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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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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息”的解释,比对“名誉”的解释简单明了:“将来,你们一个个出息了,咱们家的名誉自然就恢复了,不用一兵一卒就恢复了!是不是?”最后这三个字,父亲是一定不会省略的,在我的印象中,这三个字总是浸满口水,有些含混不清,有些悲喜交加,就像八股文里面固定的自鸣得意、明知故问式的反问。这种时候我总是很紧张,头皮会突然一麻,因为,终于盼到头了,同时又最担心,怕父亲话锋一转,还有一大堆话。所以,“头皮一麻”,是一颗还没有滚出来的眼泪,是一声还没有喊出口的惊喜,是一丝预先到来的眩晕。如果父亲话锋一转,又开始唠叨了,那么,头皮发麻就只是灾难的开始,还有底下,还有洪水!上下加起来应该是“上麻下蹿”了!    
    不过,这种时候我总是隐隐有种快感,好像我终于有办法、有能力制裁父亲了。你可以想像,当我的脚底下聚着一汪冒着热气的尿液时,父亲和母亲会是什么心情?当尿液映黄了父亲和母亲的脸,当母亲的眼睛像刀子一样盯住父亲时,当父亲的声音里颤音越来越多时,我才发现,自己是有力量的!我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了他们,教训了他们!我还会进一步推想,自然地得出另一个结论,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用死,给他们以致命一击!我不用子弹,不用刀枪,我用死,用自己的死。我死了,他们会是什么样子!这样的想像会令我快乐,会让我禁不住大笑不止。    
    我有个至今也说不清的习惯,每次当着父母和两个姐姐的面遗出尿时,我反而会像死猪一样坐着不动,他们终于允许我离开了,我却坐着不动,他们越是说:“去,去,快去!”我就越是生了根一样地埋头坐着,直到父亲或母亲硬硬把我提起来,推出门去。把剩下的半截子尿尿掉后,我也总是主动回到黑屋里去。    
    真是死没出息!那么,在父亲眼里,怎么才算出息?父亲始终悬而不议。我有我的理解。或者说,我有自己的想像。我经常看见,自己确实“出息”了,自己身为“大官”从外面高头大马地回来了,而且是那种“带兵的”(这个词,是从父亲嘴里学来的)大官,密密麻麻,身后全是兵,兵呀、车呀、马呀,塞满韬河县城,尘土飞扬。县城的街道是由西向东倾斜的,我的部队总是从东侧入城,向西挺进,渐行渐高。最前面,骑着一匹枣红马的那个人是我,我看见街两旁全是人头,我认识的人都在里面,我的同学、老师,还有另外一些人,比如小天鹅、干爸、干妈、贫协主席,有时还有死去的两个姐姐杜琴、杜梅,还有彩云,还有舅舅家豆腐坊里给我舀过豆腐脑的那几个人,所有的人都满面尘土。尘土遮不住他们的微笑和谦卑,我威风得一塌糊涂,我向大家颔首致意,我想尽快见到年老的驼背的父亲和母亲,我要让他们看看,“出息”和“名誉”两个词是怎么合二为一的!这个幻觉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瞬间,课堂上、路上、梦里、梦外!那时候我打死也想不到,我最终会“出息”成一个麻风病医生!如今连做个麻风病医生都不行了!


