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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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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白烟看素云,只见她紫雾雾地在那端,与这环境不协调的眉线胭脂唇膏,在灯光下不乏迷人之处。只见她煮着酸菜道:〃伯母你这锅儿不是铜的吧,我家的那个铜锅,酸菜放进汤里会变绿的,好看极了。〃
  林太太道;〃哦,那俺们家也有,可是那得坐在小板凳上吃,招待客人恐怕不大好。〃接着向爽然道:〃你的酒要烧干啰!〃
  爽然赶紧取了来,各人倒一杯。林太太进去钳来两块黑炭塞到烟囱里,另外锅里添点沸水。
  宁静爱喝花雕,兼且什么都吃不下。喝得较急,把一张脸灌得通红通红,像是随时要爆出墙去做太阳。爽然凑过去道:〃你像关公。〃她难为情地抚抚脸颊,素云道;〃你这样子很好看。〃宁静腼腆一笑,手还留在脸颊下。
  林太太忽然想起什么的道:〃哟,你们俩儿都没穿罩衫儿,把棉祆弄埋汰了可怎整?我给你们拿来两件好了。〃
  宁静和素云来不及拦阻,林太太已经不见了,回来时手上搭着两件罩衫。宁静因为不打算再吃,终于没穿,倒是素云套上了。
  宁静辛辛苦苦熬完这一顿,饭后坐片刻便告辞。素云亦起身说要走。林宏烈道:〃这么着,素云你多坐坐,爽然送完小静再回来送你。〃
  素云道:〃不必了,这多麻烦,我雇辆车自己回去行了。〃
  林宏烈道:〃不行,这么晚了,让爽然送一送吧!〃
  爽然提议道:〃这样吧,我和小静一块儿先送素云,然后我再送小静。〃说毕雇车去了。
  素云坐上三轮车后,爽然骑自行车载着宁静,跟在三轮车旁边。素云住在新抚顺,有好长一段路程。没有人说话。只有轮声轧轧。抚顺煤烟多,白雪都透灰透灰的,夜里却不大觉得,月亮大大白白地照在上头,一条夜街光光敞敞,却是个肤浅的世界。
  到素云家,她发觉自己还套着林太太的罩衫儿,便脱下来笑道:〃我穿在身上,看不见倒罢了,连你们都瞎子似的。〃
  爽然笑道:〃的确看不见。〃
  道了再见后,爽然和宁静往回走,他懒得拿着罩衫,让她先拿着。因为骑了不少路,有点疲倦,便在一扇店门前坐下歇脚,宁静在他身旁坐了。两条人影在雪地上球成一团,风一刮,项巾额发便跃跃若蹈。空气冻冻凛凛地压下来,仿佛要把一切夷平。她因喝了酒.出来北风一吹。已有点头痛,现在痛得更尖锐,不觉靠在爽然肩膊上。他低头瞅瞅地,替她把项巾掖一掖好。偶有行人经过,都是瑟瑟沙沙低头疾走,像做错事的孤鬼。
  月亮又偏一偏西,两人便重新上路。爽然大概确实累了,骑得非常慢,自行车嗞嗞嘎嘎响,好像一片片在绞碎月光。到得宁静家,已经月近中天。她目送他离去,自行车擀下一道长长轨迹,好像他无论走得多远,这儿仍有东西要牵挂。她一低头,方知道自己仍拿着那件罩衫儿,不由得笑起来,不知怎么今天三个都瞎子似的。
  次日早上夹然比平常晚了还未来,想是昨儿喝了酒,走了不少路,不曾恢复的关系。不基于什么心理,她极想把罩衫送到绸缎庄给他,又拿不准他去了没。磨蹭了个把时辰,究竟去了,却是素云在那儿俨然林家媳妇儿似的坐镇。
  她笑殷殷地过来道:〃找爽然?他今儿身上不自在,会晚点儿来。〃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那罩衫,想明明交给爽然的,怎么跑到小静那儿去了。
  宁静有点惘惘的,素云道:〃你进来喝杯茶等一会见吧!〃
  宁静往回挣道:〃不了,麻烦你替我把罩衫儿还给他!〃
  〃好,反正我今天总会见到他。〃
  宁静揣量素云定是常来,所以爽然不愿她去。他就是什么都爱瞒她。
  回到家里,永庆嫂告诉她爽然厅里等着呢,她开心不已,直奔厅里去,爽然看出来亦是满怀喜悦的,问她哪里去了,她哼哼着是送罩衫去;他明知不单是这个原因,不过没追究。 
  宁静问道:〃不是说身上不自在吗,为啥不多躺会儿?〃
  他道:〃我压根没事儿,妈硬是摁着我不让起来。〃
  〃啧啧,孩子似的。〃
