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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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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尿,裤子都尿湿了。急急忙忙跑到厕所去,却又没尿。这样一
来就没法演出了,就又下放回连队去了。在连队她还是见不得人,
连领导就安排她看菜地,或者和菜班的一帮老娘儿们在一起干活
——奇怪的是和娘儿们在一起不拉拉尿。
    她没出去看过病吗?张克一问。
    怎么没出去?省人民医院去过,天津也去过,看过大医院的泌
尿科专家,可都说没有器质性病变,找不出什么病来。有的专家说
她是精神病,有的说不是精神病而是属于心理障碍……
    张克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不是受大罪了吗?她结婚了吗?
    跟谁结婚?谁要她呀,一见人裤裆就湿。我接着开玩笑说,怎
么,你看上她啦?
    在我们农场里,文革前的支边青年大都结婚了,1969年以后
来的新知青也有一部分成家了。
    瞎说什么呀,我想起一个战友来啦。张克一说。
    他的战友叫陈平安,和他同一批人伍的新兵,一个瘦瘦的黑黑
脸的农村小伙子,在新兵连他俩就在一个班。
    一进新兵连心里就不痛快。张克一说。招兵检查身体的时
候,来接兵的人说,他们是兰州部队来接兵的。当时他还挺高兴,
心想在兰州当几年兵还是不错的。可谁知兵团的大轿车把他们拉
到地区所在地附近的一座兵营就不走了,说这儿是省军区独立团
的新兵连,集训结束就分到地区附近的连队去。在兰州市当兵的
希望破灭了,又到不了正式的野战部队,不能杀敌立功(那时珍宝
岛战斗结束还不久,战争空气很浓,似乎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打起
来),他的情绪一落万丈,所以在新兵连训练时他就没有劲头。但
是他的新战友陈平安高兴得不得了,脸上总挂着笑,学习时拿个笔
记本记呀写呀,训练队列认真得满头冒汗。有一次张克一说他,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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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兵就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他说当然高兴,为了能当兵,他父亲
把家里的惟一一头母猪宰了,请大队和公社的干部吃饭。还说他
家在甘肃的永靖县,那里是有名的贫困山区,打的粮食吃不饱肚
子。他说他当兵就是想离开老家的穷山沟,永远不回去。
    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结束,他俩分在一个连队,大卡车拉着他
们进了祁连山。拐过几道山梁,山谷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一片建筑
物。高高的烟囱冒着黑烟,白灰刷过的墙壁上写着醒目的大字:坦
白从宽,抗拒从严;胁从不问,首恶必办。墙头上拉着铁丝网,还有
高高的岗楼。张克一说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原来是到劳改队当警
卫来了,可是陈平安嘻嘻地笑了,说,啊,砖瓦窑呀,我在县砖瓦窑
烧过砖哩。
    陈平安决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他在家乡读过小学,跟
着副业队到过兰州。他工作踏实肯干,待人憨厚,是个真正的农村
兵,但又挺机灵聪明,有点城市兵的调皮劲儿。一次射击训练,全
连趴在山谷里瞄准对面山坡上的胸靶。这时有个战士下哨赶来
了,趴在半山腰练瞄准。瞄着瞄着扣了一下扳机,叭,枪响了。站
岗时枪里上子弹的,他把这忘了。枪一响吓了连长一跳,扯着嗓门
问谁开的枪。那战士还没说话,前边一个战士叫了起来,我的妈
呀,打中我啦!那战士尖叫着,手捂着大腿打滚儿。训练中打伤人
可是大事故,连长吓出了一身汗,跑过去说我看我看伤着骨头没
有。那战士趴在地上笑了,说,连长我耍笑哩。全连都笑了,连长
气得踢他一脚说,这是耍笑的事吗?这回那战士真的痛得滚起来
了,说,连长你踢我老二上啦。
  这个战士就是陈平安。
  以前新兵入伍出过这样的事:见了劳改犯叫老大爷,叫同志;
有的人被犯人耍了还不知道。这次来了,新兵,连里有规定,新战士
上岗要老战士带几天。
    陈平安第一次执勤就独自一人,他既没闹笑话,也没受犯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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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还把犯人治得服服帖帖。
    他第一次执勤,穿一身老兵的旧衣裳站在岗楼上,犯人没认出
他是新兵。过了好几天才认出他是新兵。一个劳改犯发坏,干半
截活跑到岗楼跟前说:
    报告,班长我拿把铁锨去,我的锨把折了。
    他说去吧。犯人见了战士都叫班长,这他知道。但是犯人回
来他把他截住了。犯人喊了声:“报告,班长把模子拿来了。”他走
下岗楼就打‘了犯人一个嘴巴,声色俱厉地说:
  你怎么报告的?
