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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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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料到春义忽然发火了。他把手里一个碗“哗”地一下摔在地上说:“我样儿不好,你早说话啊!你可以再去找个好的,找个会说会笑的。我宁可黑脸求土,决不笑脸求人!”
  凤英哭了。她流着眼泪说,“我怎么你了?我哪句话说坏了?……”
  春义的火更大了,他抓一把钞票摔在地上说:“我就是这样子!我不能拿根棍把嘴唇支开。我没有那么贱!”
  凤英气得哭着说:“你……你讲理不讲理?……”说着自己跑到里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夜里,春义长吁短叹了一夜,凤英偷偷地哭了一夜。到了鸡子叫时,凤英爬了起来,要开始营业了。她舍不得她的生意,更舍不得源源不断流来的钱。她洗一把脸,又依旧满脸笑容坐在店门前了。她用笑语和顾客们打着招呼,除了眼睛下两条微微
  的黑影以外,好像昨天夜里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春义有点后悔了。他被凤英的辛勤感动了。他也开始打火添锅,默默地干起活来,只是脸上仍然没有一丝笑容,而且又增添了一种执拗的表情。
  第二天下午,王蛤蟆来了。他照例是每天下午顾客稀少的时候,走进店来抱住水烟袋吸一通烟,说说街上的新闻,喷一喷闲话。
  王蛤蟆这个人说话有个毛病,就是爱带个不大干净的口头语。张口“挨■〈尸求〉的”,闭嘴“尻×的”,在咸阳这一带,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可是春义听起来却特别讨厌刺耳。在河南乡下,对着年轻妇女,男人们是不准说这些脏话的。特别是春义,他从小读过几年私塾,对于别人在他妻子面前,“×长×短”地说活。更是容忍不得。恰巧这天王蛤蟆又讲了一个卖蜂蜜掺假的事情,因为他买蜂蜜上了当,有些气愤,说起话来带的“棒儿”就多了些,他说着卖蜂蜜的怎么把小汤汁子掺到蜂蜜里,他发现后,去找那个卖蜂蜜的,那个卖蜂蜜的又怎么不承认,……总共说了不到二十句话,就带了十几个大不中听的东西。凤英不在乎,还嘻嘻哈哈地和他说着笑着。春义正在抹桌子,他故意把桌子上的剩菜抹在王蛤蟆的身上。
  王蛤蟆喊着说:“啊哟!你抹在我的身上了,你把我这件新褂子弄脏了。”
  春义冷冷地说:“啊!没有看见。你还知道脏啊!”
  王蛤蟆听他话里有话,很不痛快地放下烟袋走了。
  第二天下午,王蛤蟆在门外转了个圈又拐进来了。因为他烟瘾发得难受。他进来门就讨好地向春义说着:“春义啊!今天你买那几斤生姜真好!价钱也公道,六毛钱一斤。”说着拿起水烟袋,在灶上点着火香就吸起烟来。当他的手指头掏着烟丝装烟时,指头抠出来的却是一撮锯末。
  他看着锯末,又用鼻子闻了闻问:“这是什么烟丝啊?”
  凤英说:“兰州青条,你吸吧。”
  王蛤蟆轻轻叹了口气,把水烟袋放在桌子上红着脸走了。
  凤英觉得有点奇怪,跑了过去看看烟丝,只见里边放的全是锯末。凤英顿时脸红起来。她问春义:
  “你怎么能这样?”
  春义说:“以后叫他少来……”
  凤英生气地说:“我们是作生意。你连个烟袋也不支应,这像话吗?王蛤蟆给咱租房子、借家具出过力,你还要个街坊邻居不要了!”
  春义大声说:“他嘴不干净!我不想听他说话。”
  “你不想听,你把耳朵捂住。我们这是做买卖,不能弄得路断人稀。……”凤英话还没有说完,春义抓住那管白铜水烟袋,“哗”的一下摔在大街上了。……
  又一次,街上有一个裁缝来吃饭。这人姓梅,叫个梅冠三。
  他年纪和春义差不多,人也长得很标致,开了一个小成衣局,专门给咸阳几所中学作童子军军服,有时也做中式送老的估衣。
  这人爱说个笑话,他进门笑着说:“女掌柜,下碗饺子吃吧!”
  凤英说:“梅掌柜,你请坐。今天正好是茭白馅。”
  梅冠三伸着头看了看锅里的水说:“咦,面怎么这样黑?”