  爽然戴上毡帽道:〃咱们外面玩儿去。〃
  她嗔道:〃都病了,还光顾着玩。〃
  〃没事儿。〃
  〃没事儿怎不到店里去?〃
  他嘿嘿笑着拿她没办法,任性道:〃走,今几天阴,堆雪人最好。〃
  她一听到堆雪人,童心大起,一面啐道:〃说你孩子似的没错儿。〃 
  前院遍地是厚厚灰灰的积雪,爽然后院抄来一把铁铲,一铲,把雪往大门前覆去,不一刻铲得一大丘,撂下铁锹,两人用手抿抿拢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渐渐地塑出个雪人样儿。堆得差不多的时候,宁静进屋取出红墨水,给雪人点钮扣眼睛,点点搁在脚边。爽然野野地瞅她一眼;〃你这个大耳头帽子很漂亮。〃
  宁静这帽子作深灰色,帽前有宽长的两条垂下来,可以围颈子挡风,所以叫大耳头帽子。她听了,媚媚地盼他一眼,抿着嘴笑。
  他加上一句:〃我知道不是你打的。〃
  她这回忿忿地横着一眼。
  他扇拨火种道:〃是周蔷。〃一厢仍挺无邪地堆着雪人。
  她一张脸冷冽冽地塌挂下来。
  他火上加油道:〃有一天你能替我打毛衣,我就不用担心……〃
  一语未了,她把雪人肚子上的雪一捏,〃呼〃地扔向他,雪块〃扑〃地刚好打在他的腮颈间。他如法炮制地扔她一把,她还他一掷,这样地你攻我拼,愈打愈有技巧,把雪滚成一个大圆球,〃唬〃地抛去,〃啵〃地十分轰动的一响。没多久一个雪人全让他们给拨光了,攻攻守守之际宁静把那瓶红墨水踢翻了,染得雪地一摊摊炫目的红,两面仍不罢休,搜刮地上的雪搏雪球,抛抛掷掷,扑扑波波中掺着清清磁磁的笑声。
  如此这般,两人打了一场好雪仗。

  接近春节。赵家频频来人请宁静好歹回去吃年夜饭,过个年。她想想连过年都不与家人一淘似乎过分,只得答应。爽然初五六亦要去沈阳到熊柏年家及赵家拜年。使约好一道回抚顺。
  爽然初五到赵家,经过西厢,瞥见宁静和周蔷在厅里唧唧咕咕不知研究着什么,用蔷指间托着两支钢针,针上穿着一方浅蓝毛布,宁静则拿着一球毛线。他觉得有趣,停在那儿看,这当儿宁静抢过钢针试两下子,试试周蔷拍她一记,她不肯放弃,周蔷要夺,争夺间桌上的毛线滚下地了,宁静弯腰待拾,手刚碰上毛线球,眼皮一跳一掀,看见台阶上爽然的棉袍下摆;直腰之际,一寸寸地把棉袍看尽,然后是他的脸,喜喜茫茫地笑着。她不知为何有一种异样的隔世之感。
  她显有些慌张,把毛线球一塞塞给周蔷,出来站到台阶上,眨眼瞟瞟他,竟是羞涩。他略有些窥人秘密的窘态,脸赤赤的,暗里焦急,轻声问道:〃赵老伯在不在?〃
  她答〃在〃,引他正房那儿去了。
  他放下果匣子,赵云涛出来,给他十块钱压岁钱,宁静一旁鬼鬼地笑他。大家说了些吉庆话儿,互道近况,东南西北瞎白话,爽然便起身告辞,其实仅是从正房客厅告辞,脚尖一旋即到西厢,和宁静周蔷一淘笑闹去了。宁静摆满一桌子的小人糖脱妃糖牛奶糖、红白沾果、糖莲子、瓜子,使劲撺掇爽然吃,问他哪里去来,他一面嗑瓜子一面告诉她是到熊柏年家去,信口谈到此人的品性家世。她听着,一颗颗红沾果往口里送,港齿腔喀哩喀哩响,响得一塌糊涂,他诧视她,仿佛她全身骨节都嚣里嚣张地爆响着。
  远远的地方有人节气腾腾地烧起炮仗。
  宁静和爽然约好初七回抚顺。唐玉芝大不愿他俩要好,但一来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二来抓不着充分理由,暂不宜阻挠。赵云涛因宁静抚顺回来开朗了不少,人也精神焕发,便无甚异议,从来许多事他都让宁静自己决定。
  过年期间,所有店铺起码放一个月假,爽然常常闲闲地荡呀荡就荡到宁静那儿。宁静多少有些没着落的,他那样子常来,他家人如何?素云如何?她一点口风也探不到。有时候搁门缝里看他来看他去,还觉得他愁思难遣,可是在她面前,他真是无知无邪笑得豁豁亮亮。她的视野日渐缩窄得只容他一人,他背后的东西她完全看不见,一切远景都在他身上,甚或没有远景,而他就是他的绝境。
  爽然央她元宵节到他家里过,她说什么都不应承,抬过杠,僵过,威胁过,全告失败。最终的妥协,是他当晚接她去逛元宵。
  元宵前夕,爽然给她带来一大包红沾果,她笑道:〃过年还吃不够?八成想撑死我。〃
  他道:〃我看你挺爱吃的。〃其实他更爱看她吃。
