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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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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是来自萨颜岭国的普萨王子。”
    丹竹仁波切在向我介绍。“王子?!”我吃了一惊,一面想王子公主该是在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啊,一面礼貌地双手合十向他致意,重又打量他,发现他长得其实和我们藏人十分相像。高高的鼻子,犀利而明亮的眼睛里盈满善意的笑。像东藏游牧的藏人。而萨颜岭,我在一本书里似曾读到过:成片的白桦林流淌着洁白的乳汁,广阔的草原上百花盛开,还有黑胡子苍狼和白唇鹿以及“雷鸣般的溪流”;幽深的山谷美丽清朗,美丽的独角兽在丛林深处出没,以及白衣女神:“乌黑的头发随风飘散,驼羔般的黑眼睛令人如痴如醉,她在哀婉悲凉的歌声中曼舞——”
    “是西伯利亚吧? 现在不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吗? 我去过。”突然,屋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回头看,是老岩。
    “我的祖国为了纪念故乡以萨颜岭为国名,很小的国度,只有三万人左右。很少有人知道。”普萨王子答道。他汉语说得不错,但音律不对,像唱歌似的。我不由偷偷笑了笑。
    “地图上有吗? ”老岩一面笑道,一面朝我看。我转过头,想他可能是在我和妈妈以前进来的,心想他还会胡说什么。这时,老尼姑烧好茶进来了。有个声音不冷不热地说道:“给他们倒茶喝吧。”我闻声望去,是丹竹仁波切的姐姐。听说她是丹竹仁波切如今剩下的唯一的亲人了。“文革”期间,丹竹仁波切的父母双亡,唯一的姐姐受牵连一直过着乞讨的生活,直到找到失散多年的弟弟丹竹仁波切,她削发为尼,伺候在丹竹仁波切的左右,帮助丹竹仁波切管理觉桑寺僧尼衣食杂务等后勤工作。她远远地盘坐在门对面的卡垫上,手里不间断地拨着念珠,不时以厌倦的眼神冷冷地看我们一眼。她知道我和我的母亲,我们与丹竹仁波切;与觉桑寺的不解的缘,是她的心病。
    老尼姑挨个给我们倒热茶。
    “好喝,浑身发热了。”老尼姑刚给老岩倒满茶,他马上端起来喝完了,喝的时候嘴里还发出了极不雅的嘘嘘声。
    “我们不喝。”我对提着茶壶过来的老尼姑说。
    “妈妈,我们该告辞了。”我站起来望着丹竹仁波切轻声说,“仁波切该休息了。”
    我和母亲退出来。丹竹仁波切并不挽留,只是忧伤地看看我们母女,点了点头。
    夜空星斗漫天。我深深吸了口气,默默搀着憔悴的母亲朝院外我们的帐篷走去。
    这天晚上,我和妈妈都无法入睡。院子里仁波切屋里的汽灯一直亮着。他在为明天的法会彻夜诵经和准备。可以想象那些僧人和尼姑如何满怀敬仰和幸福陪伴在他的身旁——隔壁老岩的帐篷里已传来鼾声。鼾声越来越大,只听有人起来骂道:“老岩,不要再打鼾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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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凌晨五点左右,我和母亲被从帐篷外面传来的奇怪的声响惊醒了。我们起来看,只见成千上万的人群如黑夜的潮涌,正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前方山脚下将召开法会的草坝迁移。无数手电筒的明光宛如夜里数不尽的酥油灯盏——我看到不远处,老岩他吸着鼻子,擦去脸上大颗的泪珠。但我的母亲夜色下面色苍白,眼神迷惘,失魂落魄。天上飘起雨丝。
    我们进到帐篷里换上雨衣准备出发。
    赶到开法会的草坝时,方圆十里全已坐满了人。我和妈妈正不知所措,老岩在叫我们。他和他的朋友们占到一小块地方。
    “听说很多老年人昨晚就睡在这里的。”老岩对我和妈妈说,他手里拿了一部夸张的相机,长长的镜头像一个小炮筒。
    “你们就在这里坐,这里刚好可以看到法台。”老岩说。他们一共有七八个人,都是和老岩同来的朋友,有搞摄影的,有搞纪录片导演的,有画画的,还有一个专门探险的人,用老岩的话说就是“用下半身走路的男人”,体格强壮,我们都穿着厚厚的秋衣,他只穿了一件薄衬衣,听老岩说这人昨天已爬完了周围的山,像个铁打的机器人——我对他们笑笑,和母亲盘坐下来。雨丝还在若有若无地飘着。