  凤英笑着说:“可真叫你说着了。这是新麦面。看起来有点黑,其实面并不粗,常言说:吃新麦,活一百。你尝尝,可有筋丝了。”
  梅冠三笑嘻嘻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得吃两碗,我想活两百岁!”
  凤英也笑着说:“‘卖酒不怕大肚汉’,你吃三碗也行。”
  “我没有钱啊!”梅冠三又笑嘻嘻地说。
  凤英说:“没钱我也不怕你,我记上账。将来我去你那里做衣服。”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着,春义在一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本来他进门时叫凤英“女掌柜”,心中就有几分不快,现在歪脸撇嘴说着笑话,更是怒火中烧。
  饺子煮熟后,春义把饺子盛在碗里,往锅台上“通”地一放,喊着说:“哎,该吃了!”
  梅冠三不知道春义这个脾性,还当他也在开玩笑,因为卖饭的向来没有不送到桌子上的。他笑嘻嘻地自己去端过来说:“果然是远亲不如近邻啊。我连伙计都当了。”
  凤英这时已经发现春义的脸变成青颜色了,她不敢再多说话。梅冠三觉得空气有点沉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吃了一半饺子时,他自己走到锅前说:“添点汤,太干了。”当他拿住勺子时,春义却把勺子一夺说:
  “你少动手。”
  梅冠三这一下才恼了。他把半碗饺子往桌子上一放,瞪着眼指着春义的鼻子说:
  “好你个河南娃!你想干什么?”
  春义也横眉竖眼地说:“我不想干什么!我这是卖饭,不是打俏皮。”
  梅冠三更恼了。他跳着脚说:“你个土坷垃蛋!你做过生意没有?我打什么俏皮了?谁叫你来做生意的,你怎么不把你老婆锁在箱子里?十三省出你这个大萝卜,真见得稀!……”
  春义说不过他,抓一根擀面杖就往他身上抡。凤英急忙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没有让他打过去。春义吃急不过,一擀面杖砸在一摞碗上,把十几个碗打得粉碎,回头又对着凤英身上踢了一脚!
  梅冠三还没有见过像春义这样的“红头牛”。陕西人吵架,你一来我一往,你一句我一句,起码要吵半个钟头方才动手。如果是遇见几个好拉架的,双方基本上不动手。他们互相吵着跳着,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是双方距离越跳越远。他们吵起架来是竞赛声音和口才,不是比赛愤怒和拳头。当春义抡着擀面杖扑过来时,梅冠三确实吓了一跳。他顺手抓起一块木锅盖当作“盾牌”,后来街坊跑进来几个劝架的人,把他拥了出去,这块“盾牌”也没有用上。到了街上,因为距离已经拉开,他又提高嗓门,指着饭铺里骂着说:
  “你做过生意没有?你没有吃过猪肉,你没有见过猪肘?”
  街上人劝着:“算了,算了!少说一句,人家是外乡人。”
  梅冠三又跳着说:“你别卖饺子了,你卖醋吧!……”他还没有尽兴,忽然看见春义掂着把切面刀又要扑出来,他赶快转身悄悄溜走了。
  对梅裁缝来说,这一架吵得既窝囊又不过瘾。因为从河南逃荒来的这个农民“对手”,吵起架来实在没有个章法。怎么一上来就是“杠子头”!而且比炮捻子还要快,叫人防备不及。
  闹了这一场风波以后,凤英确实寒透心了。她跑到里屋伤心地哭着,收拾个小包袱准备出走。这时,陈柱子听说他们闹气,也急忙跑过来了。他先把看热闹的人轰走,又把四扇木板门上好关上,扭回头数落着春义说:
  “你这脾气怎么这样!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一个男子汉,心窄得放不下颗黍子,你这像话不像话?”
  春义这时又红着眼说:“我受不了,我这是开饭铺,不是开窑子!……”
  陈柱子把自己两只手拍了一下,厉声说:“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扇你两耳光!”
  凤英这时像疯了似地从里屋跑出来说:
  “海春义!你说,我跟谁了?你拉出来,你不能血口喷人!”
  转过身,她向陈柱子哭诉着说:“柱子哥,这是你亲耳听到的!他就是这样整天找我的事啊。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我笑两声,说我笑多了,我穿件衣服,说我爱打扮了!咱干的是这饭店生意,能邋遢得走不到人跟前?一天瞪着周仓眼,好像要把人吃了!
