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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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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静笑一笑,厅里顿时沉寂下来,外面的风雪声响遍廊院。
    宁静退下手闷子想偌大的屋子住着一家三口,未免冷清。问起爽然,他告诉她
原与族里的亲戚一块儿住,后来陆续搬出去了,讲的当儿,陈素云来了,简直盛装
出场,眉眼唇颊都化了妆,穿闪黑狐狸皮大衣,紫色毛裤,脚上一双牛皮翻毛短靴。
脱掉大衣始见里面的浅紫套头毛衣,玫瑰紫绣花短袄。她送给爽然一个嫣红纸包装
的小盒子道:“生日快乐!”
    宁静瞪瞪他。他连这都要瞒她。
    爽然接过礼物道声谢,当面拆了,是一对镀金椭圆形袖口针。恰巧林太太迎出
来,凑着头鉴赏一会儿,赞叹道;“呀!精致极了!素云你真是的,人来了就行了,
还给他礼物。”
    她笑道:“小意思罢了,爽然生日,每年难得一次。”
    爽然巡着她的病语,嘲笑道:“哪个人不是每年一次,难道你还好几次不成?”
大家都笑了。
    宁静因为自己没送礼物,心里过不去,直埋怨方才没有逼他认。爽然瞒着她,
他父母自然不知情,一定以为她小器不懂世面。于是有点怏怏的。
    素云对爽然道:“你没去绸缎庄?我才刚儿去找你来呢,想着一道来。”
    爽然淡淡地道:“是吗?”
    林家夫妇都假装没注意,不接腔。林太太回厨房里干活儿,林宏烈问素云许多
话,龇牙咧嘴地和她说笑。宁静想他对她冷眉冷目的,对素云热嘴热舌的,算是表
明态度了,心情又一沉。爽然使劲逗她讲话,她也带答不理儿的。
    不一会子,素云起身道:“我到里边儿帮帮伯母。”
    林宏烈道:“不用不用,她一个人弄妥当了,弄脏了你这一身衣服可划不来。”
    “没事儿,我也不过端端盘子洗洗东西罢了,干不了什么。”说着进去了。
    宁静简直坐不住。自己来了这么些时候,一点儿没想到要帮忙。她看看爽然,
怕他已经讨厌她对她失望,可是他照样挺兴头和她乱扯,她没听进去,觉得她果然
不是他人群中的人。人群中,她只认得他一个,然而她是失落的。这一来她灰心得
不得了,更郁郁懒懒的了。
    晚饭时候,林太太提着火锅从里面嚷出来:“来喽来喽,酸菜火锅哟!”
    厅里马上一阵动乱,林太太把火锅搁在桌子正中,烟囱直冒着呛人的白烟,不
时有妖妖的火舌吐吐吞吞。素云把切好的酸菜肉片分几次端出来,起码十多盘子,
圆满一桌。爽然找份报纸风口处扇扇,林太太道:“不用了不用了,这火我生得旺,
你倒是把花雕拿来暖上一壶。”
    宁静这半晌不自在地竖在一旁,留神避免碍着他们,四肢废了般,此时进去帮
忙端菜嘛,倒像是捡现成似的。
    爽然把花雕搁在火炉上热,一切也就齐全了。他硬要挨着宁静坐,林宏烈硬要
他挨着素云坐,结局是爽然夹在两个女孩子中间。
    林太太笑道:“爽然早就跟我说生日那天得请什么人,弄什么东西,可紧张了。”
    爽然眼睛射射宁静,她把嘴唇弯成一弓,取笑的意思。他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
粉丝儿,倒了一大碗醋。林太太补偿似的给素云煮几块山鸡肉,夹给她道:“你尝
尝,甜是不甜?”素云赞好,林太太又道:“你过年再来,该有黄猄肉了。”
    宁静吃得没心没意的,大碗醋拌辣油,只有些微波弱浪。爽然使劲给她夹,她
抽冷子又夹回给他,几次他都没发觉,待发觉了,问她怎么了,她说中午吃得饱。
    隔着白烟看素云,只见她紫雾雾地在那端,与这环境不协调的眉线胭脂唇膏,
在灯光下不乏迷人之处。只见她煮着酸菜道:“伯母你这锅儿不是铜的吧,我家的
那个铜锅,酸菜放进汤里会变绿的,好看极了。”
    林太太道;“哦,那俺们家也有,可是那得坐在小板凳上吃,招待客人恐怕不
大好。”接着向爽然道:“你的酒要烧干啰!”
