越说越兴奋,干脆硬充着略知内情,引导他发挥下去:“爸爸不是
很喜欢她吗?外间人都这么说,连洋鬼子老友都记得,只讲不出名字来。真想知
道她有什么魅力?看看她是否美不胜收?”

    “真是各花入各服,要是我就宁取傅玉舒的妩媚。湛晓兰嘛,过分清幽雅冷,
吃不消。”

    “偏就迷倒爸爸?”

    “也不能说迷吧!我看只不过是有一段颇长的日子,愿竟跟她交往得较频密
而已。”

    “这已经很例外,是吗?”

    小简想了想,终于点头“对。”

    “那湛晓兰呢?”

    “当然上岸了。是否已从良,可不得而知。”

    “可惜,缘悭一面。”

    “你想见她?”

    “好奇,你知她所在?”

    “那还不容易。她经常在中环那家叫雅式的理发店做头发,店于开了几十年,
一直做些老客户生意。”

    我要套取的资料已甚足够了。

    看着小简喜气洋洋地离开我的办公室,心头禁不住一阵悲哀。

    既可怜这种人海中载浮载沉的小人物,挣扎着以自己有限的能耐与知识,希
望早登彼岸,结果饮了满肚子咸水,依然在水中央。唉!

    同样也为父亲这么雄才大略的成功人士难过。毕竟世上难有圣人,谁的偏私
与色欲程度最可按受的,谁就已是誉满同行,备受赞赏。现代人对于人性的弱点
非但不正视,且已到了忍辱负重,相当地降低要求水准了。

    我当然迫不及待地到雅式去。





第七章'梁凤仪'


    那是间在荷里活道上,一栋唐楼二楼的理发店。装饰极之平庸,且有点古老,
然,经常客满。

    我嘱秘书摇电话去预约时间做头发,对方的答覆竟是:

    “我们不设预约留时间的服各,几十年如一日,先到先得。”

    我只好亲自出马,摸上去坐在理发店的门口会客柜位内,直候了半小时。

    有位自称四号的中年上海师傅招呼我:“小姐贵姓?”

    “江。”

    “第一次光顾?你的发型很时髦,为什么要转发行呢?”

    真怪,这种古老店的师傅总有一种自以为超然的地位,不屑与人争烽。阁下
认为别处理发精美,他便不强留生意。

    此念一生,顿时肃然起敬。

    我垂下了眼皮,再望象眼前的那一例镜子时,微微震惊。

    怎么我竟极力眨着红了的双眼呢?

    幸好那四号并不察觉。

    我答道:

    “一位朋友说你们这儿好,我今天去看一些古董,顺道途经这儿,便想上来
光顾了。”

    “哦!”

    一般理发师的毛病,是慌忙扯着顾客瞎七搭八没完没了,固然侦查对方年龄
家势身分职业,甚而祖代有否出过英雄豪杰,也在他们兴趣之内。

    恨死了贴了钱,还要向对方提供消愁解闷的服务。

    这上海理发店竟没有这个通病,难得:

    倒是我忙于找话题跟他聊天,但望他能无意之间提起湛晓兰然,没有。

    直至他把我的头发吹好了,才问我一句:“满意吗?”

    我点头:“谢谢你,我真要先谢介绍我来的那位这儿原来价廉物美,难怪她
光顾了几十年。”

    “谁介绍你呢?”

    终于等到他开口了。“湛晓兰小姐的朋友。

    “你认识湛小姐?”

    “我不认识。认识她的朋友都说她一头秀发,给你们打理得不知多时髦好看。”

    “怎么算时髦呢,直挺挺的一头浓发,直垂腰际,古老得不能再古老了,根
本没有发型可言。”

    真糟糕,差点露了马脚。

    “湛小姐仍常来吗?”

    “她在香港时,一定每星期来三次。”

    “她现今不在港?”

    “听她上星期说,这两个礼拜要到内地去办货。”

    “办货?”

    “你没有去过她的古董店吗?就在我们这儿街口那间叫晓庐的!”

    我慌忙扔下丰富的小账,直奔到晓庐去。

    晓庐其实跟这条街上的任何一间古董店没有大分别,都是在卖中国大陆的货
包,只晓庐的摆设比较特别,没有像杂架摊般,将林林种种的货色都堆到客人跟
前。

    这儿,一间小店,只疏疏落落地摆着二十来件古董家私与饰物。一把价值不
菲的清朝玉如意,闲散地放在一只漆盒之上,由着客人随便把玩。可见店主人性
格的不在乎、不经心、潇洒俊逸!

    有理由相信,这鼋姓肯嫉呐樱嵊凶矢袷俏乙罢业娜耍?

    单是青楼出的身,可以在今日开设一间售卖高雅品味的店铺,岂是易事?

    招呼我的店员是个很文静的姑娘,样貌比我年轻,神情却出奇地淡定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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