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阅读过程发现任何错误请告诉我们,谢谢!! 报告错误
依依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进入书吧 加入书签

美国旅店-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感觉到有必要与我单独谈一次。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头,于是用眼看着我,希望从我这里找到话题的切入口。我看得出来,只是不去看,瞄到他嘴笨的样子,有点得意。

  他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他就开门请自己进来了。扑面而来的摇滚乐声大得差点把他冲出去。我趴在床上听摇滚乐,身子来回晃地看着一本杂志,就是故意做给他看: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想理你。没有什么能比音乐更让两代人感到隔阂了。他当年听的是《昨天》,我听的是麦当娜的《像处女一样》,光是这些名字就足以吓唬到他这个老派的人。他不明白大都市年轻人的那丁点儿乐极生悲的小忧小虑何必兴师动众启用重金属来尖叫和呐喊。

  大人和孩子套近乎有些基本招式,比如以糖果饼饵相诱是其中一种,大概也是最拙劣的一种。可怜的继父慌乱之下也套用了这个俗套的招术。他双手捧着一个饼干盒站在门口,摆出与孩子谈话的那种逗趣的表情——嘴角与眼角都上飘。这套动作在他身上非常不对劲,就像一个武士在跳芭蕾,大大地出了差错。

  你妈妈新做的饼干,好吃极了。你要不要来几块?他以为总算使自己的谈话有了一个开头。

  我扫饼干盒一眼,又扫了他一眼,用很幼稚的英语、很老到的态度说:我,十三。大卫明白我的意思:我十三了,又不是五岁的小孩子,用不着用吃饼干做为说话的开始。

  他搓了搓手,指指音响:你在听音乐?

  我点点头。

  我能不能把它关掉?

  我又点点头。

  那不是音乐,那是噪音。

  你太老了。我说,后面那句是,所以不接受新事物。因为不会说,干脆省略了。

  他一耸肩:你是对的。我不曾年轻,生下来就直接进入老年了。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他一副开始办公事的样子。

  我不会英语。我连忙抛出挡箭牌,这句英语我已经讲得很顺了。它的真正意思是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现在不是正在说英语吗?他笑了,你会的。你十三岁生日那天我们去吃了什么?

  寿司。

  这是日语。他微笑地点头,又接着说,那你跟安妮打招呼常说什么?

  Bonjour。

  这是法语。瞧瞧,你会说这么多种语言,简直可以进联合国了。我想和你谈谈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你们伤害了我的感情。你理解不了我的。我先抛出几句已经学会的美国孩子的口头禅,意思是我和美国孩子一样会受伤害,而且一样会表达自己。

  试试。这个就像我吃中国菜一样。一开始我都不问你妈妈给我吃什么,因为问了我就不想吃了。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些东西也挺好吃的。当然除了黑蛋。

  黑蛋?

  就是整个蛋都被搞成黑黑的那种。

  那是松花蛋。

  对,除了松花蛋我还不敢尝试之外我爱所有的中国菜,而且准备吃一辈子。他总说鉴定一家中餐厅正不正宗主要看去的中国人和犹太人多不多,意思当然是犹太人吃中国菜顶在行。

  我打击道:我妈妈做的算什么中国菜!

  你们两母女怎么回事,这一点倒完全一样。我和你妈妈约会的时候,你妈妈对我说我理解不了她,她们那个年纪的中国人经历是个例外。但是你看看,现在我们不是挺好的吗?你妈妈和我经过许多事情才能在一起的。我们非常珍惜这个机会,我也非常喜欢你。因为你对她很重要。哦,相信我,我了解她。我和你妈妈生活在一起已经五年多了。

  他意识到失口,怕我被“五年了”提醒,再次端起饼干盒,这次是为了赶快给这个谈话画上句号。

  可是太晚了,我却早已抓到疑点,等一等,就停在这里。我叫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她是四年前才和我爸爸离婚的。

