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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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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茶摊前正要喝水时,她才像飞也似地跑了过去。
    “天亮哥!”她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叫着。
    天亮张着大嘴“啊”了一声,嘴合不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突然了!他好像又有点不认识她了。他觉得这半年来,梁晴变化太大了。她变瘦了,也长高了,脸也变长了,眼睛中那种带点促狭的顽皮表情,现在却变成了温柔而愁苦的泪水的源泉。不过这还是她!这就是她!
    “你什么时候来到这儿了?”
    “夜儿个。”梁晴低着头说。
    “师傅哩?”
    “叫日本鬼子打死了。咱的船也叫鬼子抢走了。”
    天亮觉得眼前一阵黑。他停了停,一把拉住梁晴的手说:“走,咱到那边去!”
    在码头下边的黄河岸上,两个年轻人在走着说着话。暮色笼罩了河岸,夜风送来了刺脸的寒潮。可是他们忘记了冷,忘记了饿,忘记了天上已经露出几颗明亮的星星。梁晴说着:“……我要真找不到你,我就想跳到黄河里死了,我一个人太难了。可是我又想到会找着你,……我老想着俺爹死得太苦了,连个尸身也没落下。俺爹一辈子办了啥亏心事?”天亮说:“这不是办亏心事不办亏心事。日本鬼子在南京杀了十九万人,现在又听说在郑州把几百人埋在地里,用钉耙往人头上耙!难道说这几十万人都办亏心事了?这些畜生他们就是要杀人!他们把咱中国人就不当人。晴,我真想当兵去!我就不信我换不了两个小日本鬼!你看着,你爹这仇,我这一辈子非报不行!我不亲手宰两个日子鬼子,我就不姓海!”
    梁晴说:“那你要去当兵了。我怎么办?”
    天亮悦:“你就跟着咱妈!怕什么,咱妈最有办法了,还能饿着你!”
    大约是天亮太激动了,他第一次脱口说出“咱妈”这两个字。他说后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可是梁晴却兴奋得浑身发颤了。她从这两个字中,找到了一个“家”,又找到了一个“妈”。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小鸡娃,唧噍噍,
                                   要吃天上饿老雕,
                                   地里兔子会撵狗,
                                   家里老鼠会捉猫,
                                   扫帚顶上结樱桃,
                                   你看奇巧不奇巧。
                                            ——儿歌

    过罢旧历年,黄河水渐渐开冻了。河边的几棵老柳树,虽然被大水冲得露着老根,僵卧在地上。可是她还在悄悄地传送着春天的信息。人们从那渐渐泛出金黄颜色的柳枝上,看到了寻母口可怜的春天。
    整个“节下”半个月,没有下雪雨。大路上一直是天干路裂,来往行人都像霜打的一样稀稀落落。商行、盐栈、旅馆还没有开市,饭铺都还没有立火。跑行商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另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寻母口镇上开来了一队汉奸队。
    这个汉奸队名义上叫作“豫东治安团”,实际上是土匪队。团长名叫褚元海,是开封道尹汉奸贾孝骞的内弟。这个贾孝骞本来是清朝末年的一个“拔贡”,后来作了几年北洋军阀段祺瑞的幕僚。国民党的刘峙到河南任省主席时,他曾到“铨叙处”铨叙了两次,没有被录用,此后就在开封当律师。日本鬼子占领开封后,就把他这个老古董请出来当道尹。褚元海本来是贾孝骞姨太太的兄弟,又当过贾孝骞的马弁,后来在开封开旅社。贾孝骞当了道尹后,就委派他当治安团长。这个汉奸队说是一个团,实际上不到二百人。营连排长一大堆,就是缺少当兵的。
    褚元海把汉奸队开来寻母口有两个原因:一是这里难民多,他想扩充点人;_二是他听说寻母口如今变成了热闹码头,来往客商不断,商行货栈林立,又是个毒品走私的渡口。这块肥肉,他早垂涎三尺了。
    褚元海把团部驻扎在寻母口,把自己的公馆却放在马牧集。又在河沿成立个“缉私队”。这叫“狡兔三窟”,有什么情况,跑起来方便,收赃纳贿也有个利落地方。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缉私队这一群地痞流氓、鸡头鱼翅,来到寻母口不到半月,路上的行人客商已被他们勒索得路断人稀了。
    正月十六这天,王跑把他的驴子牵到东大路口。这些天来,赶脚的生意大不如年里,有时候一天也遇不到个雇主。十六这天,按风俗说是“老驴老马歇十六”。牲口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总得歇这一天。有些家还要给牲口做一顿面条吃。这叫做:“打一千,骂一万,正月十六吃顿面。”
    王跑这天倒也给他的驴倒了一碗稀面条。不过他想:这正月十六人都歇哩,路上赶脚的少了,说不定还能碰上一宗好生意。
    他把驴子背好鞍子,戴上嚼子,提着鞭子来到东大路上了。没等上一袋烟工夫,果然有人大声喊:“赶驴的,过来!”