  进得房内,宁静神神秘秘地偷着笑,目光流流离离的。她坐在床沿上,挪一挪挨近枕头,一只手探到枕头下,先揪出些浅蓝穗子,其后手指勾挠着揪揪扯出一条浅蓝围巾,一味裹着缠着发愣。爽然不欲她为难,一把拽过去脖子上一围,灿灿笑道〃好不好看?〃
  她点点头,心里扑通扑通跳。
  他解下来托着颠颠抻抻道:〃长宽都合适,可惜,啧〃说着一只手指穿过一孔举起来道:〃窟窿儿太多。〃
  她一个箭步狠狠攫去,反身打开窗就往外抛,他很吃惊,赶到窗边漫空一捞,及时捞住巾梢,但另一端已经沾地,他拉回来抖擞道:〃打得那么辛苦,扔了不可惜了儿的?〃他一掉头,看见宁静愣瞪着眼睛瞅他,一大珠一大珠泪水往下滚,他只是惶急不解,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大风劈得窗户乒乒乓乓撞,房里的暖气泄走了大半,她簌簌打了个哆嗦。
  元宵节一整天宁静精神都不大舒坦,稍微有些发热咳嗽,因为心悬着晚上逛元宵,没有做声,尽量躺着休息。
  晚上爽然接她到欢乐园,先寻个隐僻处把自行车锁好,然后到绸缎去。宁静这才知道他和素云约好了绸缎庄门口会合,不免有几分怨言。
  素云是在林家吃的晚饭,饭后林宏烈顺理成章地把她往上爬爽然那边一搡,要他们一块儿逛元宵去。爽然当然不能把一个女客丢在自己家里和两老闷对着,更不能请她自动回家,变得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对素云这种〃抓着不放〃的作风实在非常反感。
  三人一钻入人丛,爽然就一意贴着宁静走,偏偏她生气了,他贴得愈近她愈气,愈气愈走得快,愈快反而助长了怒气。街上人多,存心躲没有躲不来的,他和宁静的距离便越来越长,三人走得散散的,素云撵他他撵宁静。最后他一抖搂冲上前去,袖袖袂袂中拽住她的斗篷,喊道:〃小静。〃她一惊掉头,触到他黑焚焚的眼睛,一颗心立刻软化了,整个人也软了,而且想哭。大概是身上不自在,所以火气那么大,她想。两人都默不作声,那种心情,有如短短一瞬间便历尽了人世的沧桑聚散。待素云追上,三人再又并着走。宁静想到她和爽然老把素云撇在一旁,不把她当人似的,实在有点自私,况且刚才自己闹别扭,并非完全针对她;然而顿时和她亲热起来,似又太着痕迹,便感到相当为难。
  东北过年有一种习俗,就是在除夕午夜烧炮子后吃元宝,馅里夹了红枣栗子什么的,吃了会流年吉利。爽然问她们有没有吃,其实只是随便问问,通常没有不吃的。素云说吃了,宁静却没有,因为吃元宝前栗子让她和小善吃光了,她又不爱吃红枣,便没吃。
  她还打趣道:〃今年要流年不利啰!〃
  爽然虽不迷信,不知怎么有点惴惴的。
  元宵节的欢乐园,遍地的雪,天空烟花炸炸,月亮一出,晴晴满满地照得远近都是宝蓝。夜市到处氤氤氲氲,杯影壶光,笑语蒸扬,吊吊晃晃的灯泡发出晕昏的黄光,统统在浩大深邃的苍穹底下,渺小而热闹,仿佛人间世外,一概卖元宵的、冻柿子冻梨橘子的、冰糖葫芦的、油茶的、小人爬的、化妆品的,都是离了人生挑着行头来走这一遭,明天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气温非常低,游人讲话时都呼呼喷着白气,吐蚕丝似的,都在作茧自缚。经过插着拨浪鼓的货郎子时,宁静〃呀〃一声,伸手拂拂一绺浅蓝头绳,她留意了很久没找着的,但也只倩笑一下,便追上他们去了。素云想吃油茶,宁静不舒服,腻得吃不消,爽然唯有陪着吃。冲油茶的沸水盛在一个大大拙拙的铜壶里,小小的壶嘴酸溜溜尖刺刺的直响,仿佛开足马力的机器急速收煞的声音,要不是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下,多远都能叫人神经紧张。
  爽然吃了半碗,问宁静吃不吃元宵;她最喜欢豆沙馅的,想今年仍未吃过,虽然口淡淡的,还是馋,遂点了头。
  卖元宵的摊子,一个大瓷盆里底圆顶尖的搭了座元宵山,峰上罩只嫣红网,真是沾沾喜气。爽然不吃,素云要了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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