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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9年第06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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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嫂子实在不赏脸;小弟也不敢强求。我吃一口就回去;不喝酒;保证不喝酒;天冷了;我馋酸菜炖血肠了。” 
  袁郁洁冷下脸;转身就走;不再理他。陈长浩哪儿都好;在厂里是个好工人;技术过硬;任劳任怨;在家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姑爷。可就有一宗大不如人意;贪杯;酒量又有限;而且喝多一点就耍酒疯;哭哭笑笑;又打又闹。清醒后又后悔;下死力地狠抽自己嘴巴;保证以后再不沾酒;可十天半月一过;酒虫子在他肠子里一咬;他就宁死而屈了。有一次;他半夜未归;急得袁郁洁和他媳妇四处去找;竟见他枕在马路牙子上酣然而睡。那次可真悬透了;夜色茫茫的;真要有辆车从他身上轧过去;岂不立时毙命? 
  说不理是假;袁郁洁其实是想逼他跟自己回家;可走了五六十米;身后没个脚步声;便又立住了脚;回头看;杀猪菜馆前哪还有陈长浩的身影。这没出息的东西!要是身边没个人盯着他;今天不定又喝成个啥德行。袁郁洁返身往回走;直接进了菜馆;见陈长浩已坐在餐桌前点菜;不过一盘拍黄瓜;一盘拆脊肉;一碗酸菜炖血肠;稀松平常。还听陈长浩对服务员说;“我看你们柜台上有自酿的烧酒;是高度的吧?你给我来半斤;用酒壶给我烫上。” 
  “用不了半斤;二两就行。”袁郁洁在服务员身后说。 
  “哎哟嫂子;你来啦?这可太好啦!快坐。”陈长浩急忙让座。 
  服务员探询地望着陈长浩。陈长浩咧嘴一笑:“那中;听我嫂子的;二两就二两。” 
  是火车座;两人面对面坐下了。酒和菜很快摆上来。 
  “嫂子;你多少也来一点;就一盅。” 
  “我今天一滴也不喝。我看你喝;就二两;多一滴你也别想。” 
  “中;中;就二两。” 
  “先说说;你为啥事憋屈?” 
  “我哥回家没跟你说呀?” 
  “他说的事多去了;哪件?说你们厂长又换了小媳妇;你们一人随二百?” 
  “这个也让人憋屈。他妈的;掏二百只扔过来一个小礼袋;里头两颗烟;几块糖;连酒盅子都没资格端一端。” 
  “那是对广大工人兄弟的爱护;怕你们喝多了耍酒疯。” 
  “那中;不喝;不耍。可工资从这月起;却减了百分之二十;落到我和我哥头上;一人最少三百块。” 
  “这事我可没听你哥说。为啥一下降了这么多?” 
  “他没说是因为他今天在家休班;还不知道呢。说国际金融危机了;说钢材不好往外卖;大减价了。狗屁;危机了减价了他还忙着换媳妇?和老大危机完了;小二也危机了?这个小三减价不?咋卖?批发还是零售?” 
  两人就这般吃着;喝着;说着;骂着。袁郁洁要了一碗米饭。入冬后的酸菜确实好吃;脆生;有嚼头;比在缸里压到来年开春筋筋皮皮的爽口多了。听着陈长浩不住嘴的诉骂;袁郁洁心里确是有点堵;男人和陈长浩都在轧钢厂;而且还在一个工段;一声减工资;那就都得减。自己在修配厂开天吊;修配厂是钢业集团的配套企业;人家那边刮风;这边也必然跟着下雨;而且下得还不会小。都是百分之二十;两口子一个月就少进五六百;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儿子来年夏天考大学;不怪陈长浩憋屈呢。但这些话只能心里想;不能应和着陈长浩说;他要是又闹起酒来;今晚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陈长浩摇摇瓷酒壶;又将酒壶对着嘴巴倒了倒;一滴也没再倒出来。按工友间的俏皮话来讲;小太监捂裆——没了。没了好;快让他吃饭。袁郁洁扭头对服务员喊;“快给这位师傅上饭;大号碗。” 
  陈长浩面对着空酒盅发呆;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饭很快送上来;陈长浩却站起了身:“嫂子;你先吃着;我去趟卫生间。” 
  陈长浩走了;袁郁洁对着饭碗发起呆来;再也吃不下。刚才风卷残云狼吞虎咽;那是在装;装作不以为然;装给陈长浩看。可贪杯的人不在了眼前;心里就愈发地堵起来。工厂搬迁;还在新厂附近盖了不少住宅楼;住宅楼面积都不小;最小的也有八十多平方;两口子算计来算计去;终是没敢要;还住在孩子爷爷留下的老楼里。老楼只有五十来平方;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将就着住还行;却再难卖出价钱来。住新楼是要拿钱的;工厂有地皮可换笼子;但咱工人只好比一只小麻雀;饿不死就烧高香了;哪还敢换笼子?嘴巴上省下的钱还要供儿子念大学呢;听说连学费带吃住;一年一万都不够;那就是一个人的工资啦…… 
  陈长浩回来了;坐在那里喘粗气。怎么;喝多了?不会吧。她媳妇说过;自己的男人也说过;二两酒;陈长浩还是撑得住的。再多就得实行管制啦。袁郁洁把饭碗往他跟前推;又递过筷子:“快吃吧;一会凉了。累了一天了;多吃点。” 
  陈长浩却不吃;直声亮嗓地骂;惊得餐馆里的人都往这边看:“他妈的;就知道给工人降工资;孩子的补课费怎么不降?我老丈母娘的医药费怎么不降?厂长换小媳妇的份子钱怎么不降?还让不让咱小工人活啦?” 
