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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第三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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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辰胤奉诏入宫,不见起伏的神色让元凰无从得知他们其实正烦恼着同样的问题。元凰赐死江修虽然行事隐秘,却终究逃不过北辰胤的眼睛。他知道元凰对江修很是重视,哪怕遇到危及性命的大事,都未必舍得痛下杀手。他因此推断江修定是掌握了关于元凰身世的某样证据,不但背叛了朋友对他的信任,还构成对帝位的巨大威胁,才使得元凰狠下心来,将往日情谊一笔抹杀;他也因此怀疑元凰已经通过江修查证了身世,不确定元凰此次招他入宫是否含有试探的成分。他固然盼望能同元凰相认,却也宁愿元凰一直带着皇朝太子的身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大多数方满弱冠的青年正开始学习养家糊口,元凰却要事无巨细的打理一个帝国。地位愈是显贵,行事愈需三思庶民有失,师父责之;臣子有失,百姓指之;君王有失,却是天下万民悠悠之口共讨之。元凰命中无幸,满负重荷,若真有欺世背君、弑亲叛族的报应,北辰胤只愿尽数承担,绝不肯将元凰牵连其中。

  元凰见到北辰胤的时候已是戌时,养心殿里点起了灯,比昔日的太子东宫更为明亮,将来访者的神情样貌映照的一清二楚。元凰脱去了朝服,坐在厅中等待,看起来就像是做太子时的样子。北辰胤传唤过后入得殿来,将卷起的马蹄袖口翻下,前膝点地,口称万岁,觐见之礼半点马虎不得。元凰声音平稳的让他起来,惊觉一段时间的疏远之后,曾经销声匿迹的紧张心慌再次卷土重来。他那时以为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之后却从未在月吟荷那里体会。他清了清嗓子,镇定下来,说出早就想好的开场:〃此前流言横行数月,弄得人心惶惶,将三皇叔也牵涉其中,侄儿万分过意不去。〃

  〃皇上切莫如此说。〃北辰胤答道:〃臣若不能为皇上分忧,方是过失。〃

  〃朕此番得登大宝,全赖皇叔鼎立相助。〃元凰听他语气秉公,便也不再以小辈自称:〃弄三平一介无胆草民,想是受了有心人的撺掇,皇叔可有线索么?〃他一面说着,一面注意北辰胤的表情,生怕错过最细微的变化。

  北辰胤面上不见忧色,只向元凰道:〃总是觊觎皇位的有心人,皇上不用担心,臣会全力去查。〃元凰的话语模棱两可,或是有意暗示,或是无心闲话,然而北辰胤计较已定,只要元凰不率先挑明,他也绝不开口点破,只以君臣之礼相待。如此一来,能在暗中帮衬辅助元凰的地方,反会更多。

  元凰看不出异样,不禁懊恼起来。他以为自己或多或少是懂得北辰胤的,如今却好像又回到十几岁的年纪,半点猜不透北辰胤的心思。他不甘心,只好找出新的话题:〃明日狩猎,你同大皇叔都不来么?〃

  〃大哥疏于骑射,臣亦数年不涉猎场。皇上同伯英仲远一起,方能尽兴。〃

  〃嗯,〃元凰点点头:〃朕早年就想将圉院西北一角改为耕地,分与农人,登基后终能如愿。此次狩猎,朕想就近前往皇陵附近的猎场,三皇叔觉得好吗?〃

  北辰胤正要回答,忽然安静下来,微微转头偏向内殿,神色肃然,仿佛在倾听分辨些什么。元凰注意到他的举动,不敢打扰,一时间也没有说话。北辰胤凝神片刻才垂下眼睛,对元凰作出一个歉意的表情,好像方才的动作仅仅是由于他的走神:〃皇上不愿扰民,自然是好的。只是城中风波方歇,皇上出宫要处处提防。〃

  〃朕理会得。〃元凰站起来,准备送客。他袖上的金线在不经意中嵌进木椅上的微小裂纹,好像蛛网一样牵扯出几不可见的长长银丝。元凰猛一抬手,金线柔韧不曾断裂,拉扯得更为纤长,将他袖口紧抽出皱褶来。他拿手缠住丝线的根部想要撕断,却因北辰胤轻轻一句〃皇上不可〃,撤回了力气。北辰胤走到近前低下身去,仔细打量之后动手将金线慢慢地从椅缝中辗转抽出:〃即便不是朝服,也还是皇上的龙袍,需得小心对待。〃