    王跑抬头一看,只见一男一女,女的穿着闪花缎子棉旗袍,绿棉裤,大襟扣子上还系着一条花手绢,脸上擦的粉太厚了,好像要掉下块儿来。那个男的有二十来岁,戴了个三块瓦帽子,穿了个长排扣黑棉袄,下边穿个黄马裤,屁股上还挎了支手枪。王跑看着这两个人的打扮,心里就打起鼓来,他想着:“这今儿个碰到的,不知道是财神呢,还是瘟神?”
    他慢腾腾地牵着驴子走过来。那个男的喊着:“你快点嘛!把路上的蚂蚁都踩死完了!”
    王跑把驴子牵过来后问:“你们到哪儿去?长官!”那个男的说:“马牧集。”说着,已经把那个女人扶上驴背。王跑拉住驴缰绳说:“长官,咱们把丑话说到前边,你们给多少钱?”那个男人说:“你要多少钱?”王跑说:“天这么冷,草料也涨价了,你给八毛钱。”那个男的说:“行,走吧!”
    驴子在前边走着,王跑和那个挎枪的人在后边跟着。
    那个人说:“老乡,你这条毛驴个儿不大,跑得还怪欢!”王跑说:“我这驴口轻啊!才四个牙。另外它长相好,身子骨都长到一块了。”那个挎枪的人说:“驴子还有长好长丑的?”王跑说:“驴跟人一样,长相都有丑俊。比如我这个驴吧,粉鼻子粉眼圈粉嘴唇,下边四只小银蹄,毛色一锭墨黑,席圈身子四蹄两行。它长得周正,长得苗条。要是长个草包肚子,不光看着难看,干活也没力,跟有些酸胖人一样,一跑路就喘气。”
    挎枪的说:“嗬!驴还有这么多讲究!”
    王跑说:“不读哪家书,不识哪家字。我们庄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就像我这条驴,你别看个子小,牵到行里,最少能卖五十块钱。”
    挎枪人说:“就这小蚂蚱驴,能卖五十块钱?”
    王跑说:“五十块他们还得抢!”
    那个人说:“没想到,没想到!一个毛驴五十块钱!”两个人边走边说,小晌午时,已经到了马牧集。到了村北一个铁丝网大门前,门口有个兵站着岗。那个挎枪的人和站岗的兵咕哝了两句,就回来对王跑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等会儿把驴子给你送出来。”王跑说:“这不到你们营房门口了吗?”那个人说:“我们这营房大得很,太太在里边住。你不好进去,等会儿我把驴给你送出来。”说着把毛驴屁股拍了一下跑进营房里了。
    王跑掂个鞭子,蹲在大门口等着,等了足足有吃一顿饭功夫,也不见有人出来。
    王跑就问那个站岗的说:“老总,我的驴他怎么还没有送出来?”站岗的说:“什么驴啊?我没有见。”
    王跑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大喊着:“啊!刚才一个挎手枪的送一个太太进去,还和你说了几句话。你怎么说没有见?”站岗的说:“你这个人只怕是喝酒喝醉了吧!什么时候有个驴进来了?”
    两个人说着就吵起来。王跑拚着命住里闯。他说:“大白天你们抢我的驴,我这条命不要了!你们不还我驴,我今天就不走。”
    他往里边闯着,那个站岗的往外边推着。最后一下子把他推蹲在地上。王跑从地下起来哭着喊着:“不讲理了!不讲理了!”
