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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在北京-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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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上说的公道话。也是,这破楼一直就没人管,出了毛病全靠楼民们自力更生。出
版社似乎有意锤炼这些年轻人,连消火栓也不给他们发一个。他们也不知道楼会着
火,没人去要。出版社的人管这楼叫“移民楼”,因为楼民们全是外地来京的大学
生,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代移民。听了小冒的话,立即有人揭发说长安街上挂满了彩
旗,肯定要来哪个非洲的元首。臭水一上街,公安部门非找出版社算账,社头儿就
该关心移民楼了。于是去院子里铲土找碎砖头,不一会儿就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
大坝,足有十几公分高。随后纷纷洗手冲澡,凉凉快快地准备吃晚饭看电视了。
    沙新冲了凉,一拐达一拐达地回到屋里,歪在床上烂泥一样瘫着,只有大喘气
的份儿了。老婆忙下地去找来万花油给他抹头抹背,又扯了一贴“天然麝香虎骨膏”
捂在肿起的脚腕上。还不放心,又让他用酒服了一小撮儿云南白药,说是化淤血的。
    床上太热,他就地铺一张草席,滚上去想打个盹儿,这一下午连续作战,累得
他放平了身子就迷糊过去了。他着了,女儿哇哇大哭起来,又饿了。只好强打起精
神挣扎起来去煮牛奶。厨房里十几个煤气火眼儿烈焰熊熊地煮炒着一家家的晚饭,
人们正挥汗如雨做饭洗菜,油烟呛得一个个咳着喷着,影影绰绰在烟雾中战斗。沙
新忙等候在滕大姐身边,待她炒完一个鸡蛋西红柿连声感谢着夹塞儿坐上小奶锅。
煮好牛奶出来,光赤的上身已经油腻腻布满了小油珠,抓了干毛巾一抹,毛巾立即
油黑一片。该喂奶了,这才想起家中还有一个小保姆,天都黑了还不见回来。
    “翠兰这妹子真成姑奶奶了,上咱家养老来了不成?你也不说说她!”
    “我怎么好说,那是你家的亲戚。我充其量算她个舅妈,还是表的,八杆子打
不着。”
    “我也不敢说!像请上帝一样请来的。就咱这破筒子楼,谁肯来这里当保姆?
住这里的人自己倒像保姆。惹不起,由着她吧,能帮把手就不错了。”
    沙新又躺到地上去,仰天看着这房子,倒像不认识似的。平常站着看,这十几
平米的面积让大组合柜一隔成两间,觉着挤插插的。可躺下来,立时觉出天地宽广。
翠兰住柜子那一边,拉个帘算个独立世界了,也真难为了这大巴山里的女子。就凭
沾点亲,才敢这么住,不知道的还当是讨了二房呢。那天派出所来查户口,发现这
楼上四五家这样混居的,逼着他们一个个写了证明,证明是远房近房亲戚关系,并
声言要去出版社交涉,让出版社专腾出一间保姆房来。“天下第一俗女人”腾柏菊
家更令人无法忍受,她生了孩子,她奶奶妈妈姑姑小叔子弟妹带着孩子全从山沟来
“伺候月子”,男男女女九口人横七竖八睡一地。那几个女人午睡也要脱光膀子,
敞着门通着风,光明正大地睡,让全楼的人大饱眼福。那天中午让查户口的警察撞
见,竟一个个木然相觑,连衣服也不披。气得滕大姐这个文化人大骂,她一生气就
满口家乡土话。惹得奶奶妈妈当场大哭,说滕大姐“变心了”。小警察们户口也不
查了,哧哧笑着走了。这笑话传回出版社,弄得人灰溜溜的。社长在安全会议上点
了移民楼的名,倒像楼里家家大敞辕门裸睡似的。从此人人不给滕大姐好脸色看,
躲瘟疫似地躲她。
    有这个前车之鉴,当初沙新死活不敢从山里招这个表外甥女来,生怕她二百五
出点丑闻,他沙新就成滕柏菊之第二了,就自己骑车到东便门立交桥下的保姆自由
市场去找。那一片黑压压的外地小姑娘,全抱着行李在等人招雇。沙新心头大喜,
先侦察了一番,盯准几个衣着漂亮,人也水灵灵的安徽女子,打算引入竞争机制,
让她们相互砍价儿,谁的报价中了他的标就领谁回去。这二年的时价是月薪一百,