  元凰默不作声地收回手臂,淡淡道:〃先皇在时也是这样,总说龙袍上身,损毁不得。〃

  〃啊。。。。。。〃北辰胤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如此,是臣僭越了。〃

  

  翌日那场例行公事的狩猎最终演变为赤裸裸的血腥搏命,北辰伯英在树林中埋伏杀手意图弑君篡位,却因元凰早有防范而一败涂地。元凰将他押回宫中治罪,命人解开绳索,心平气和的讯问他从何处觅得杀手,又是与谁串谋。元凰问了十多遍,伯英只用猩红的双眼狠狠瞪他,回答一句:〃此事同我父王二弟无关。〃

  元凰扫过立在旁边的仲远,他正满脸恐慌哀伤,黑白分明的眼睛受了惊吓,在眼眶中飘忽不定,只等着父王前来解救大哥。元凰了解仲远温吞怕事的性格,知道他即便有心,也无力参与到这场阴谋当中,于是出言安抚伯英:〃朕只问你与何人合谋。我朝律例向来赏罚分明,怎会无故牵连他人。〃

  伯英闻言,更加气愤,奋力挣扎着立起,又被身后的侍卫按住肩膀强压在地下。因为被迫弓着身体,他讥讽的笑声很是沉闷,好像被包裹在衣服里头,鬼魅一般阴森含混:〃北辰元凰,你不过是鸠占鹊巢,又有什么资格称朕,称我朝?〃

  元凰脸色骤变,言语之间颇为痛惜:〃流言之祸,竟至于斯。伯英你。。。。。。〃

  伯英冷笑着界面道:〃流言之祸,恐不及窃国之罪!〃

  仲远听到这里,怯懦地唤了声大哥,元凰还要再言,正逢北辰望同北辰胤得了消息,相继入殿面圣。北辰望早知道长子对元凰身世尚存疑惑,虽任由他私下查访,却屡次告诫他不可触怒天颜,更不可犯上作乱。现在终于出了大事,他后悔当初未能阻止伯英,虽然护子心切,却又无话可辨倘若流言是假,伯英自是罪证确凿;即便流言是真,元凰已然登基,又有北辰胤私下维护,纵然联合惠王府同诸位侯爷将军之力,也未必是他们父子的对手;左思右想,伯英都难逃一死。而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放下身段恳求元凰,念在皇族兄弟一场,放过他的孩子。

  北辰望想到这里不再迟疑,同仲远一道跪倒在地告求。边上伯英见了,嘶声叫父王起身,却被北辰望厉声喝止。伯英接着大骂元凰,仲远帮着父亲劝阻大哥,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生离势不可免,死别近在眼前,肃然大殿上乱作一团,早已忘却了皇族平日的尊贵矜持。元凰虽然恼怒,却并非没有恻隐之心,他不愿再看惠王一家,转而将征求赞同的目光移向方才赶到宫中的北辰胤,正逢北辰望也抬起头来看向三弟,是要他一道求情的意思。北辰胤比众人略迟一步到达,他看也不看元凰,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大哥身边,恳请皇上留下伯英的性命。

  元凰眼睁睁望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瞬间里他觉得勉力维持的整个世界都在面前分崩离析,只剩下不远处传来要他放人的冰冷指责。他垂下手指抓着衣袖,触摸着柔软的布料却感到钻心疼痛;脚下踩着软底云靴,同地面相隔一寸,却在初秋的天气里刺骨寒凉。他那时已全然忘记了此时此地,以北辰胤的立场身份,除去帮大哥求情之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只看到北辰胤同其他人一样跪在殿下,局外人一般,豪不留情地声讨他对伯英的残忍狠毒。他早已顾不上去想伯英究竟该不该死,只知道北辰胤潇洒自如地抽身而去,将他一人孤零零地抛留在殿上,承受接踵而至的诽谤非议。