    “我操! 这雨不停不是白拿相机了吗? ”老岩望着阴霾的天脱口道。天已经蒙蒙亮了,但小雨还在下着。
    “嗨嗨! 注意口腔卫生老岩! ”他笑道。听老岩说他姓秦,秦什么斯,是个什么作曲家,这次来是想回去后搞一点西藏音乐。我白了老岩一眼,对姓秦的人笑了笑。姓秦的看上去有三十八九,但一身时尚的穿着显得更年轻,牛仔裤后面还挂着个粗犷的不锈钢装饰锁链。
    过了一会儿,人群一阵骚动,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由远而近,是丹竹仁波切的车开过来了。人们纷纷起身向车子投献哈达,汽车很快变成了白色。这时,丹竹仁波切穿着红色的袈裟从车里下来,迈着轻如游荷的步子,在白色的哈达雨中走上法台。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法会就要开始了,人们静下来。为了完全接受丹竹仁波切即将赐予的殊胜的“颇瓦法”灌顶,人们脱掉鞋子、帽子和身上的可能阻碍接受灌顶的金银饰物,盘坐在雨中,双手虚心合十或以曼扎敬供。空中,投向法台的成千上万的哈达接连不断,像白色的鸟,无声地飞驰着。丹竹仁波切端坐在金色宝幢下,开始和环绕法台而坐的喇嘛们一起诵经。法会在他们恢宏辽远的诵唱声中拉开了帷幕。一些人朝着丹竹仁波切在原地礼敬磕拜。我跟着妈妈也站起来,虔诚地磕拜着。全场鸦雀无声,人们内心满怀的恭敬和感激如汹涌的暗潮,令我热血奔涌。
    雨越下越大,天空却在大雨中出奇的蓝。我们全身都淋湿了,雨水顺着头顶淌下来。远远的法座上,我看到雨被风吹进宝幢,丹竹仁波切盘坐的双膝都湿了。人们低着头,接受着大雨和丹竹仁波切甘露一般无上的密灌。沉静的远山在雨雾中缓慢地呼吸着,仿佛也在聆听丹竹仁波切穿越三千世界的法音。我的身旁,妈妈闭着眼,她的脸上,泪水和雨水一起在流淌,我的心突然有一阵痛如刀绞,我远远仰望丹竹仁波切,难以抑制内心莫名的悲痛,我低声啜泣着,情不自禁地开口祈请道:
    生命犹如落日渐向西,
    死亡犹如暮影渐逼近,
    红尘挟裹中的弱女子,
    心儿犹如此生的地狱,
    在那轮回的定数中,
    前世欠下的业债何时才能偿还清啊!
    此刻我泪如泉涌遥唤您我愿脱离可怖轮回中的
    监牢,
    我愿以我的身、口、意皈依,
    皈依您我的上师,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皈依上师和佛法僧三宝
    我在心里反复吟诵着,泪水顺着我的双颊流下来,我又起身虔心地向着丹竹仁波切顶礼,心在痛楚地颤抖中仿佛生起了极大的出离的渴望——
    “你们怎么都哭了? ”老岩突然从后面凑上来问。我还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大蒜的恶臭。一股怒火从我心底猛地升起来:“走开! 闭嘴!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这是怎么了你,对我这么凶! ”老岩生气了。
    “嘘,行了,别人才说你一句嘛。”秦斯小声劝道。老岩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一会儿,听得后面老岩他们相机咔嚓咔嚓一直响。过了半晌,秦斯小声问老岩:“这法会什么时候完呀? 我们去对面山上拍? ”
    “拍不了,雨太大。”
    “那咱们撤吧。”
    “好。”
    他们几个收拾好相机,准备走。
    “我们先走了啊? 把雨衣披上点,这样会感冒的。”老岩轻声对我说。
    “晚上到我们帐篷来参加paty。”秦斯对我挤挤眼小声笑道。
    我对他笑了笑。他们几个弓着腰,小心从坐在地上的一排排人群里穿过,走了。
    法会仍在继续,空中仍有白鸟一般的哈达飞过头顶。三十多万信徒沉浸在如海的法音中。而雨像一根根从天垂下的长丝线,直入我们的百汇穴。我就想到丹竹仁波切说过的一句话,他曾说:“每个人好比不同的容器,天上的雨露虽然均衡而降,但容器的大小有别,还有的只有小小的入口,有_ 的紧闭着门,有的破损有漏——”
    半晌,我抬头朝前望去,看到在丹竹仁波切的身后,普萨王子双手合十闭目盘坐,但突然,他睁开眼和我的目光遇上了。那一瞬,我们沉静而肃穆地遥遥对视,法会给予我们心灵的一切,在我们默默的目光中,在那出奇的片刻竟有了一种同心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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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会结束时大约有中午十二点了。天空突然放晴,像传说中的那样,草原上升起了绚丽的彩虹。欣喜的人们开始陆续返回山下的帐篷,许多人准备返回拉萨。排得长长的汽车阻塞了蜿蜒的山路,看来我们今天是走不了。