管吃管住。妈哟,一个月工资发回来转手就得给保姆,我他妈成了过路财神。保姆
不但要跟老婆一起吃月子饭,还得搭进一百去。这几年的存款稿费就全搭上罢,只
要能让我安心上班安心出差组搞开笔会就行。沙新打定了主意凑上去开始招标。话
一出口,毫无反响,几个漂亮女子爱答不理地拿眼斜他。那天正是三伏天,他干巴
瘦的小人儿,套件褪色的蓝背心,一条大肥佬裤衩子把两根细腿罩住看着像独腿似
的,一辆稀松咣荡的自行车,他自己倒像个进城谋生的小工儿。若不是那双扶着车
把的白白细细的秀手,根本看不出是个劳心者。半晌终于姑娘们的代表美丽地凑过
来嗲声问:“你家几口人?几间房?电器全吗?抽油烟机可不能没有。我们要一人
住一间,要有彩电电扇。要是又有老又有小,你得雇两个,一个管做饭洗衣服,一
个只管看孩子……”后边的话他再也听不清了,觉得像外语,红着脸推车走了。这
下学聪明了,不敢再贸然亮标,先躲一边看看行市再说。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不知什么时候,他这个文艺理论硕士研究生,堂堂正正小有名气的青年批评家早已
沦为贫困小户,根本没资格进保姆市场请保姆。这几年发了家的人们使唤保姆,有
充足的房子,满屋的家电,不少人是坐着公家的小车来的,也有自己开车骑摩托来
的。眼看着人家一下车就很内行地叫价儿:“住单间儿,有彩电,一月一百二,伺
候瘫老人外加五十,哪个来,快着点。”这样的阔少儿来一个引起一阵风起云涌人
心所向,小姑娘们争相笑出最高历史水平,像朵朵葵花向阳开放,紧紧围绕在一腿
在车上一腿在车下的阔少爷娇小姐身旁。然后是一阵东扒拉西挑拣,像骡马市上选
牲口一样,认准最优秀的拉上几个上车,说是回去让老爷子老太太过目口试。这只
是预选热身赛,还有淘汰在后头,照样人头攒动欣欣向荣。那阵势算是让沙新真服
了, 承认自己是傻X了。他银行里那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一万块存款在这儿根本擦屁
股纸不如。当年上学时看不上眼的那几个研究西方当代哲学和经济学的同学,几年
下来写了不少批判的论文却是在批判“西马”的观点,其实根本没弄清资本主义怎
么回事。现如今却混政府里当上了领导的笔杆子写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章。政
府部门房源充足,他们当然早有房住了。学外文的几个驻外了,或飞越大洋念书挣
美元去了。最不行的一个也进了国家旅游局,要房有房要钱有钱。他这个中文系大
才子,学的是当代资产阶级文艺批评,到头来跟资和产全无关系,倒沦为无产者了。
那天和老婆一对,存款够一万了,心都快跳出来,妈呀,咱是万元户了。以为凭这
一万养活将出生的儿子(生出来却是女儿)足足够了,很为自己一支钢笔一张纸活
脱脱变出一万元感到一种白手创业的自豪。却原来自己蹦几年还是穷光蛋,一个连
那些小保姆都懒得理的傻小子。最终只得从万水千山之外的大巴山里请来这么个二
百五亲戚。
    那天下火车倒汽车走旱路又坐船到山里去接翠兰,正赶上她一家人在河里淘金。
男男女女赤条条泡在水里一折腾就是一上午。那山是真绿,山里的天是真蓝,从灰
蒙蒙的城里进了山,眼睛都让那天光水色刺得睁不开。那儿的人很淳朴,赤着身体
很自然地劳作着,有过路的船驶过,他们就停下手上的活计,手搭凉棚冲你欢叫,
那山那水那人,收进镜头里显得很健康美好。沙新无法想象自己的外婆是如何从这
里逃荒出山嫁到成都的。外婆若不出来,就会跟淘金砂的人没什么两样。说不上那
是好还是坏,反正人人有自己的命。沙新在翠兰家船上吃了一顿盐水煮鱼,翠兰穿
上一身翠蓝翠绿的衣服就跟他上北京来了。想着想着,沙新觉得心里发堵,早有两
串眼泪淌下来流了一脖子。赶忙去抹干,不想让老婆看见自己哭。
    老婆听他这边有了动静,问:“醒了?才睡这么一会儿?背还疼不?”
    “抹了油,好多了。龟儿子红烧鱼哟,烫死我了。”
    “你也真冒失,见了那女人躲还躲不及呢。你不知道她有病啊!”
    “我吓唬吓唬她,”沙新笑道。
    “你故意的?那妄想狂咱可招惹不起。”
    “嘘,小声点,咱们是紧邻,嘻。我是太气不过了。你说,都一个单位的,啊,
说起来一个个都是编辑什么的,也算知识分子了,怎么就那么自私自利?”
