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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缨花开的时候
约莫到了夜半,觉得怎么也睡不着觉,于起来小便之后,放下玻璃溺器,就顺
便走上了向南开着的窗口。把窗帷牵了一牵,低身钻了进去,上半身就象是三明治
里的火腿,被夹在玻璃与窗帷的中间。
窗外面是二十边的还不十分大缺的下弦月夜,园里的树梢上,隙地上,白色线
样的柏油步道上,都洒满了银粉似的月光,在和半透明的黑影互相掩映。周围只是
沉寂、清幽,正象是梦里的世界。首夏的节季,按理是应该有点热了,但从毛绒睡
衣的织缝眼里侵袭进来的室中空气,尖淋淋还有些儿凉冷的春意。
这儿是法国天主教会所办的慈善医院的特等病房楼,当今天早晨进院来的时候,
那个粗暴的青年法国医生,糊糊涂涂的谛听了一遍之后,一直到晚上,还没有回话。
只傍晚的时候,那位戴白帽子的牧母来了一次。问她这病究竟是什么病?她也只微
笑摇着头,说要问过主任医生,才能知道。
而现在却已经是深沉的午夜了,这些吃慈善饭的人,实在也太没有良心,太不
负责任,太没有对众生的同类爱。幸而这病,还是轻的,假若是重病呢?这么的一
搁,搁起十几个钟头,难道起死回生的耶稣奇迹,果真的还能在现代的二十世纪里
再出来的么?
心里头这样在恨着急着,我以前额部抵住了凉阴阴的玻璃窗面,双眼尽在向窗
外花园内的朦胧月色,和暗淡花阴,作无心的观赏。立了几分钟,怨了几分钟,在
心里学着罗兰夫人的那句名句,叫着哭着:
“慈善呀慈善!在你这令名之下,真不知害死了多少无为的牺牲者,养肥了多
少卑劣的圣贤人!”
直等怨恨到了极点的时候,忽而抬起头来一看,在微明的远处,在一堆树影的
高头,金光一闪,突然间却看出了一个金色的十字架来。
“啊吓不对,圣母马利亚在显灵了!”
心里这样一转,自然而然地毛发也竖起了尖端。再仔细一望,那个金色十字架,
还在月光里闪烁着,动也不动一动。注视了一会,我也有点怕起来了,就逃也似地
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可是到了这逃避之所的一堆黑树荫中逗留得不久,在这黑沉沉
的背景里,又突然显出了许多上尖下阔的白茫茫同心儿一样,比蜡烛稍短的不吉利
的白色物体来。一朵两朵,七朵八朵,一眼望去,虽不十分多,但也并不少,这大
约总是开残未谢的木兰花罢,为想自己宽一宽自已的心,这样以最善的方法解释着
这一种白色的幻影,我就把身体一缩,退回自己床上来了。
进院后第二天的午前十点多钟,那位含着神秘的微笑的牧母又静静儿同游水似
地来到了我的床边。
“医生说你害的是黄疸病,应该食淡才行。”
柔和地这样的说着,她又伸出手来为我诊脉。她以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臂,擎起
另外一只手,在看她自己臂上的表。我一言不发,只是张大了眼在打量她的全身上
下的奇异的线和色。
头上是由七八根直线和斜色线叠成的一顶雪也似的麻纱白帽子,白影下就是一
张肉色微红的柔嫩得同米粉似的脸。因为是睡在那里的缘故,我所看得出来的,只
是半张同《神曲》封面画上,印在那里的谭戴似的鼻梁很高的侧面形。而那只瞳人
很大很黑的眼睛哩,却又同在做梦似地向下斜俯着的。足以打破这沉沉的梦影,和
静静的周围的两种刺激,便是她生在眼睑上眼睛上的那些很长很黑,虽不十分粗,
但却也一根一根地明细分视得出来的眼睫毛和八字眉,与唧唧唧唧,只在她那只肥
白的手臂上静走的表针声。她静寂地俯着头,按着我的臂,有时候也眨着眼睛,胸
口头很细很细的一低一高地吐着气,真不知道听了我几多时的脉,忽而将身体一侧,
又微笑着正向着我显示起全面来了,面形是一张中突而长圆的鹅蛋脸。
“你的脉并不快,大约养几天,总马上会好的。”
她的富有着抑扬风韵的话,却是纯粹的北京音。
“是会好的么?不会死的么?”
“啐,您说哪儿的话?”
