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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棵杨 寒川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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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兴似也意识到什么,将灯笼递给天旗,用力踹去。门闩得牢,家兴连踹几脚,方才松动。家兴用力再踹,门闩“咔嚓”一声折断。几人冲进大殿,赫然看到大梁上悬着一人。

“邓姐儿――”有林大叫一声,冲上去顶住她的两腿,家兴摆好被芝娴蹬倒在地的小板凳,站上去松开她脖子上的套套,父子协力将她放到地上。

天旗在鼻孔上挡了挡,摸着脉道:“没了!”

这声“没了”传到外面,被一路跟来并躲在阴影里的万秃子听个真切。万秃子惊愕万分,张嘴刚想叫出来,又急用手捂住,一屁股跌坐于地。

老有林送走天旗,回身与家兴守在殿里,陪芝娴过夜。庙院里安静下来。万秃子醒过神,悄悄溜出院子,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破院子里,蹲在堂屋,两手抱着癞头,两眼痴痴地盯着地面。

第一章 天雨雪(18)

门外一阵脚步声,他的瞎子妈端着一碗白面条打灶间走进来,边摸索边叫:“召儿,召儿!”

万秃子依旧蹲在那儿,一声不响。

瞎子妈摸到他跟前,拉过一只凳子,将面碗放在上面,在他身边蹲下:“召儿,你这是咋哩?妈一直没睡,候着你哩!快吃,是白面条,妈热过了!”

万秃子抽着肩膀,在嗓子眼里嘟哝:“邓姐儿,邓姐儿,邓姐儿……”

瞎子妈听不清楚:“召儿,你……你说啥哩?”

万秃子抬起头,仰起两只泪眼,伤心欲绝,几乎是在号叫:“妈――邓姐儿没……没了……”

邓芝娴是用进才送她裹暖的道袍自尽的。她把道袍撕成粗布条,接在一起,挂到梁上,卡断了自己的生命线。

天放亮时,进才从外面回来,看到自己的道袍派上这个用场,当即跪在白龙爷像前号啕大哭。有林问他哪儿去了,进才拿出一个发夹,泣道:“邓姐儿让我去趟双龙镇,把这个交给天珏。我说天晚了,明儿再说,邓姐儿死活不依,定要我去。我拗不过她,只好去了。我在街上转悠大半夜,没个人影,哪里去寻天珏?天快亮时,我寻思反正不是急事,赶明儿再寻不迟,就返回来。谁知道,她支派我走,为的却是这事儿!我……我这死脑筋,咋不往这儿想呀!”

有林接过发夹,打眼一看,是支小巧玲珑的玳瑁簪,他从没见过,翻来覆去审看一会儿,收起来说:“嗯,是个稀罕物件!”扭身见进才仍在对死人一耸一耸地抽肩,轻叹一声,“唉,道爷,甭哭了。人没了,后悔有啥用?得空了,你就在白龙爷跟前为邓姐儿多说几句好听话,多念几句经文。不究咋说,得让邓姐儿有个好去处!”

周进才点点头,擦去眼泪,殿外去了。

吃过早饭,村里赶来许多看热闹的。李姐儿抱着乔娃,成刘氏跟在后头,跌跌撞撞地赶到庙里。乔娃见他妈变成那样子了,抱住尸首号天号地,哭得声音发嘶,众人无不寒心,没有不落泪的。

大家正在商量后事儿,明岑领着两个工作队的人匆匆赶来。众人让开路,几人大步走进殿里,其中一个矮个子是组长,姓韦,村人都叫他韦同志。韦同志仔细检查现场,揭开盖在芝娴身上的白单子,验过尸首,叫来道长周进才,阴着脸指着依旧悬在梁上的布条子冷冷问道:“这袍子是你给她的?”

进才脸色煞白,气也不敢出,不住点头。

“哼!”韦同志瞪他一眼,指着尸首转对明岑,吩咐,“弄张草席卷了,抬到乱葬岗,挖坑埋了!”

明岑答应一声,出门去安排人和草席。韦同志转过身,与同来的张同志跟在明岑后面走出殿门,见众人仍旧齐刷刷地站在庙院里,个个红着眼圈,顿时眉头皱起,咳嗽一声,站在殿门的三层台阶上,指着殿内朗声说道:“贫下中农同志们,土改在即,阶级斗争异常尖锐,地主婆邓芝娴畏罪自杀,死有余辜,不值得为她伤心。你们各回各的家,不要看热闹了。再过几天,农会为大家分浮财,分田地,你们翻身做主人的日子就在眼前……”

韦同志正要借题演讲,殿里传出乔娃的嘶叫声,声音很低,撕心裂肺:“妈妈――你咋不理我呀,妈妈――”接着传出成刘氏极低的“嘘”声。乔娃用力憋住,但仍能清楚地听到他的抽噎声。

韦同志不好再讲下去,轻叹一声,对站在边上的明岑说:“明岑同志,地主崽子还小,不懂事儿,你安排一下,不要让他住大殿了!”言讫,跳下台阶,拨开人群,与张同志大踏步走出庙门。

众人面面相觑,一部分人跟在韦同志身后走了。明岑看一眼进才,小声问道:“道爷,庙里还有多余的席子没?”