  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还得不到一口好气,我为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她又指着春义说:“海春义,你说,我哪一点对不起你,我到底犯了你什么家规。”
  她越说越气,后来竟然伏在桌子上伤心地哭起来。陈柱子扶着她说:“你到里屋休息,你到里屋休息。我来说他。他以后敢再找你闹,我不依他!”
  送凤英进屋后,陈柱子又大声地训着春义说:“你刚才说的话算什么!真是自己作践自己,拿着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接着他又小声地说:“春义,你怎么这么傻哩!像凤英这样媳妇,你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做生意不比种地,种地是脊梁朝天脸朝土,土里求财不用说话。做生意全凭和人打交道,你没有个和颜悦色,人家买主何必把兜里票子掏给你?你嫂子我就叫她买新鲜衣裳穿,这买衣服和咱买锅碗瓢盆一样,都是应该花的本钱。”他说着又叹口气说:“千行百里,逃难来在外乡,还不是为糊口活命,你不叫她抛头露面,你养活她?”
  陈柱子说着,自己鼻子酸了,春义低着头也流出两行热泪。
  陈柱子劝罢春义,又去劝凤英。他说:
  “凤英,我刚才好数落他一顿,他也哭了。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逃荒在外,两好搁一好,说来说去,春义是个老实人。
  咱农村的孩子,平常多见石头少见人,就是有点心胸太窄,我从前也和你嫂子生过气,还打过架!谁家锅底没有黑,谁家灶房不冒烟!过两年心开了就好了。再说,他疑神疑鬼,生气找事,心里还是有你。……”
  “这个我知道。”凤英擦着泪说。
  陈柱子又说:“人各有性。一家人都要互相体谅,要是换另一种人,漂浮浪荡,你辛辛苦苦赚几个钱,他又嫖又赌,你不更生气!”
  凤英噘着嘴说:“他就不会。”
  陈柱子说:“是啊!‘家丑不可外扬。’这城市地方人杂,这事情到这里算了。明天还照样做生意要紧。人生气不能和钱生气。”
  凤英感激地点了点头。……

  三

  陈柱子走后,凤英铺了铺床,把里屋门开着,自己先睡了。
  等到三更天气,却不见春义进来。她放心不下,又穿上衣服到铺面屋里看了看,只见春义还在案板前,好像睡着了,可是眼里还在流眼泪。
  凤英想着:“你踢了我一脚,骂了我一顿,你还委屈,我更委屈!”想着自己赌气地到里屋睡了,睡在床上刚合上眼,却总记挂着他在外边。她又披上衣服来到外边,只见春义已经歪在案板前睡熟了。她张了张嘴,想叫醒他,却又叫不出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故意把水瓢碰着缸沿,春义还是没有醒来。她无可奈何地到里屋,拿了条被子盖在春义身上,自己又去屋里睡了。
  春义确实睡着了,他在梦里回到了故乡……
  那时他才六七岁,他和他姐姐在地里点种豇豆。他姐姐有十六七岁,是赤杨岗有名的漂亮姑娘,身材像他们家人一样,修长苗条,头上梳着一条大辫子,一直耷拉到屁股上。
  一群骑自行车的商贩从大路边走过来。他们在春义家的地头柿树下停下,故意大声说笑着,看着地里这个大辫子姑娘。
  春义的姐姐也好奇地看着这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这时春义忽然大声对姐姐喊着:
  “扭过去!”
  “什么?”姐姐问。
  “你把脸扭过去。不让他们看。”
  “你瞎说什么。”姐姐嚷着他。
  “扭过去!扭过去!”春义竟然羞得哭了,他用土块打着姐姐,姐姐只得扭过头,把背对着那一群商贩。……
  春义在本村私塾里读书,他是徐秋斋最喜欢的小学生。《朱子家训》他可以倒背如流,《弟子规》他能过目成诵。海天成是私塾里的大个子学生,他身强力壮,又生性泼皮,专门欺负小学生。
  有一天放学路上,海天成捉了个蛐子,他拿到春义脸前说:
  “春义,要蛐子不要?”
  “要!要!”春义高兴地说。
  “叫一声‘姐夫’!”
  春义一下子脸红到耳朵梢上,他气恼极了。他跳着,一头撞在海天成的肚子上,接着像一头小狮子一样,又哭又咬,竟然把海天成的手咬流血了。……
  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和国家,都有骂人最狠的词汇。他们把人骂作猪,骂作狗,唯独中国的骂人词汇是另一种含义。这种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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