    爽然赶紧取了来,各人倒一杯。林太太进去钳来两块黑炭塞到烟囱里,另外锅
里添点沸水。
    宁静爱喝花雕,兼且什么都吃不下。喝得较急,把一张脸灌得通红通红,像是
随时要爆出墙去做太阳。爽然凑过去道:“你像关公。”她难为情地抚抚脸颊,素
云道;“你这样子很好看。”宁静腼腆一笑,手还留在脸颊下。
    林太太忽然想起什么的道:“哟,你们俩儿都没穿罩衫儿,把棉祆弄埋汰了可
怎整?我给你们拿来两件好了。”
    宁静和素云来不及拦阻,林太太已经不见了,回来时手上搭着两件罩衫。宁静
因为不打算再吃,终于没穿,倒是素云套上了。
    宁静辛辛苦苦熬完这一顿,饭后坐片刻便告辞。素云亦起身说要走。林宏烈道:
“这么着,素云你多坐坐,爽然送完小静再回来送你。”
    素云道:“不必了,这多麻烦,我雇辆车自己回去行了。”
    林宏烈道:“不行,这么晚了,让爽然送一送吧!”
    爽然提议道:“这样吧,我和小静一块儿先送素云,然后我再送小静。”说毕
雇车去了。
    素云坐上三轮车后,爽然骑自行车载着宁静,跟在三轮车旁边。素云住在新抚
顺,有好长一段路程。没有人说话。只有轮声轧轧。抚顺煤烟多,白雪都透灰透灰
的,夜里却不大觉得,月亮大大白白地照在上头,一条夜街光光敞敞,却是个肤浅
的世界。
    到素云家,她发觉自己还套着林太太的罩衫儿,便脱下来笑道:“我穿在身上,
看不见倒罢了,连你们都瞎子似的。”
    爽然笑道:“的确看不见。”
    道了再见后,爽然和宁静往回走,他懒得拿着罩衫,让她先拿着。因为骑了不
少路,有点疲倦,便在一扇店门前坐下歇脚,宁静在他身旁坐了。两条人影在雪地
上球成一团,风一刮,项巾额发便跃跃若蹈。空气冻冻凛凛地压下来,仿佛要把一
切夷平。她因喝了酒.出来北风一吹。已有点头痛,现在痛得更尖锐,不觉靠在爽
然肩膊上。他低头瞅瞅地,替她把项巾掖一掖好。偶有行人经过,都是瑟瑟沙沙低
头疾走,像做错事的孤鬼。
    月亮又偏一偏西,两人便重新上路。爽然大概确实累了,骑得非常慢,自行车
嗞嗞嘎嘎响,好像一片片在绞碎月光。到得宁静家,已经月近中天。她目送他离去,
自行车擀下一道长长轨迹,好像他无论走得多远,这儿仍有东西要牵挂。她一低头,
方知道自己仍拿着那件罩衫儿,不由得笑起来,不知怎么今天三个都瞎子似的。
    次日早上夹然比平常晚了还未来,想是昨儿喝了酒,走了不少路,不曾恢复的
关系。不基于什么心理,她极想把罩衫送到绸缎庄给他,又拿不准他去了没。磨蹭
了个把时辰,究竟去了,却是素云在那儿俨然林家媳妇儿似的坐镇。
    她笑殷殷地过来道:“找爽然?他今儿身上不自在,会晚点儿来。”说这话时
眼睛一直盯着那罩衫,想明明交给爽然的,怎么跑到小静那儿去了。
    宁静有点惘惘的,素云道:“你进来喝杯茶等一会见吧!”
    宁静往回挣道:“不了,麻烦你替我把罩衫儿还给他!”
    “好,反正我今天总会见到他。”
    宁静揣量素云定是常来,所以爽然不愿她去。他就是什么都爱瞒她。
    回到家里,永庆嫂告诉她爽然厅里等着呢,她开心不已,直奔厅里去,爽然看
出来亦是满怀喜悦的,问她哪里去了,她哼哼着是送罩衫去;他明知不单是这个原
因,不过没追究。
    宁静问道:“不是说身上不自在吗,为啥不多躺会儿?”
    他道:“我压根没事儿,妈硬是摁着我不让起来。”
    “啧啧,孩子似的。”
    爽然戴上毡帽道:“咱们外面玩儿去。”
    她嗔道:“都病了,还光顾着玩。”
    “没事儿。”
    “没事儿怎不到店里去?”