进才余惊未定,木木地摇头。明岑转向院中剩下的几个人,大声叫道:“谁家有草席,捐一条?”

没有人接腔。芝娴是受屈后吊死的,按照村里鬼王老烟薰的说法,吊死、淹死、喝药死,都是凶死,草席不能随便捐。明岑见到冷场,正在思忖,有林说道:“明岑呀,邓姐儿是大户人,大老远嫁进咱村里,不究咋说,咱不能屈了人家,你说是不?”

第一章 天雨雪(19)

明岑不说话,李姐儿急了,推他一把:“你个夯货,咋不应声哩?”

明岑抬头问道:“有林大叔,依你说,咋办?”

“弄个棺吧,薄一点也中!”

明岑想了一会儿,小声说道:“这事儿大,待会儿风扬回来,让他定,中不?”

有林想了想,点头:“中!”转对家兴,“兴儿,你回去把咱家新买的苇子席拿来,先把邓姐儿卷上,不能晾着她!”

小晌午时,青龙、万磙子几个押着张天珏回到庙里。一进庙门,见院里站着许多人,青龙甚是纳闷,迎头遇到家兴,叫道:“兴叔,咋哩?”

家兴迎上来,摇头道:“邓姐儿没了!”

青龙吃一惊,正要接话,乔娃听见声音,从殿里飞奔出来,一头扑到张天珏跟前,抱住他的腿哭道:“爹――”

张天珏就如一根木头,动也不动地站在院里,无神的两眼望着乔娃,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众人惊得呆了,无不扭头看着他。

家兴盯了一会儿,怔道:“青龙,天珏咋了?”

“唉,”青龙长叹一声,“老宗庵早上没了,我见他时,他就变成这样儿,我也不知道咋了!看样子,得找天旗看看!”

家兴也叹一声,抱住头,蹲在地上不吱声。青龙也蹲下来,许久,又叹一声:“唉,好端端的一家人,一眨眼工夫,说零散可就零散了!”

两人正在伤感,乔娃哭喊着死命拉扯他爹,将他一步一步拖进殿门。大家谁也没说话,站在一边,睁眼望着父子俩。见他们走进殿里,有几个也跟进去。

乔娃将他爹一直拖到芝娴跟前,指着卷起的席子,哭道:“爹,妈妈她……她……她躺在这里,不理我了,爹――”

天珏像是突然间清醒过来,两眼大睁,一把揭开席子,见他的芝娴躺在里面,身子已僵硬了。

“天――哪――”天珏惨叫一声,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她身上。

众人吓傻了。有林疾走过来,捏住人中,折腾好一会儿,天珏方才醒转过来。天珏坐起来,两眼痴呆地凝视芝娴,不知过有多久,陡然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声音?人。

众人正自惊愕,天珏爆发了。他猛地站起,将邓姐儿的尸体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以惊人的力气拨开众人,如发狂的公牛一般奔出殿门。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震住了,待反应过来,天珏已经跑出庙门,朝着东面的双龙河狂奔。天珏跑得就跟飞一样,青龙怔一下,正要追赶,有林过来,轻叹一声,揉眼道:“让他俩去吧!”

乔娃见他爹扛上他妈走了,大声哭喊着跟出庙门,跌跌撞撞地追在后面。青龙追上几步,抱起他,叫上家兴,小跑着远远跟在后面。

风扬到家时天已迎黑,远远望见明岑蹲在院门外的土堆上。见他回来,明岑站起来,对他说起庙里的事。风扬蹲下来,两手抱了半天头,缓缓问道:“埋没?”

“韦同志来了,验过尸首,说是畏罪自杀,让卷张草席抬到乱葬岗埋了。成家有林说屈了邓姐儿,要我好歹为她弄个棺儿。我拿不下主意,想等你回来再定。谁想天珏先回来,大家还没明白咋回事儿,他就扛上尸首跑了!听民善说,看样子,他的这个……”明岑顿一下,指指脑袋,“怕是不大好使了!”

风扬一怔,忽地站起:“跑哪了?”

“说是往河坡上跑了,力气大得很,众人赶不上!”

风扬拧紧眉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对明岑道:“走,看看去!”