似乎是嫌我说得太粗暴了,嫣然地一笑,她就立刻静肃敏捷地走转了身,走出
了房。而那个“啐,你说哪儿的话?”的余音,却同大钟鸣后,不肯立时静息般的
尽在我的脑里耳'口宏''口宏'地跑着绕圈儿的马。
医生隔日一来,而苦里带咸的药,一天却要吞服四遍,但足与这些恨事相抵而
有余的,倒是那牧母的静肃的降临,有几天她来的次数,竟会比服药的次数多一两
回。象这样单调无聊的修道院似的病囚生活,不消说是谁也会感到厌腻的,我于住
了一礼拜医院之后,率性连医生也不愿他来,药也不想再服了,可是那牧母的诊脉
哩,我却只希望她从早到晨起就来替我诊视,一直到晚,不要离开。
起初她来的时候,只不过是含着微笑,量量热度,诊诊我的脉,和说几句不得
不说的话而已。但后来有一天在我的枕头底下被她搜出了一册泥而宋版的Baudelai
re的小册子后,她和我说的话也多了起来,在我床边逗留的时间也一次一次的长起
来了。
她告诉了我Soeurs de charite(白帽子会)的系统和义务,她也告诉了我罗曼
加多力克教(Catechisme)的教义总纲领。她说她的哥哥曾经去罗马朝见过教皇,
她说她的信心坚定是在十五年前的十四岁的时候。而她的所最对我表示同情的一点,
似乎是因为我的老家的远处在北京,“一个人单身病倒了在这举目无亲的上海,哪
能够不感到异样的孤凄与寂寞呢?”尤其是觉得巧合的,两人在谈话的中间,竟发
现了两人的老家,都偏处在西城,相去不上二三百步路远,在两家的院子里,是都
可以听得见北堂的晨钟暮鼓的。为有这种种的关系,我入院后经过了一礼拜的时候,
觉得忌淡也没有什么苦处了,因为每次的膳事,她总叫厨子特别的为我留心,布丁
上的奶油也特别的加得多,有几次并且为了医院内的定食不合我的胃口,她竟爱把
她自己的几盆我可以吃的菜蔬,差男护士菲列浦一盆一盆的递送过来,来和我的交
换。
象这样的在病院里住了半个多月,虽则医生的粗暴顽迷,仍旧改不过来,药味
的酸咸带苦,仍旧是格格难吃,但小便中的绛黄色,却也渐渐地褪去,而柔软无力
的两只脚,也能够走得动一里以上的路了。
又加以时节逼进中夏,日长的午后,火热的太阳偏西一点,在房间里闷坐不住,
当晚祷之前,她也常肯来和我向楼下的花园里去散一回小步。两人从庭前走出,沿
了葡萄架的甬道走过木兰花丛,穿入菩提树林,到前面的假山石旁,有金色十字架
竖着的圣母像的石坛圈里,总要在长椅上,坐到晚祷的时候,才走回来。
这舒徐闲适的半小时的晚步,起初不过是隔两日一次或隔日一次的,后来竟成
了习惯,变得日日非去走不行了。这在我当然是一种无上的慰藉,可以打破一整天
的单调生活,而终日忙碌的她似乎也在对这漫步,感受着无穷的兴趣。
又经过了一星期的光景,天气更加热起来了。园里的各种花木,都已经开落得
干干净净,只有墙角上的一丛灌木,大约是蔷薇罢,还剩着几朵红白的残花,在那
里妆点着景色。去盛夏想也已不远,而我也在打算退出这医药费昂贵的慈善医院,
转回到北京去过夏去。可是心里虽则在这么的打算,但一则究竟病还没有痊愈,而
二则对于这周围的花木,对于这半月余的生活情趣,也觉得有点依依难舍,所以一
天一天的捱捱,又过了几天无聊的病囚日子。
有一天午后,正当前两天的大雨之余,天气爽朗晴和得特别可爱,我在病室里
踱来踱去,心里头感觉得异样的焦闷。大约在铁笼子里徘徊着的新被擒获的狮子,
或可以想象得出我此时的心境来,因为那一天从早晨起,一直到将近晚祷的时候止,
一整日中,牧母还不曾来过。
晚步的时间过去了,电灯点上了,直到送晚餐来的时候,菲列浦才从他的那件
白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来,这不消说是牧母托他转交的信。
信里说,她今天上中央会堂去避静去了,休息些时,她将要离开上海,被调到
香港的病院中去服务。若来面别,难免得不动伤感,所以相见不如不见。末后再三
叮嘱着,教我好好的保养,静想想经传上圣人的生活。若我能因这次的染病,而归
依上帝,浴圣母的慈恩,那她的喜悦就没有比此更大的了。
我读了这一封信后,夜饭当然是一瓢也没有下咽。在电灯下呆坐了数十分钟,
站将起来向窗外面一看,明蓝的天空里,却早已经升上了一个银盆似的月亮。大约
不是十五六,也该是十三四的晚上了。
我在窗前又呆立了一会,旋转身就披上了一件新制的法兰绒的长衫,拿起了手
杖,慢慢地,慢慢地,走下了楼梯,走出了楼门,走上了那条我们两人日日在晚祷
时候走熟了的葡萄甬道。一程一程的走去,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许多树枝和叠
石的影画。到了那圣母像的石坛之内,我在那张两人坐熟了的长椅子上,不知独坐
了多少时候。忽而来了一阵微风,我偶然间却闻着了一种极清幽,极淡漠的似花又
似叶的朦胧的香气。稍稍移了一移搁在支着手杖的两只手背上的头部,向右肩瞟了
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却又看出了一排非常纤匀的对称树叶的叶影,和几朵花
蕊细长花瓣稀薄的花影来。
“啊啊!马缨花开了!”
毫不自觉的从嘴里轻轻念出了这一句独语之后,我就从长椅子上站起了身来,
走回了病舍。
一九三二年六月
原载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现代》第一卷第四期
Frank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