《一人一个天堂》第四章消失飞机(1)

    你把我打断了,我想不起刚才讲到哪儿了,让我想想,噢,讲到给大叔守夜了,那就接着讲?好吧,接着讲,接着讲我的东宫和西宫。    
    前一天晚上小天鹅在篝火边坐了一夜,把瞌睡都攒下了。她哭着哭着就没声音了,头就一栽一栽的,我说:“小天鹅,睡吧,躺下吧。”小天鹅一点都不推辞,立即就枕在我伸出的右腿上,一躺下就扯起了呼。我心里想,真是个娃娃!蝴蝶始终坐在羊油灯旁,斜着身子,辫子搭在干草上,鼻子一吸一吸的,时不时挑挑捻子,捻子就噼啪作响,好像那是她自己的特权,不容别人插手。    
    我说:“蝴蝶你也躺躺吧。”她一声不吭,固执地背对着我。我也就不再劝她了,我抓起她粗粗的辫子,捏在手上,不让她知道。我有时也看一眼她弓着的脖子,数着白白的脖子上那些略显繁多的茸毛。我是逆着半高处的羊油灯的灯光看的,所以看得一清二楚,甚至看见有些茸毛是弯曲的。她的鼻子一吸一吸时,脖子也会一抽一抽,像一个在月光下独自哭泣的幽灵,我真想伸过手去好好地抚爱它。我稍稍歪歪头,还能看见她尖尖的奶头,她弓下身子拨捻子的时候,两个奶头就让衣服勒倒了。我忍不住会拿她的奶头和小天鹅的奶头做比较,我觉得,她的奶头像刀把子,小天鹅的奶头像馒头,都是用白面做的,小的比大的有味,大的比小的经吃,小的让我嘴痒痒,大的让我手痒痒。你看我够坏的是不是?我这种坏就叫蔫坏对吧?其实要说我坏,那也是最近这一两天才变坏的。准确地说,是昨天那几十只野猪跑掉之后开始变坏的。那个黑鸦鸦的方阵没有把我的屎和尿吓出来,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我发现我比以前坏了,比以前敢坏了。以前我不算坏,可能是因为我没胆量坏,一个动不动就屁滚尿流的人,能坏到哪儿去?想坏也坏不了,想坏没有坏的本钱、没有坏的脾气。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有些得意扬扬,我觉得,我就要坏!我能坏!我想坏就可以坏!我是个男人,我身上长着把把,我那个讨厌的毛病已经好了,我为什么不坏?我甚至想,坏可能正是健康的标志呢!一个健康的人大概一定是坏的,一定是不安分的,一定是充满占有欲的!一个曾经有病,重拾健康的人可能加倍的坏,加倍的不安分,加倍的充满占有欲!比如,现在我就想把蝴蝶从腰上揽过来,把她像一枚着霜的野果子一样含在嘴里!不管小天鹅吃不吃醋,不管那么多!当然,我也知道大叔的尸体躺在眼前,我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说:“蝴蝶,躺下,歇一会儿。”蝴蝶没动,但是,身子静止下来,静静地听我说话,我就自然地伸手把她揽了过来,我觉得这不算什么事情,我像父亲一样摸着她的头,摸着她的脸,我的手指碰着了她的眼泪,我的心也染湿了,我动情地说:“蝴蝶,别哭了,听不听大哥的话?”我的口气里也略略含着些命令,我还在抚摸她,但只摸着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脖子。我说:“躺下睡一会儿。”她听话地躺下了,枕在我的左腿上。没多久,蝴蝶也睡着了,鼾声很重,睡相和小天鹅大不一样,蝴蝶是四仰八叉的,小天鹅的身子则团在一起,双臂交叉着,抱在一起,似乎是为了护住两个大奶头,表情也像秋后的虫子一样,皱皱歪歪的。我想,以后我一定要问问她,为什么独独不让我挨她的奶头?但这样的问题还没问出来,就让我自己深感不安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不明白人为什么这么复杂?羊油灯的灯光跳了一下,我弯腰过去挑挑捻子,也顺便看了一眼大叔的尸体,当我重新坐端身子后,我觉得心里有一种舒坦的感觉。甚至是幸福的感觉,待在这样一个地方,面对一个死者,挑着羊油灯的捻子,听着两个女人的鼾声,似乎正是老天爷为我杜仲准备的生活,我将在这种生活里终老一生。    
    天亮之后,我们在大妈的坟旁边又挖了一个坑,还打算给大叔做个棺材。我们从林子里找到一些粗细相当的木头,扛到坟坑边上,准备一根一根拼起来,拼成木排的样子,再想办法做成棺材。做好棺材,再把大叔的尸体背过来。    
    我发现蝴蝶身上很有劲,一次能扛两根木头,蝴蝶也很会爬树,光溜溜的椿树,她几下子就爬上去了,就和跑上去了一样——手上还提着斧头。她说:“椿木硬,做钉子好。”我想起来了,古时候没有洋钉,人们就是用木头做钉子的,叫木钉或土钉。蝴蝶在树上砍树枝,我和小天鹅在底下,扬着头看她。    