  真就喝多了!心不顺;二两酒也多了!眼看着酒劲上来了;得赶快带他回家去;可不能让他再在外面丢人现眼啦!袁郁洁急向服务员招手;结账。服务员报了钱数;袁郁洁拧拧眉;不对;多了吧?让服务员把账单拿过来;果然不对:“我们只要了二两酒;怎么就变成半斤了?” 
  “这位先生刚才在柜台前又要了三两;一仰脖;就都喝进去了;没往桌上送。” 
  哼;这个酒懵子呀! 
  袁郁洁急拉陈长浩往外走。出了门;凛冽的小北风兜头一刮;陈长浩就哇地吐起来。吐完了用袖头一抹嘴巴;又赖在了马路牙子上;不走。“干啥去?回家?不中不中……便宜了他小子。走;跟我闹闹洞房去!我看那小娘们管我叫啥?我可能比她爸年纪还大呢;她得叫我二大爷……哈哈;厂长随她叫;也得喊我一声二大爷……” 
  路人们围过来;捂着鼻子看热闹。警察也赶过来;对袁郁洁说:“是两口子吧?抓紧把他整家去;不然;我可要带他去派出所醒酒啦。” 
  陈长浩直着嗓子嚷:“你警察有什么了不起?警察也不能胡说八道!她是我嫂子你知道不知道?老嫂比母你知道不知道?包公就是吃他嫂子的奶水长大的你知道不知道?我要是包公;就把那帮贪官的脑袋一个个都铡下来;金融危机来了就得先铡贪官;用狗头铡;他妈的;那帮东西;也只配用狗头铡……” 
  众人笑。警察又问:“是亲嫂子吗?” 
  袁郁洁摇头:“他姓陈;我男人姓王;两人在一个工段;我们两家也住一个楼门;他五楼;我二楼。” 
  陈长浩又嚷:“亲了咋?不亲又咋?亲不亲;事上分。远亲不如近邻你知道不知道?那个狗屁的厂长讲话时还说亲爱的工人弟兄呢;可他把他亲弟兄的闺女划拉到他被窝里去了……” 
  围观的人听了哄笑;还有人拍巴掌叫好。警察叫来了出租车;又招呼围观的人把陈长浩塞进去。那一晚;袁郁洁叫过住对门的张嫂;两人一起给陈长浩又是擦又是洗的;一直把他服侍得呼呼睡去才回到自己家。开了门;她先掀过挂在门旁的小黑板;上面有许多正字;每一笔都是陈长浩醉酒的记录;她用粉笔又添上了一笔。她知道;不定哪天;陈长浩来串门;看了那记录;一定又会伸出手指头;蘸着唾沫把那一笔抹去。 
  唉;这兄弟;只悔不改;又有什么办法? 
   
  责任编辑鄢 莉 
   



阳光下 作者:毕 亮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薄雾正在消散。穿制服的刀削脸警察路过二手家具店时;男人手握菜刀;蹲在店门口污迹斑斑的木椅子旁;双手沾满暗红的血。 
  男人在施刀剖鱼;是鲫鱼。菜市场鱼贩子讲;那鲫鱼是野生的。勾紧手指头男人将鱼泡、鱼鳃、鱼肺掏出;顺手扔向过道的垃圾堆里。滑眼瞥行色匆匆的警察;不到三秒钟他收回漫不经心的目光;继续剥另一条在砧板边扑腾的鲫鱼。 
  那条鱼在男人手里绝望地翕动鳃壳。男人预备给老婆煲鲫鱼汤;再过两天;住院的老婆就要动手术。 
  看上去男人疲惫不堪。 
  突然他背后传来稚嫩的童音;怯弱而尖锐。“爸爸;你说妈妈会死吗?”扭头男人目睹忧心忡忡的女儿苍白的脸;以及占了那整张脸将近一半的太田痣。那是女儿出生就伴有的“胎记”。 
  他心里一直埋着个明亮的想法;想等攒够了钱;带女儿去美容医院整容。女儿大了;时常盯着镜子里的脸发呆;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木讷;暴躁;不合群。 
  女儿的言语令男人感到不安。 
  六岁多七岁不到的小女孩单薄的身体像纸片立在清晨轻柔的阳光里。被楼宇遮蔽的阳光在城中村里若隐若显。她穿的褂子邋遢不堪;胸前尽是米汤、广东甘蔗、西瓜汁的痕迹;还有说不上来在哪儿擦碰到的污迹。 
  她正等待父亲的回答。 
  男人却沉默;像是没听到她讲话。她眼睁睁地看见父亲望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又转回头继续剖鱼去了。鱼鳞在闪亮的菜刀下飞溅;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以及男人穿凉拖的脚背上。 
