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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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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被推拿的是新来的一个拔号的。奚太太立在门口看了一看,无聊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这拔号的是个少爷模样,穿件麂皮外套,和庞先生谈到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个炮弹片子飞过来,一个兵往后一仰,脸一皱,非常痛苦的样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庞先生睁眼点头道:“残忍真残忍!打仗这样东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这推拿,也把人疼得叽哩哇啦叫,我这是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叹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庞先生有点惋惜地叹道:“本来同他们那边比起来,我们这里的战争不算一回事了!残忍真残忍。你说你在哪里看的?”
  青年道:“俄国俱乐部。”
  庞先生道:“真有这样的电影看么?多少钱一个人?”
  青年道:“庞先生你要看我替你买票去。”
  庞先生不做声,隔了一会,问道:“几点钟演?每天都有么?”
  青年道:“八点钟,你要买几张?”
  庞先生又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点的。”
  庞太太在外间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点的——”嗨嗨嗨嗨笑起来了。庞先生也陪她笑了两声。
  诊所的窗户是关着的,而且十字交叉封着防空的、旧黄报纸的碎条,撕剩下的。外面是白净的阴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
  庞太太一路笑着,走来开窗,无缘无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将一只用过的牙签丢出去。然后把小书桌上半杯残茶拿起来漱口,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里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脚下。奚太太也笑,但是庞太太只当没看见她,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点感触地望到别处去,墙上的金边大镜里又看见庞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脸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拜一拜一拜。
  奚太太连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温柔地想起她丈夫。
  “将来,只要看见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讲……”
  她这样安慰了自己,拿起报纸来,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鸟,微向一边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赞成地看起报来了。总有一天她丈夫要回来。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
  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对街一排旧红砖的巷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阳台的衣裳。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阳台外面,沿着栏杆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桂花蒸 阿小悲秋“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
  ——炎樱丁阿小手牵着儿子百顺,一层一层楼爬上来。高楼的后阳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巷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过了八月节还这么热,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
  下面浮起许多声音,各样的车,拍拍打地毯,学校*R*R摇铃,工匠捶着锯着,马达嗡嗡响,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风。
  公寓中对门邻居的阿妈带着孩子们在后阳台上吃粥,天太热,粥太烫,撮尖了嘴唇凋嗤凋嗤吹着,眉心紧皱,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还是心疼那雪白的粥。对门的阿妈是个黄脸婆,半大脚,头发却是剪了的。她忙着张罗孩子们吃了早饭上学去,她耳边挂下细细一绺子短发,湿腻腻如同墨画在脸上的还没干。她和阿小招呼:“早呀,妹妹!”孩子们纷纷叫:“阿姨,早!”阿小叫还一声“阿姐!”百顺也叫:“阿姨!阿哥!”
  阿小说:“今天来晚了——断命电车轧得要死,走过头了才得下来。外国人一定揿过铃了!”对门阿妈道:“这天可是发痴,热得这样!”阿小也道:“真发痴!都快到九月了呀!”
  刚才在三等电车上,她被挤得站立不牢,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蓝布长衫,那深蓝布因为肮脏到极点,有一种奇异的柔软,简直没有布的劲道;从那蓝布的深处一蓬一蓬慢慢发出它内在的热气。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脏又还脏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钥匙开门进去,先到电铃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号的牌子掉了下来了。主人昨天没在家吃晚饭,让她早两个钟头回去,她猜着他今天要特别的疙瘩,作为补偿。她揭开水缸的盖,用铁匙子舀水,灌满一壶,放在煤气炉上先烧上了。战时自来水限制,家家有这样一个缸,酱黄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黄龙。女人在那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总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个都市女性,她宁可在门边绿粉墙上粘贴着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镜(本来是个皮包的附属品)里面照了一照,看看头发,还不很毛。她梳辫子头,脑后的头发一小股一小股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绞得它完全看不见了为止,方才觉得清爽相了。额前照时新的样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紧,可以三四天梳一梳。她在门背后取下白围裙来系上,端过凳子,踩在上面,在架子上拿咖啡,因为她生得矮小。
  “百顺——又往哪里跑?这点子工夫还惦记着玩!还不快触祭了上学去!”她叱喝。她那秀丽的刮骨脸凶起来像晚娘。
  百顺脸团团地,细眉细眼,陪着小心,把一张板凳搬到门外,又把一只饼干筒抱了出去,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盘,静静等着。阿小从冰箱上的瓦钵子里拿出吃剩的半只大面包,说:
  “哪!拿去!有本事一个人把它全吃了!——也想着留点给别人。没看见的,这点大的小孩,吃得比大人还多!”
  窗台上有一只蓝玻璃杯,她把里面插着的牙刷拿掉了,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水,递与百顺,又骂:“样样要人服侍!你一个月给我多少工钱,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了你什么债!还不吃了快走!”
  百顺嘴里还在咀嚼,就去拿书包。突然,他对于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蓝布工人装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说:“姆妈,明天我好穿绒线衫了。”阿小道:“发什么昏!这么热的天,绒线衫!”
  百顺走了她叹了口气,想着孩子的学校真是难伺候。学费加得不得了,此外这样那样许多花头,单只做手工,红绿纸金纸买起来就吓人。窗台上,酱油瓶底下压着他做的一个小国旗,细竹签上挑出了青天白日满地红。阿小侧着头,看了一眼,心中只是凄凄惨惨不舒服。
  才把咖啡煮了,大银盘子端整好了,电话铃响起来。阿小拿起听筒,撇着洋腔锐声说:“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从来没听见过这女人的声音。又是个新的。她去敲敲门:“主人,电话!”