  在元凰心里,任何人都可以为伯英求情,唯独北辰胤不可以楚华容同他的交情虽不及江修,却也是自小的玩伴;渡香蝶同他虽难得见面,却总对他温柔和蔼;伯英同他在儿时偶然互相妒忌,长大后虽不格外亲近,却也一直相安无事;这些从不曾伤害过他,也不曾被他伤害过的人们,如今只为了一个尚不确切的身份,就争先恐后的要将他逼入死地,虽殒身不改初衷。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北辰胤一手造就,他却在今天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元凰的身上,让他独自背负不仁不义的骂名留在千秋史册,甚至还加入进讨伐者的行列,好像自己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元凰费尽心思为北辰胤寻找的理由借口,说服自己留给北辰胤的心疼体谅,原来从头至尾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仍旧猜不到北辰胤将他送上帝位的真正理由,却终于明白了日日早朝上的眼神起落之间,那个人看到的不是九五至尊,不是血肉至亲,而不过是一面遮挡枪林弹雨的坚固盾牌,一把天晴后便可抛弃路边的普通纸伞。

  他因他成为众矢之的,他却离开他;他已经这样孤单无依,他仍离开他;他以为他们能在一起,他竟离开他。

  元凰眼里不自觉间蓄了泪,只差一点就要滚落下来。他因此高昂起下巴,酸楚的眼眶又让他不得不阖起眼睛这在北辰望看来,无疑是个极其倨傲轻蔑的姿态,紧接着他听到元凰沉稳的宣判,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朕不能徇私枉法,亦难舍同胞之情。安国侯之生死,便交由先皇裁定吧〃。元凰说完将案上宫令拿起,抛往地下:〃正面生,反面死。〃

  挥出令牌的时候,元凰将正反看得真切,手腕暗用巧力,落地的瞬间生死立判。他面无表情地命人将伯英拖出殿外问斩,深知这种拙劣的作弊手段,恐怕逃不过北辰望父子的眼睛。

  但他不在乎他无心害人,只求自保。恶人犯他再先,他不过是不愿引颈就戮。他们既然罔顾亲情,自己又何必惺惺作态。哪怕没有了兄弟挚友,他也还有老师母后,还有数万军队近百朝臣;哪怕没有了北辰胤,他也还有他自己。

  回到养心殿后,同华容交好的长孙佑达来访,再次求元凰放她一马。元凰原先一直不肯松口,今日却装模作样地为难顾虑一番,终于答应佑达在明晚子时设法撤去天牢守卫,还特意叮嘱佑达,此事千万不可让三皇叔知晓。

  长孙佑达不疑有他,欢天喜地地拜谢而去。禁卫统领得到命令,生怕自己会错了意,狐疑地求见圣上,再三询问:〃皇上真要放了楚华容?〃

  〃你撤去守卫便是,无妨的。〃元凰淡淡吩咐道:〃不过朕听说,三皇叔在宫中眼线甚多朕虽有心相助,只怕此事终究会传去王府啊。〃

  禁卫统领立刻听懂了皇帝的暗示,献媚地说了句:〃皇上英明〃,转身下去安排。元凰踱回书房,忽然想到了什么,从瓷瓶里拣出数年前在天锡王府中学写的《步出夏门行》,放在案上小心铺开。此时正赶上夕阳西沉,天际鲜艳绚烂的好比一块画布。他张开双手按在纸上,看到指缝被晚霞染红填满,漂亮的颜色鲜血一样从指尖滴上宣纸,渲晕开来。他漫不经心的移动着手指,想到即将能够完成对好友江修的承诺,不由开心的微笑起来。

  〃诽谤皇族罪不至死,畏罪潜逃,总够分量了吧。〃元凰喃喃道,最终将左手按在北辰胤的名字上缓缓画圈,目光伴着天光,由暗沉渐转为阴冷:〃江山由我独享,罪孽,朕却要你一同承担。〃

  

  
 
 
三 结发

  

  元皇初年九月辛亥,安国侯北辰伯英谋反事泄,腰斩弃世,所携从犯压入天牢候审。惠王北辰望教子不当,难辞其咎,自请削王为侯,退去封地。北嵎天子慈孝治国,以为安国侯既已伏法,其罪不至父兄,非但不肯降罪惠王,更兼痛惜惠王老来丧子,亲往王府下跪请罚,传为一时佳话。是日深夜楚华容越狱不成,丧于乱箭之下,散发裂眦,血流满身,平明尸骨不得入殓。这两名身份显赫的年轻人,再加杖毙殿外的大学士苏波,眨眼之前还都是皇上身边的重臣好友,转瞬之后便已成将朽白骨。北嵎积聚百年的安宁在一夕打破,皇城百姓的呼吸吐纳间似乎也染了血腥,纷纷议论新皇登基之后,十天内所取下的人命,竟比以前十月相加都多。

  然而这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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