    他嘿嘿笑着拿她没办法,任性道:“走,今几天阴,堆雪人最好。”
    她一听到堆雪人,童心大起,一面啐道:“说你孩子似的没错儿。”
    前院遍地是厚厚灰灰的积雪,爽然后院抄来一把铁铲,一铲,把雪往大门前覆
去,不一刻铲得一大丘,撂下铁锹,两人用手抿抿拢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
渐渐地塑出个雪人样儿。堆得差不多的时候,宁静进屋取出红墨水,给雪人点钮扣
眼睛,点点搁在脚边。爽然野野地瞅她一眼;“你这个大耳头帽子很漂亮。”
    宁静这帽子作深灰色,帽前有宽长的两条垂下来,可以围颈子挡风,所以叫大
耳头帽子。她听了,媚媚地盼他一眼,抿着嘴笑。
    他加上一句:“我知道不是你打的。”
    她这回忿忿地横着一眼。
    他扇拨火种道:“是周蔷。”一厢仍挺无邪地堆着雪人。
    她一张脸冷冽冽地塌挂下来。
    他火上加油道:“有一天你能替我打毛衣,我就不用担心……”
    一语未了,她把雪人肚子上的雪一捏,“呼”地扔向他,雪块“扑”地刚好打
在他的腮颈间。他如法炮制地扔她一把,她还他一掷,这样地你攻我拼,愈打愈有
技巧,把雪滚成一个大圆球,“唬”地抛去,“啵”地十分轰动的一响。没多久一
个雪人全让他们给拨光了,攻攻守守之际宁静把那瓶红墨水踢翻了,染得雪地一摊
摊炫目的红,两面仍不罢休,搜刮地上的雪搏雪球,抛抛掷掷,扑扑波波中掺着清
清磁磁的笑声。
    如此这般,两人打了一场好雪仗。
    接近春节。赵家频频来人请宁静好歹回去吃年夜饭,过个年。她想想连过年都
不与家人一淘似乎过分,只得答应。爽然初五六亦要去沈阳到熊柏年家及赵家拜年。
使约好一道回抚顺。
    爽然初五到赵家,经过西厢,瞥见宁静和周蔷在厅里唧唧咕咕不知研究着什么,
用蔷指间托着两支钢针,针上穿着一方浅蓝毛布,宁静则拿着一球毛线。他觉得有
趣,停在那儿看,这当儿宁静抢过钢针试两下子,试试周蔷拍她一记,她不肯放弃,
周蔷要夺,争夺间桌上的毛线滚下地了,宁静弯腰待拾,手刚碰上毛线球,眼皮一
跳一掀,看见台阶上爽然的棉袍下摆;直腰之际,一寸寸地把棉袍看尽,然后是他
的脸,喜喜茫茫地笑着。她不知为何有一种异样的隔世之感。
    她显有些慌张,把毛线球一塞塞给周蔷,出来站到台阶上,眨眼瞟瞟他,竟是
羞涩。他略有些窥人秘密的窘态,脸赤赤的,暗里焦急,轻声问道:“赵老伯在不
在?”
    她答“在”,引他正房那儿去了。
    他放下果匣子,赵云涛出来,给他十块钱压岁钱,宁静一旁鬼鬼地笑他。大家
说了些吉庆话儿,互道近况,东南西北瞎白话,爽然便起身告辞,其实仅是从正房
客厅告辞,脚尖一旋即到西厢,和宁静周蔷一淘笑闹去了。宁静摆满一桌子的小人
糖脱妃糖牛奶糖、红白沾果、糖莲子、瓜子,使劲撺掇爽然吃,问他哪里去来,他
一面嗑瓜子一面告诉她是到熊柏年家去,信口谈到此人的品性家世。她听着,一颗
颗红沾果往口里送,港齿腔喀哩喀哩响,响得一塌糊涂,他诧视她,仿佛她全身骨
节都嚣里嚣张地爆响着。
    远远的地方有人节气腾腾地烧起炮仗。
    宁静和爽然约好初七回抚顺。唐玉芝大不愿他俩要好,但一来不知道到了什么
程度,二来抓不着充分理由,暂不宜阻挠。赵云涛因宁静抚顺回来开朗了不少,人
也精神焕发,便无甚异议,从来许多事他都让宁静自己决定。
    过年期间,所有店铺起码放一个月假,爽然常常闲闲地荡呀荡就荡到宁静那儿。
宁静多少有些没着落的,他那样子常来,他家人如何?素云如何?她一点口风也探
不到。有时候搁门缝里看他来看他去,还觉得他愁思难遣,可是在她面前,他真是
无知无邪笑得豁豁亮亮。她的视野日渐缩窄得只容他一人,他背后的东西她完全看
不见,一切远景都在他身上,甚或没有远景,而他就是他的绝境。
    爽然央她元宵节到他家里过,她说什么都不应承,抬过杠,僵过,威胁过,全
告失败。最终的妥协,是他当晚接她去逛元宵。
    元宵前夕,爽然给她带来一大包红沾果,她笑道:“过年还吃不够?八成想撑
死我。”
    他道:“我看你挺爱吃的。”其实他更爱看她吃。
    进得房内,宁静神神秘秘地偷着笑,目光流流离离的。她坐在床沿上,挪一挪
挨近枕头,一只手探到枕头下,先揪出些浅蓝穗子,其后手指勾挠着揪揪扯出
一条浅蓝围巾,一味裹着缠着发愣。爽然不欲她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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