  等得不耐烦;小女孩聒噪起来;弓身她捡起一块小石子;掷向店里的电脑桌。压低声音;她冲着语气说;妈妈会死吗你说?那声音像是从小女孩肺里炸出来的;沉闷、凄厉。 
  男人依旧不答腔。 
  拢近男人;小女孩伤心地嘀咕起来;妈妈要死了;黑驼子讲妈妈活不了几天;妈妈就要死了!女孩的眼神随着话语的结束黯淡下来;昂起头;她无限忧伤地仰望天空。 
  天空没有飞鸟和祥云;他们一家人租住在南方麻城的城中村;处处是握手楼、亲嘴楼;抬头仅有逼仄的天空。这里居住的外乡人就像是水井里的青蛙。 
  黑驼子是那个从云南挨越南边境来的倒卖二手家具的矮瘦男人。此时男人脑子里荡出黑驼子佝偻的身躯;以及他黄皮寡瘦的老婆和他五岁不到呆头呆脑的儿子。男人仅去过一次黑驼子屋里;他们一家三口租住一间农民房;是个单间;带有逼仄的厨房、洗手间。里屋幽暗;经久不见阳光;散发出潮气、霉味。当时男人立在床沿边;扫视满屋子狼藉;掉了漆皮的桌子上摆满卷筒卫生纸、杀虫剂、空矿泉水瓶、空可乐罐。他还在床头边发现了两粒未拆封的安全套;以及女人的文胸;文胸像是穿了十年八年未换;布料起了毛球;褪了颜色。安全套和文胸令男人产生不雅的想象;床上出现了黑驼子和他老婆交欢的情景。两个皮包骨头的男人女人纠缠一起;就像两块石头硌在一起。男人觉得很滑稽。他去厕所解手;洗手时;水龙头里出的水竟有在麻城罕见的绿苔丝。实际上;男人一家人居住的环境比黑驼子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他的女人讲究、爱收拾;方寸之地给她拾掇得干干净净。临出厕所门;突然门口窜进来个小男孩;手里抓了只临死的黑蝙蝠。小男孩歪头;嘴巴似乎也是歪的;嘴角边掉着涎水;男孩吸了口气;涎水又缩了回去。黑驼子指着进门的男孩说;老马;这是我儿子!他又对男孩说;喊伯伯!小男孩目光空洞、涣散地瞄了眼男人;猛地伸出手说;喏;蝙蝠送给你吃! 
  …… 
  男人不晓得街坊的谈话怎么会传到女儿耳朵里。他抬头望离他一米远的女儿;开腔说;有爸爸在;妈妈不会有事!男人依旧板着脸;面无任何表情;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小女孩疑惑地望着他;半晌不出声;嘴里猛地蹦出一句;我不相信你讲话;你哄我;去年你就说给我治脸巴;还不是只打雷不下雨! 
  男人愣住了;女儿小小年纪;竟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他回忆起过去对女儿承诺的情景;脸些微有些发热。他说;等妈妈出院;爸就带你去医院治脸巴! 
  可能是对男人失望了;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小女孩不再理眼前的父亲;走开了。她从店里捡了根细铁丝;蹲在垃圾堆旁;拨弄刚才男人丢的鱼泡、鱼腮……待男人再瞅她时;小女孩手里捏的铁丝戳了个安全套。安全套被戳穿了;她颇有些自豪地迎着风奔跑。 
  男人似乎嗅到精液的气息;想去追女儿;但又没去;他想眼下最最要紧的是煲鲫鱼汤。小女孩跑到一家温州松骨城门口停住脚;空的那只右手叉腰呼哧呼哧呵粗气。她将安全套弃在玻璃门前;迈腿往回跑。男人这才弄明白;女儿不是在歇气;女儿已经什么都懂了。城中村里鱼龙混杂;天一擦黑;妓女便冒出来;站街迎客。女儿已经明白了男女之间的勾当。过去男人还给那些站街的妓女卖过二手床、席梦思、沙发、椅子、茶几、麻将桌……望着奔跑的女儿;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电话零零地响起。男人寻抹布揩干净手;赶紧抓起话筒;生怕那边挂断。他拿话筒的胳膊肘撑在摆电话的柜子上。柜子不是很干净;蒙了层薄薄的灰尘。他顾不了那么多;这样的姿势让他感觉轻松。 
  那边说;我想出院;懒得动手术;换个肾得多少钱;还是把钱留着给丫头整容! 
  男人说;钱不够可以凑;先紧急的来;丫头的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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