  犯人说我喊的是“报告班长,模子拿来了”。
  他又狠狠抽了一个嘴巴,说:
  你再说一遍!
  犯人吓坏了,忙忙认错,抽自己嘴巴,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
敢了。他青着脸说:
    把鞋脱了!
    犯人光着脚在大雪地站了两个小时。
    他虐待犯人的事被管教干部知道了,找连长反映,说他违犯r
监狱管理条例。连长把管教人员顶了回去,去你妈个屁,什么条
例,这说明我的战士机灵,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
    连长挺喜欢陈平安。他完成任务好,既肯干,又机灵,第二年
就提拔他当了班长。我是他的副班长。
    第二年连队换防,全连调到地区所在地的县城,我们排负责地
区看守所的警卫:'作。看守所拘押着等待审查判刑的罪犯和已
经判处死刑等待枪毙的死囚,还有等待判死刑的重刑犯。那时候
没有武警部队,枪毙人也是我们的事。这种工作需要阶级觉悟高、
胆大心细、思想素质好的战士来执行。你不要小看枪毙人的事!
我枪毙过一个人,看着他趴在土坑里,鲜血咕嘟嘟往外冒,脑浆子
溅到坑沿上,我三天没吃一口饭,恶心得要命。好几天没睡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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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闭眼小时候听说过的鬼故事里的神啊鬼啊就一起跑到眼前来
……说实在的,枪毙人比在战场上消灭敌人还难。战场上消灭敌
人是很自然的事,你不射击他他就要打死你!可这枪毙人,死刑犯
是绑起来的,死刑犯的头离着枪口半尺远,连汗毛孔都看得清楚,
脖子里还淌着油光光的汗水。有的死刑犯还没进刑场就屙裤了,
我们把他的裤腿用绳子扎起来,臭气还熏得人恶心。执行一次枪
毙任务就跟自己判一次刑那样难受。有的战士平时表现很好,执
行任务很坚决,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愿枪毙人,下命令不行,上纲上
线不行,给处分也不行。我们换防到看守所,听人说换防前一连的
一个副班长,连长叫他执行枪毙任务,他死也不于。领导批评他阶
级觉悟不高,他就闹情绪了,觉得组织不信任他了,这下子完了,没
前途了。有一天在宿舍擦枪,他把枪口顶在下巴壳上,脚趾头套在
枪机上,叭叭叭,一梭子子弹从头顶贯穿而过,把天花板穿了几个
窟窿,血淌了一地。换防后陈平安睡他的铺,别人不敢睡。
    一年的时间,陈平安执行了四次枪毙任务。他自己主动要求
执行任务,干得很漂亮。
    第一次枪毙个老头,强奸犯。没错,是强奸犯。张克一对这个
老头记得很清楚。他说那老头是他们排换防到看守所以后枪毙的
第一个犯人。他说在枪毙前十天——老头的死刑还没判——他们
检查过一次牢房的安全工作,看犯人们藏没藏刀子绳子之类的东
西。那天连长也和他们一起检查牢房。连长不常和犯人接触,进
了牢房之后问了一声什么犯。那老东西没吭声,陈平安严厉地说
了一句:
    听见了吗,连长问你什么犯?
    那老东西不直接回答,说:
    不能说,班长,这事不能说。
    说!什么犯!陈平安扬手打了个嘴巴子。
    报告班长,强奸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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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奸谁啦?
    报告班长,强奸我姑娘啦。
    老牲口!