    看着看着,看见蓝蓝的天空多出一个东西,一个蚕头一样的黑点点,后面跟着一条虚虚的白线线。是喷气式飞机,以前在县城也经常看见。不知为什么,我发现自己心里慌慌的,腿子和胳臂突然变得像面条一样软弱无力,全身的力气不知不觉消失干净了,头也晕晕乎乎的。我赶紧坐了下来,低下头,低下头时我有一个错觉——喷气式飞机屁股后的白线,像一个根绳子一样从椿树顶上慢慢垂下来了,绳子的末端马上就碰到我的头了!我几乎要尖叫起来。


《一人一个天堂》第四章消失飞机(2)

    这时,小天鹅也扑在我身上,拼命往我怀里钻,还用双手压紧耳朵。明摆着,小天鹅比我还紧张。我只好显得比她坚强一些,用整个身子把她护起来。我抱着一种迎战的心态重新抬起头,看见黑黑的蚕头转移到另两根树枝间了,它后面的白线越来越虚了,声音闷闷的,像拖拉机的声音,更像是从山背后的半山腰传过来的。就好像山背后有一条高耸入云的环山公路,环山公路上跑着一辆拖拉机,拖拉机的声音和森林里的湿气相混合,声波一道一道地吃力地传过来。让空气都显出一条一条的棱纹,让每一片树叶都发出沉沉的共鸣,而且,声音的末端一直落在我的脚底下,似乎要绕在我的脚踝上,再打一个结,再把我吊起来。我觉得我快受不了了,我完了,我已经飘起来了,我头朝下飘起来了,我看见了烧黑的上湾,看见了三进院子的下湾,紧接着看见了红旗飘飘的韬河县城,我掉下去了,红卫兵把我层层包围了,我跪在地上,低着头,我听见有人喊:“杜益三,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反革命儿子?”我心想原来父亲还没死,我不知道我是在高兴还是在遗憾。    
    蝴蝶说,喷气式飞机每隔一月就从头顶飞过去一次,准准的,不会提前也不会推迟,所以,蝴蝶谷的日子就是一个月一个单元。蝴蝶一直在做一个游戏:喷气式飞机每飞过一次,她就积攒一只孔雀蝶的标本。她爸爸当初进山的时候,带来了一本《千家诗》,她要试试看,能不能用漂亮的孔雀蝶把这本书夹满?    
    一直到做好棺材,把大叔埋了,我的四肢都还是软软的,说话时声音也有些哑,甚至连眼睛都难睁开,稍不小心,脑子里就闪出那个蚕头大的黑点,它始终没有飞远,它永远也飞不远,就像一个简单的被无限拉长的梦境,怀着看不见的恶意没完没了地要和我较量下去,直到令我奄奄一息。不过,虽然如此,我却没有遗尿,事实表明,我的身体比原来结实多了,那个毛病完全消失了,这是最最令我高兴的。    
    剩下我们三个了,我是惟一的男人,我不能倒下去,我必须打起精神。我说:“蝴蝶,等下一次喷气式飞机飞来的时候,咱们就下山。”蝴蝶表情木木的,说:“我想留在这儿,永远守着我爸我妈。”蝴蝶的话让我心里一阵窃喜,但是,我故意逗着她:“那就把你一个人留下。”蝴蝶并没有感觉,盯着眼前的两堆新坟,一动不动。“我和你嫂子走,把你一个留下。”我又说,她还是没反应,可是,我身边的小天鹅不依了,用尖尖的指甲掐着我,我不得不叫出声来。蝴蝶回过头,问:“怎么了大哥?”我笑着说:“我刚才说,把你一个留下,你嫂子不高兴了,掐我,你看。”我伸着手让蝴蝶看,我自己也看,手上有一个月牙形的血印子,刚开始是白色的,过一会儿才变红了。我不觉得疼,我高兴!我故意说:“小天鹅,你够狠的!”她脸上的狠劲儿还在,嘴还一歪一歪的。我叫:“疼死我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里面有一种很较真的味道。蝴蝶却跑过来心疼地捧起我的手,用嘴吹了吹。凉风钻进伤口里,又疼又舒服,蝴蝶又从地上抓起一撮细土,散在冒血的伤口上,说:“我爸说,土是药,能止血。”我悄悄观察着小天鹅的反应,小天鹅的头没动,但是眼球动了,眼球缓缓地向我这边斜了过来,然后就静止下来。我心里特别温暖,我知道我的小天鹅并不傻,她心里是明白的,她是爱我的。蝴蝶的办法暂时还没效果,血像蚂蚁一样从土里钻出来,变得有些发白了,一滴一滴落在草尖上。蝴蝶就从孝衣上撕下一条布子,缠住我的手指。    
    我终于把我的小天鹅揽进怀里了,被她掐伤的手就在她眼前,几秒钟后她的手指突然就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抚着伤口两侧,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柔情和歉意。我再次问她:“小天鹅,你不想把蝴蝶一个人留下,是吧?”她没回答,我又问了一遍,她才抿着嘴摇摇头。我又问:“你的意思是——咱们三个都留下?”她显得有些着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终于趴在我耳边低声说:“咱们两个留下,她走!”小天鹅的话让我大笑不止,我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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