  我们,嗯,我想我刚才没有表达明白,我的意思是……大卫开始支支吾吾,想趁着支吾另外想出一串谎话。

  我不给他动脑的机会,强烈出击: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五年?这是你说的。

  海伦,我想我的英语你还没有完全理解。

  该理解的我都理解了,不该理解的我也理解了。我叫道,同时冲出房间。

  我的爸爸在桌上的镜框里看着这一切。

  妈妈刚刚洗好澡,裹着一件白绒浴袍正在刷牙,大镜子里白雾一片。她正打算很舒适地度过她的今宵。她满口白沫,就看见我冲天的怒火进入她的视线,大声质问道:你和大卫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皱了下眉,没有提防,真的没有听懂。

  大卫很快就跟了进来。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她丈夫那。大卫向她衰弱地摊了摊手,表示歉意。她瞬间明白了上下文。

  而我也全明白了。先前斗胆质问而心里仍存侥幸,现在真相大白了。它是我对妈妈一系列失望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我感觉我妈妈并不是对我爸爸不忠诚,而是对我不忠诚。我伤心地说:原来都是真的。原来别人说你的那些坏话都是真的。你知道国内的人都怎么说你吗?说你一到美国就跟人跑了,把老公给甩了,连孩子也不要。

  妈妈吃惊地回过身来看我,这个女孩子硕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不是女儿的目光,而是一个女人的目光。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这双怒视的眼睛看穿。她匆忙地吐掉口中的白沫,可还是吞下了不少牙膏。她张着清凉凉的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比我想的更糟。不是吗?

  她感到口腔乃至喉管里一阵凉辣,她哑住了。

  大卫虽不懂我们的语言,但是我们的气愤他完全懂的。他说:海伦,不要激动。听我说。

  他那种道貌岸然的德行更加激怒了我,我叫道:你闭嘴。

  显然我的“闭嘴”不像我妈妈的那么动听,更不管用。他叫:海伦。

  闭嘴。

  海伦。

  狗男女。我叫喊,不知道英语怎么说,干脆直译为:狗、男人、女人。

  大卫不明白为什么将他们跟狗这么可爱的宠物联系在一起,他只知道美国有一部轻喜剧叫《狗·男人·女人》,显然不知道狗还可以用来骂人。从我不雅的措词与愤怒的表情中他读出了字面读不出的意思。

  妈妈当然完全听懂了,突然走近我。

  这一刻,我的脸还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的手也是同样无知的。它们都没料到它们之间将会发生怎样的亲密结合。突然她的手从她的腰部扫过头顶,再迅速坠落到我正好仰起的天真的脸上。


第五章 现在我真的要恨你了,妈咪(2)


  你就这么对我说话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的头随之偏向一边。我的脸和她的手都有点茫然,同样吃惊。

  我的脸麻辣麻辣,发烫的脸部影响到耳朵嗡嗡直叫,而意识完全被抛到后面。一会儿后我用手捂着脸,才自觉地回想那只手划过漂亮弧度后是到达了我的脸上。

  她的手仍然保持着高度,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它忘记了把自己放下来。这只手从来没有打过我,也从来没有打过别人。即使当红卫兵抄家,她也从来没有打过人。这是她很光荣的地方,对我说过几次。今天在美国她却打了我。

  出现了片刻的凝固,我半偏的脸,她高举的手,大卫大张的口。只有大镜子上热气结起的小水流,一颗追着一颗,一路追击下来,迅速形成直线不动声色地向下滑,逐渐露出影影绰绰的三个人。我们被照在蒙眬的镜子上,互相不认识。

  大卫首先打破凝固,他对我妈妈说:你不要太激动了。不可以打她,她不是个小孩子。

  妈妈看着他: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什么?

  她说,她说,妈妈急促地喘着气,像一个着急的要表达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的孩子。她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翻译,最后翻译道:她说,我们是狗娘养的。

  大卫感觉这个翻译还算到位,至少基本词汇都齐了。他的表情立刻变了,就差没说“那是该打”这句话了。

  我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就像婴儿未能说话,哭成了极度终结的表达,哭的内涵并不比语言贫乏。我的五官、头发和身子都在哭,心跳、呼吸和泪水都尽力配合。那是一种需要体力的哭法。成年人很少会用这种哭法,不是不具备可痛哭的委屈,而是体力不够用了,无法应付那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哭。一个女孩子告别自己童年进入漫长的青春期的挣扎、落寞,是她痛哭的大背景。六年来她所受的委屈、想念之苦让她大刀阔斧。想来那种哭法一生能有几次?