二人赶到河坡上,不见一个人影。树叶落光了,地上雪还没化完,白糊糊一片,无论有啥东西,看起来都很抢眼。明岑登到高处四下打望,见河滩的槐林里像是有人,忙拉风扬走过去,近前一看,竟是万秃子,抱头蹲在一棵大树下。

“是你呀,风召!”明岑惊奇地说。

万秃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听说天珏他们到河坡上了,你看到没?”明岑换个话题,直问。

万秃子依旧蹲在地上,不睬他。

“风召,你蹲这儿干啥?”风扬火了,大声喝道,“明岑叔问你话哩!”

万秃子打个惊怔,抬起头来,木呆呆地望着风扬,好半天,手指南岗:“他们……岗上去了!”

第一章 天雨雪(20)

风扬不再说话,抬头朝南走去。明岑紧追几步,试探着说:“风召好像有啥心事儿!”

“鬼心事!”风扬气呼呼地骂道,“吊儿郎当的,干过啥正事儿?养这么个儿子,瞎子老婶等于白养!”

“唉,”明岑叹道,“瞎嫂真也命苦,嫁过来没几年,老哥没了。守个儿子,又得上这病,别的不说,成个家都是难事儿。屋里穷不说,一个瞎子,一个秃子,哪家闺女肯嫁过来?”

风扬的气仍旧没消:“秃不秃倒没啥子,不争气才是急人!你不知道,他这人一天到晚不入屋,四处逛荡,好吃懒做,莫说是家务事,纵使地里的活儿他也不想打理,瞎婶也是,打小惯着他,也算把他害了!”

两个人说说道道地议论万秃子,不知不觉已到南岗,远远望见岗顶上有人晃动。

云雾退去了,半个月亮露出来,冷冷地照着岗子。岗上苍松翠柏,葱葱郁郁,是四棵杨村的老祖宗共同选上的墓葬地,各家祖坟都在这儿,到处是坟头,白日里也是阴森森的,何况是在晚上?二人打个寒噤,加快步子,寻路走到半山岗,斜刺里冒出二人,定睛一看,是青龙和家兴。

“是你俩?”风扬吓一大跳,定住神道,“唬啥人哩!”

“嘘――”青龙压住声音,指着岗上,“看!”

二人抬头望去,刚好被一棵松树挡住,黑糊糊的啥也没有。青龙引他们绕到一边,站在开阔处,望见天珏正和他的儿子在岗顶上跳怪舞,边跳边转圈。

风扬看一会儿,皱眉问道:“他爷儿俩在干啥?”

“围着邓姐儿转圈哩。”青龙应道,“从后晌一直转到这阵儿。唉,啥都不说,只可怜这个娃子,转不动了,就蹲下哭,他爹就跟聋子一样,睬也不睬他。我抱住他不让他转,他死活不依,只要他爹转,他就跟着转!爷儿俩转累了,就站住唱歌!唱完歌,天珏就叽里咕噜地自说自话,说完又转!我俩看得寒心,又不敢走,只好退下来,守在这半岗里。”

“你也不动动脑子!”风扬白他一眼,“恁冷的天,不让他俩转圈子,还不冻死?”

“嗯,是哩!”青龙对这个见解大是敬服,点了点头。

风扬抬腿走上岗去,站在离爷儿俩十几步远的地方。这是一处空地,芝娴的尸首躺在雪地里,冷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的身下铺的是成家的新席子,席子周围被这对父子踩得溜光,黑糊糊,明晃晃,像是一条路。周围一片洁白,雪有四指厚。

父子俩又转一会儿,果如青龙所说,停住不转了,对着芝娴的尸首跪下来,开始唱歌。是天珏在唱,他们仔细听一会儿,没人听懂。唱一会儿,天珏抱起芝娴,叽里咕噜说话。四个人全都竖起耳朵,依旧听不明白。

风扬拧紧眉头,蹲在地上。

明岑听一会儿,推推身边的家兴:“他嘟哝啥哩?”

“从后晌到这往儿,他总是哭这一句话,啥个‘妈打铃’,”家兴摸着头皮应道,“我始终没明白,他妈为啥总是打铃呢?”

“哪是‘妈打铃’?”青龙争辩,“我听得比你清,是‘卖大咧’!看样子,他是卖大的,不卖小的。不知他卖的是啥物什儿。”

风扬蹲在地上,眉头依旧拧着。

“咦!”青龙脑门一亮,“咱别是听到岔上了。天珏或是中邪了,在跟鬼说话哩!”

家兴点头应道:“嗯,我看也像!”

“风扬,”明岑试探着说,“要不,干脆叫老烟薰来听听!真要是鬼话,想必瞒不过他!”

老烟薰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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