    我和母亲回到帐篷,把湿了的衣服鞋子换下来,拿到外面草地上晒,达瓦来了。他请母亲回帐篷里面说:“丹竹仁波切要回山上的寺院,他希望你能来。”
    “茜玛呢? ”母亲问。
    “丹竹仁波切说明天一早安排车子送你们回拉萨。”
    母亲换上好看的藏袍,我帮她化了淡妆,她走了,脸上浮动着令我心碎的红晕。我默默目送着远去的汽车,突然,我忍不住哭了,我知道母亲此去是丹竹仁波切和她最后的道别,以后,母亲只能在比黑夜更黑的思念里孤独地活下去。我跑进帐篷,伏在卡垫上痛哭不已。哭了一阵,我听到有人在颤声长长地叹气。我回头看,是老岩,他蹲下来,递给我湿巾,沙哑着嗓子说:“孩子,别这么难过,我不想看见你这么忧郁。”说完,他坐在对面的卡垫上吸烟。
    “我从你眼睛里早就看到你内心很忧郁。”他叹了一口气,“你们母女都太悲伤了,藏族人不该这样。”我笑了:“这和民族有什么关系? ”我擦着眼泪说。
    “你笑了! ”老岩又蹲过来,有些激动地望着我低声说,“你笑起来真美,高兴点孩子。”
    我点点头,但泪水又流下来。老岩叹着气,突然,他上前轻轻搂住我,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面焦急地说:“别哭,好姑娘——”我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好闻的体味和烟味,我的右耳刚好贴着他的心脏,听到里面像有一个动物,有力地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我没有马上推开老岩。依偎着一个男人的胸膛哭,我感到温暖。但一会儿,我听到老岩胸膛里的动物快变成野兽了,开始狂奔乱跑,同时,他的一只手顺着我的头发滑下来,开始抚触我的脖颈,他把我的衣服从右肩上拉下来,他低下头,吻我的肩,鼻息吹到我的肩上痒痒的,以及他潮湿炙热的舌尖触到我肩部的某处时,我不由一阵颤栗。我推开他,重新穿好衣服。
    “你的脸红了。”老岩蹲下来望着我说,“让我抱着你好吗? ”他搂着我的腰。
    “不。”我摇摇头。双颊发烫。
    “你害怕? ”他问。
    我点点头,垂下双眼不好意思看他。老岩坐回到我的对面,他望着我:“你害怕男人拥抱你? ”
    “对。”我说。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说:“我感觉到了,我一拥抱你,你的身体就僵硬起来。”
    “是吗? ”我好奇地笑道。
    “为什么呢? ”他关切地望着我。
    “不知道,我害羞。”我说。
    “不,你是紧张。”
    “你怎么知道? ”
    “你小时候经常被父母拥抱吗? ”
    我想了想:“妈妈有时把我抱在怀里,但后来……”
    “说下去呀。”
    “后来他们经常吵架,没人拥抱我。”我说。
    “哎——”老岩长叹一声,“你父亲很少拥抱你? ”
    “我记不清了。”我想了想,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常把我抱到他的脖子上骑着。
    “我父母离婚了。”我说,我不想回忆童年我获得的父爱,我感到痛苦。
    “我知道了。”老岩望着我,“你缺少父爱,所以害怕性。”他肯定地说。
    “我害怕性? ”我想笑,但我忍住了,“也许吧。”我掩饰地说。这时,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遭了! 我的衣服! ”我跳起来忙去外面收东西。
    “你等我回来。”老岩跑出来悄悄在我耳旁说。
    刚把衣服鞋子收回来,天全阴了,暴雨倾盆而下,我从门口朝下面的山上望去,大雨像万千钢柱,远山上的觉桑寺仿佛被阻断在了天外。母亲这时应该已到了那里,她回不来了,她和丹竹仁波切最后的长夜,大雨一直无情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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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时,丹竹仁波切和五六位高僧正在寺院的小经堂作法事:积累“古萨里”资粮。“古萨里”即乞丐之意。积累古萨里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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