  主人已经梳洗过了,穿上衣服了,那样子是很不高兴她。
  主人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但是哥儿达先生还是不失为一个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体态风流。他走出来接电话,先咳嗽一声,可是喉咙里还有些混浊。他问道:“哈罗?”然后,突然地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哈罗哦!”又惊又喜,销魂地,等于说:“是你么?难道真的是你么?”他是一大早起来也能够魂飞魄散为情颠倒的。
  然而阿小,因为这一声迷人的“哈罗哦!”听过无数遍了,她自管自走到厨房里去。昨天“黄头发女人”请客,后来想必跟了他一起回来的,因为厨房里有两只用过的酒杯,有一只上面腻着口红。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他那些女人倒是从来不过夜的。女人去了之后他一个人到厨房里吃了个生鸡蛋,阿小注意到洋铁垃圾桶里有个完整的鸡蛋壳,他只在上面凿一个小针眼,一吸——阿小摇摇头,简直是野人呀!冰箱现在没有电,不应当关上的,然而他拿了鸡蛋顺手就关严了。她一开,里面冲出一阵甜郁的恶气。她取出乳酪,鹅肝香肠,一只鸡蛋。哥儿达除了一顿早饭在家里吃,其余两顿总是被请出去的时候多。冰箱里面还有半碗“杂碎”炒饭,他吃剩的,已经有一个多扎拜了。她晓得他并不是忘记了,因为他常常开冰箱打探情形的。他不说一声“不要了,你把它吃掉罢,”她也决不去问他“还要不要了?”她晓得他的脾气。
  主人挂上电话,检视备忘录上阿妈写下的,他不在家的时候人家打了来,留下的号码;照样打了去,却打不通。他伸头到厨房里,曼声叫:“阿妈,难为情呀!数目字老是弄不清楚!”竖起一只手指警戒地摇晃着。阿小两手包在围裙里,脸上露出于红的笑容。
  他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实这是隔壁东家娘有多余的面包票给了她一张,她去买了来的。主人还没有做声,她先把脸飞红了。苏州娘姨最是要强,受不了人家一点点眉高眼低的,休说责备的话了。尤其是阿小生成这一副模样,脸一红便像是挨了个嘴巴子,薄薄的面颊上一条条红指印,肿将起来。她整个的脸型像是被凌虐的,秀眼如同剪开的两长条,眼中露出一个幽幽的世界,里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主人心中想道:“再要她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也难找,用着她一天,总得把她哄得好好的。”因此并不查问,只说:“阿妈,今天晚上预备两个人的饭。买一磅牛肉。”阿小说:“先煨汤,再把它炸一炸?”主人点点头。阿小说:“还要点什么呢?”主人沉吟着,一手支在门框上,一手撑腰;他那双灰色眼睛,不做媚眼的时候便翻着白眼,大而瞪,瞪着那块吃剩的面包,使阿小不安。他说:“珍珠米,也许?”她点头,说:
  “珍珠米。”每次都是同样的菜,好在请的是不同的女人,她想。他说:“还要一样甜菜,摊两个煎饼好了。”阿小道:“没有面粉。”他说:“就用鸡蛋,不用面粉也行。”甜鸡蛋阿小从来没听见过这样东西,但她还是熟溜地回答:“是的主人。”
  她把早饭送到房里去,看见小橱上黄头发女人的照片给收起来了。今天请的想必就是那新的女人,平常李小姐她们来他连照片也不高兴拿开。李小姐人最厚道,每次来总给阿小一百块钱。阿小猜她是个大人家的姨太太,不过也说不准,似乎太自由了些,而且不够好看——当然姨太太也不一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个电话:“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
  她敲门进去,说:“主人,电话。”主人问是谁。她说“李小姐。”主人不要听,她便替他回掉了:“哥儿达先生她在浴间里!”阿小只有一句“哈罗”说得最漂亮,再往下说就有点乱,而且男性女性的“他”分不大清楚。“对不起密西,也许你过一会再打来?”那边说:“谢谢。”她答道:“不要提。再会密西。”
  哥儿达先生吃了早饭出去办公,临走的时候照例在房门口柔媚地叫唤一声:“再会呀,阿妈!”只要是个女人,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喜欢他。阿妈也赶出来带笑答应:“再会主人!”她进去收拾房间,走到浴室里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了一声。哥儿达先生把被单枕套衬衫裤大小毛巾一齐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当天统统洗掉它。今天又没有太阳,洗了怎么得干?她还要出去买菜,公寓里每天只有一个钟头有自来水,浴缸被占据,就误了放水的时间,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电话来。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
  李小姐改用中文追问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阿小也改口说中文:“李小姐是吧?”笑着,满面绯红,代表一切正经女人替这个女人难为情。“我不晓得他办公室的电话什么号头。
  ……
  他昨天没有出去。……是的,在家里吃晚饭的。……一个人吃的。今天不知道,没听见他说……“
  黄头发的女人打电话来,要把她昨天大请客问哥儿达借的杯盘刀叉差人送还给他。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
  ……是的密西。我是阿妈。……我很好,谢谢你密西。“”黄头发女人“声音甜得像扭股糖,到处放交情,阿小便也和她虚情假意的、含羞带笑,仿佛高攀不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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