    “吵架了?”
    “懒得跟这群龟儿子吵。吵,倒算抬举他们了。也配跟我吵?我一看那样子,
一个个酸酸的,怪怪的,就想放把火烧了这楼,大家同归于尽。”
    “你尽说吓人的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跟你说,以后这楼上的人你少搭理,没几个好东西。又不是不知道你坐月子,
眼看着发了臭水,一个个笑哈哈照吃不误。顶可恶的是,他们还换了胶靴子趟水上
厨房,有心思做红烧鱼炒他妈辣子肉丝。一见那妄想狂喜滋滋端着鱼过来,我就眼
发蓝,非吓破她的胆不可。义理准在憋他的臭诗呢,吃不上饭看他还诌什么‘童贞
星系’、‘处男星座’!”
    “别吃醋了。人家现在是诗歌新星加歌星,你跟他好歹是一个室的,不写几句
捧的,专写臭人家的,他能不恨你?淹死我们娘儿俩他才解恨呢。”
    “他算什么诗人,三十大几的男爷们儿,装什么情窦初开,弄点子初恋、初吻、
初次小树林,专骗女学生。”
    “你们这些个臭文人就从死理。都什么年月了,改革开放了。出版靠什么?还
不得抓大印数的书?义理的一本诗就印好几万,出版社当然捧他,一捧就红。你再
瞧瞧小季那诗,虽然写得比义理的好,题目也惊人,叫什么来着?《午夜,独身女
人的情思》,猛一看挺有戏,读起来根本读不进去,尽是什么象征呀,潜意识呀,
中国老百姓谁认这个?闹半天还得自费出集子,印一千册。你还捧她臭脚,怎么就
捧不起来?哪天午夜钻她屋里去体验体验?”
    “她才看不上我呢。我也不是全捧她,也批评她。她太西化了,老学先锋派,
冒充后现代主义。唉,中国也不知怎么了,这些年就没出来几个真诗人。不是小季
这种假洋鬼子,就是那些个土掉渣的农民歌手,全让人烦。一下子蹦出个不土不洋
的浙义理,半男半女,半柔半刚,还挺上口,谱上阿拉伯数字就能唱OK,也该他走
运。不过话说回来了,批评家是文坛的良心,不能迁就这种俗气,有时就得反潮流,
干预导向。”
    “不愧是‘向导出版社’的大良心。你们领导让你干预导向了?别自美,看着
吧,这次出版社分家承包,浙义理肯定是领导争夺的抢手货,人家的爱情诗能给社
里赚人民币。你这个大良心,准没人要,没准还要撤了理论组呢,我看你主动请战
去少儿室吧,保住饭碗要紧。”
    “胡说,妇道之见。文艺室要变成向导文艺出版社,理论组升格,叫文艺理论
室,哥们儿我一个人又当主任又当兵。义理那一摊叫诗歌编辑室,主任准是他当。
我这个主任就专批他这个主任,让他趁早走人,别腻味我。”
    “别做梦了,义理是社里的宝,他想上音像社,头儿就是不放呢。你别再论战
了。俗语说:沉默就是最有力的批判。没人理他,他不就自生自灭了?”
    “我一开始就也这么想的,想不理睬他,晒他,晒干为止。可人家不这样想。
我们那个副座边大姐,三年大专有二年是练大批判的,懂什么诗?就会写《贫下中
牧腰杆硬》顺口溜,成了当年轰动的知青诗人。就她发现了浙义理,大肆鼓吹推出
他的处女作集子,为社里赚了一大笔,立了大功。等一分家,她就成文艺社副总编
了,就指着义理给她撑台面呢。她能不为义理吹吗?上次在人民大会堂搞义理第二
本集子的首发式,也是副座张罗的,她当年在内蒙兵团的一个战友现在管中央离退
休老干部工作,有本事请那些赋闲的老人来装门面,那阵势上电视,销量能不大?
再不痛骂几句,这还得了?”
    “你们这些个编辑也真不容易,十八般武艺都得会,能踢能打的。就你大笨蛋,
怎么不去巴结个老人的孙子,也上大会堂弄个首发式?反正他们闲着闷得慌,题题
字讲讲话戴戴红领巾正好发挥余热。”
    “烦不烦?真是的,撑的。北京的出版社就近搞首发式,那云南贵州宁夏甘肃
的,为个首发式要千辛万苦地来北京进大会堂。累不累?为找个老头儿压阵,托关
系走后门,低三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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