  妈妈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泪流满面,再望着自己的手,似乎不太确定这全过程。如此的冲动,如此的不可抑制。她仿佛才意识到怎么回事,收回了自己的手,可是她永远收不回留在我脸上的耳光。她只能连叫几声“哦,小歌”。

  大卫转向我,很严肃地说:海伦,我非常需要你明白一件事情——你妈妈不是因为我而和你爸爸离婚的。

  他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引入了这场大战中,我的哭更加富有使命感,有了全新的意义。我求救般地大嚎大吼“爸爸”,悲伤与愤怒使声音变成了“爸——爸——爸——爸”,哭得越发凶狠起来,直哭得额角暴出青筋。十足的哭天抢地。

  就连不懂中文的大卫也听出了里面的玄机,“妈妈”“爸爸”这些称呼全世界大抵相似通用。

  妈妈果然慌张了,如同亲密中的男人突然叫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这是一个求救的信号,而且她感到是她把我推到爸爸那边的。她顿时乱了手脚,心里无限的酸楚。对待我的小花招,她不如爸爸。 爸爸显然有把握多了。那次我在商店看见一个电动娃娃,爸爸不给我买,我就在商店大闹,大叫妈妈,两条细长的手臂轮流挥抹光听雷响不见雨点的脸,拼命地拖着哭腔喊,如果妈妈在,她一定会给我买的。立刻引来了许多对“没妈的孩子”的同情目光。 爸爸僵着家长式的抱歉干笑面对大家,然后拖着我冲出人围。就在我马上又要给他一个没妈的孩子的可怜目光时,他先一步给我一个他不吃这一套的表情。我妈妈却很吃这一套,她不知道过去六年我常玩这一套,只是那时脱口而出的是“妈妈”。分别六年让她的承受力很低,不像妈妈,更像一个监护人,生怕别人家的孩子出事自己不好交待。

  我嚷嚷道:我再也不要在你家了,我要回上海。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我要离开这里。这是一种威胁。以前爸爸妈妈吵架,妈妈就威胁“我要和你离婚”,他们最终是离了婚。我说“我要离开这里”,我想我是会离开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她表情僵持住了。没有哄我,没有像美国家长那样给我一个拥抱和亲吻,然后说没事了没事了。而是有点自卑地站在那里,等待局势自己产生变化。她就那样看着我,恨不能也这样哭一常看着看着,开始困惑,该如此哭的人应是她。显然她已经没有这种哭的能力,于是索性不阻止,随着它去。

  我却越战越勇:你敢打我,我就告你们虐待儿童。美国一定站在儿童这边。你不是喜欢美国吗?我就让美国来治你,让你吃官司。

  她吓呆了。孩子让父母吃官司的事情是她在饭桌上的谈资,她的女儿竟然要效法。

  你真的这么恨妈妈吗?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当年要上山下乡,我和你大姨必须去一个,可谁愿意去呀。你外婆叫我去,把你大姨留下。这种事情要是换在你们现在孩子身上,那还不把父母恨死。可我不是乖乖去了吗?而且跟外婆的关系还是很好。我们小时候,父母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现在,我说一句,你还十句。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自私?你就这么恨妈妈吗?为什么?为什么?

  妈妈明显地感觉到一股伤痛,可是伤在哪里,痛从何来,她还说不好,整副神情都在琢磨那伤痛。

  为什么?因为你对不起我爸爸。女孩子眼中突然杀出一道坚毅。

  爸爸一词再次闪亮登常从哭天喊地的“爸—爸—爸—爸”到毅然决然的“爸爸”,从求救到了捍卫。她突然明白那股子伤痛的缘故。这些年她一直想找出病根,好对症下药,她一直认为是她与女儿太久没在一块了,她一直坚信我们之间的生疏可以逐步被拉拢,时间可以愈合一切。忽然面前十三岁的女孩子指出了个漏洞。她恍然大悟我们矛盾的根源。所有矛盾的根源。

  现在我真的要恨你了,妈咪。

  我接着转身、扭头、离去。我满意那一系列动作的每一个细节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