    这时街对面也有几个看热闹的。他们不敢到跟前来,只是远远地看着。王跑跑过去对他们说:“街坊们,你们都看见了吧!刚才他们把我的驴子赶进他这个大院里,现在不承当了!咱们这里老少爷们,你们要给我当见证。”
    王跑喊着说着,看热闹的那些人,心里都同情他,嘴里却不敢吭声。有的人怕惹麻烦,还扭头走了。
    这时有个掌鞋的老头小声叫着他说:“赶脚的,你过来。”王跑过来哀求着说:“老叔,那个挎手枪的小伙把我的驴子赶进营房,你可是亲眼看到了。我要告他,你可要说句公道话。”掌鞋的老头说:“老弟,你上哪儿告?这是褚元海吃干队的兵营。刚才那个挎手枪的小伙子是他的护兵,那个太太就是褚元海的小老婆。这一帮人专门坑骗拐诈,无恶不作。叫我说,你等一会儿,直接找褚元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和他说说,碰上他高兴了,兴许还能找到你的驴。”
    王跑说:“老叔,我进不去他的营房门啊!”
    掌鞋的老头说:“寻人不如等人。你就在门口等。褚元海今天在这里,他每天在饭馆吃包饭,到晌午就出来了。是个大胖子,戴个灰礼帽。”
    王跑听他交代后,就又回到营房门口等着。到了晌午时分,忽然听见一阵破锣似的声声,从营房里走出几个人来。一个是大胖子,肚子凸出足有二尺来高,圆脑袋,紫膛脸,宽短鼻子红圆嘴,上眼皮的肉有一指多厚,耷拉下来几乎遮住了眼睛。另一个人穿了件灰丝线春棉袍,戴了顶礼帽,却是海骡子。他们后边跟着两个马弁,牵着一匹红马和一匹大黑骡子。
    王跑看见海骡子,忙抢上一步叫着:“南亭!”海骡子把脸仰得高高的,装着似乎认得又不认得的样子“啊”了两声,又把脸扭在一边。王跑看着他那六亲不认的脸,知道他不想惹麻烦。就转过身来,拦住了褚元海。
    王跑说:“长官,你是褚团长吧,我求求你老人家,我有个事要找你!”
    褚元海满脸堆笑说:“啊!啊!坐!坐!坐!”
    褚元海说话有个口头语,就是“坐,坐,坐。”他这个人只要碰到人说话,不管是在路上,或是街上,甚至在澡塘子里洗着澡,总要说一句:“坐,坐,坐。”这大约是他多年开旅馆的习惯口语,如今当了团长,还没有改过来。不过他这三个“坐”字,却给他博来一点好名声。特别是农民,很少见官,又很怕见官,一听到这“坐!坐!坐!”的热情招呼,尽管身边没有椅子、凳子,心里觉得热呼呼的。还有的人说:“别看褚元海是个团长,说话却没有架子。”
    王跑听了“坐!坐!坐!这个招呼,猛地一愣,他回过身来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坐。他又赶忙上前说:“褚团长,你的弟兄们刚才把我一条驴抢走了。你老人家开开恩,叫他们给我送出来。”
    褚元海说:“啊!抢你一条鱼啊,没关系,我给你钱!”他说着就去掏钱。王跑说:“长官,是抢了我的驴!”褚元海说:“抢鱼给鱼钱,以后谁要再抢你的鱼,你给我抓住他,送来我揍他的屁股。一条鱼,两毛钱够了吧?”他说着把一张角票递在王跑面前。
    王跑随:“褚团长,不是一条鱼,是我一条驴!”
    褚元海这时把眼皮一翻说:“我看你这个老乡是个疯子吧!怎么一条鱼忽然变成一条驴了?等会儿你要变成一架飞机,我还得到东洋去给你买哩!”
    王跑又跑过去对海骡子说:“南亭,你说句话,就是我那个小黑驴,叫他的护兵抢走了!”
    海骡子也绷着脸说:“什么!什么!我没听清……”接着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也没说成个话。
    王跑又到褚元海跟前拦住他说:“长官,这条驴就是我一家人的命啊!你们一定得还我!”
    褚元海叉着腰说:“我看你是个刁民!无理取闹!”他对站岗的当兵喊着:“把他撵走!什么东西!”说着把两角钱往地下一扔。他骑上红马,海骡子骑上大黑骡子走了。
    王跑正要赶上去要驴,却被那个站岗的伪兵,从后边用枪托猛地捣了他后腿窝一下。王跑“咕嗵”一声,像一捆柴似地倒在地上。……
    寻母口十字街口有家饭馆,名字叫“又一邨”。这家饭馆是姓王的俩兄弟开的。这两个兄弟原都是开封城大饭馆“又一新”家的伙计。哥哥在面案,兄弟在菜案。日本鬼子飞机轰炸开封时,“又一新”关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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