    陈平安狠狠骂了一句,还啐他一脸唾沫。
    枪毙这个老东西,陈平安没经验,毙的时候就像打靶一样平端
着枪,心情也有点紧张,手有点抖,子弹从老家伙垂得很低的后脑
勺上划过去划了一道沟,没死。他又补了一枪。
    枪毙第二个他就有经验了,也不紧张了。第二个犯人是个牧
主,额济纳旗公安局送来的。他在逃往蒙古的路上杀死了一个牧
民抢人家的钱,被边防部队抓回来的。枪毙这个牧主,陈平安把手
反扣着,掌心向下捏着枪,就像拿根打狗棍一样,枪筒杆杵在牧主
后脑勺上。他的手一点儿也不抖,右手一扣扳机,叭,犯人就栽坑
里去啦。
    第三个犯人是妇女,因奸杀夫。
    第四个也是杀人犯,是个工人。被捕前是县汽车运输公司的
修理工,城关镇人。二十八岁,还是个小伙子。小伙子有个女人。
女人生个孩子三岁了,作风不好,和人私通。女人和人私通,小伙
子脸上无光,小伙子劝过几次,也打过,叫女人改邪归正,好好过日
子。女人毛病不改,还是私通,他又打了一顿,女人就跑回娘家不
回来。小伙子气极了,拿一包炸药去了岳母家。炸药用手巾包着
放在桌子上,岳母问那是什么,他说是给孩子买的奶粉。说着话他
把炉钩插进炉子烧上,烧红了举着炉钩和炸药把女人逼到炕沿上,
问她还搞破鞋不。女人说搞,就搞。小伙子说,你再说搞,你再说
搞我就把你炸死。女人嘴硬,说你炸你炸,你把我炸死你也活不成
了。小伙子真把导火索点着了。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往外跑,小伙
子拉住不放。岳母在门口哄孩子玩,听见叫声抱着孩子跑进来,拉
他。拉来拉去炸药包响了,结果孩子死了,岳母死了,小伙子还活
着,两条腿炸断了,肚子也炸烂了。女人跑到门口去,什么事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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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小伙子押在看守所四个月,治腿,治肚子,治好就枪毙。枪毙
的头天晚上,连长来到看守所,叫上陈平安和我一块去牢房看小伙
子情绪怎么样,以决定执刑时的注意事项。进去的时候看见管教
人员正给小伙子端饭,除了两碗菜还有半碗酒——就是在文革时
期,我们的监狱还遵循了古老的传统,叫犯人f临死前吃一顿饱饭,
硬做饱死鬼,不当饿死鬼——可那小伙子泪水涟涟坐着,滴水不
进。陈平安问他怎么不吃饭。他说:
  班长,是你枪毙我吗?
  当然陈平安不告诉他是自己执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形成的
规矩,不准死囚知道谁执刑。执刑时如果死囚回头看见了执刑者,
执刑者就要更换。陈平安说:
  你问这干什么?
  要是你毙我,求你给我留个囫囵尸首。
  陈平安愣了一下,他似乎被这意外的要求感动了,便忘了保密
自己,说:
    行啊,只要你老老实实配合就行。
    我怎么配合?
    到时候把头抬高些。
    你看这样高行吗?
    小伙子的腿治好了,但也是皮肉长好了,骨头没接好,站不起
来。他在地下盘腿坐着,把脸往上仰起,叫陈平安看。
    行啊,行啊……陈平安说着就急急走出牢房去了。
    连长跟出来,看着他说,你怎么啦,神色不对?
    连长,换个人吧。陈平安说。
    为什么?
    我心里不好受。
    换就换吧,连长说。我看出来了,连长心里也不好受,他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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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死囚要求囫囵尸首的。这天晚上,连长叫我们在班里重找一
个执刑的人。我们找好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陈平安
又对我说,还是他执刑吧。我说怎么又改变主意了?他说过几天
就要讨论他人党的事了。
    车到刑场,把囚犯从卡车上拉下来,两个战士架着他往前走了
几步,摁在挖好的坑沿上跪下。小伙子跪不住,他的腿还痛,一跪
下就歪倒了。他自己改成了盘腿坐着的姿势,把头抬了起来。像
往常一样,陈平安在后边跟着,端起了枪,枪口杵到小伙子后脑勺
上,等着连长下命令。连长发出了射击的命令,他却又忙忙地改变
了一下持枪姿势:把扣着手心握枪的手改变成标准的持枪姿势,曲
臂,手心向上,半握拳托枪,并把枪托抬高了一下。我在他身后站
着——我是第二执刑者,一旦出什么意外或者犯人回头看他,就由
我来替他——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把枪口朝下倾斜,这样射击,
射出的子弹就可以从后脑勺打进去,从嘴里穿出来,能保全小伙子
的头颅。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枪声一响,就见小伙子脸前扑的喷出
一道红光,溅到坑壁上。小伙子的脑门崩开了,天灵盖也碎了,白
的脑浆子和殷红色的血从碗大个喇叭状的创口上咕嘟嘟冒出来,
像是阳光下洗衣裳洗出来的肥皂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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