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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梁凤仪]-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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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此,杜青云将这笔帐算在我的头上,一样要我父债女还。

  七亿之数,在我承继的身家之中,未至于是九牛一毛。但这个损失,仍不足以动摇江家根本的分毫。  

  我自小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不能顺应巨祸,韬光养晦。

  我心底重重挥之不去的恨和怨,非迫得我誓报前仇不可,于是展开了另一个九重恩怨的传奇故事。

  于是,我利用菲律宾首席华裔富豪邱仿尧对我的痴心爱眷,集中江邱两家的势力,把打算以欺骗到手的七亿元,在财经界打出个名堂来的杜青云困迫到无路可逃,以至于身败名裂,饮恨而终。

  仇报了。

  切实而且彻底地报了。

  然而,我为此付出的高昂代价,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这份血债血偿的胜利之战,是我以一段高贵的男女爱情,一份既深且切的朋友恩义,以及两条如假包换的生命换回来的。

  完全地划不来。

  我每一回想,懊悔像深入骨髓的癌,令我痛不欲生。

  并不需要太深入了解这豪门之内的九重恩怨,就能对我投下同情之一票。只要知道传奇故事皮毛的人,对为了一点点任性而闯下弥天大祸的我都会感到惋惜。

  功过并不相抵,当事人有着太多命定的无奈。

  上天何其残忍地作弄着我,让我拥有差不多是无懈可击的条件,却又同时予我惨绝人寰的心路历程。

  唯其表面上,我依然顾盼自豪。实际上,历尽沧桑,才更显出我内心怆痛之甚。

  从来,至大的悲哀不是流泪,而是心死。

  至大的失望不是嚣嚷,而是认命。

  至大的痛楚,不浮于脸—亡。

  至大的惘怅,沉淀于心底。

  亲近有如宋滔,自始至终,未曾听过我在他面前嗟叹过半句。

  对往事,我绝口不提。

  故而,他更深知我受创之深之切之无可转圜。

  不是不教人叹息的。

  宋滔答说:

  “你的构思,原则上可行兼可取,但如果地皮以现时市面上的推测价格购得,加上建筑成本,福慧,你大约要以九千三百元一叭为售价指标,才可以达到收支平衡。”

  “我请你来,要的也是这个预算。换言之,如果我以高出市场估计的百分之三十价格把地皮抢到手,则大厦落成后,将是第一座冲破一万元一叭的住宅楼宇了,是不是?”

  宋滔凝神细想,再慎重地点点头。

  “值得投资吗?”他仍努力提点我。

  “值得。”我答,并且很认真地说:“宋滔,在大厦顶层必须设计得非常独特,我要在那儿活灵灵地建一间两层高的房子,外头有齐花园泳池,甚至网球场,远可眺跑马地坟地与香江景色,近即有丰盛园林,花草树木。”

  在大厦屋顶再放置一间富豪之家,概念新鲜而诱人,对于画则师而言,更是一项千载难逢的专业挑战。

  连老于世故的宋滔都只晓答一句:

  “要如此,则九千元一叹成本之数就变得保守了。”

  “那屋子将是我私人住宅,所动用的建筑费及所占建筑空间,不在成本之列。根本上,整个计划都是私人投资,与利通银行无关。”

  宋滔连忙会意。就在最近,又一宗轰动全城的新闻,政府税务局在核算江尚贤的遗产之后,宣布其继承人,亦即是作为他独生女儿的我要缴纳的遗产税,竟破了开埠以来的纪录。

  我的身家比我自己预期的更多。

  我绝对有财力,独自达成这宗地产投资生意。

  就是为了我的一意孤行,地皮果然被推上一个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价位成交。

  新闻界云集在拍卖会场之外,要访问地皮新买主的建筑计划。终于,全都失望而回。

  我自场所的后门溜了出去,根本不为久候的众人所知。

  我独自走在中环繁盛的街道上,茫茫然,放慢脚步,顺眼浏。览着一总橱窗内的贵价货色。心里头想,活着的意义,是否只变成了一副不住帮助本城发展,维持它的繁荣直通九七的机械?

  能被我抓在手上的,支持着我活下去的凭据,实在太少,太少了。

  无人会知道我这位富甲一方的女大亨,可以在下班后,有一次曾百无聊赖至要租了几套不过尔尔的土产电影,躲在极尽豪华的睡房内,无意识地观赏至天明达旦,只为苦苦不能入睡之故。

  其中有一出电影,有一句对白令我麻木的神经抖动了一下,我稍稍坐直身子,细心倾听,那女主角是个拉皮条的脚色,男主角则是男妓,前者抓紧后者的手说:

  “为自己找一个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

  百步之内岂无芳草?

  土产电影,依然有精警之对白若此。

  说得多对,生存的理由多寡,定夺一个人在世上的悲苦程度。

  我多么羡慕家里头的女佣,为了每个星期放假一天,可以回到自置的俗称“姑婆屋”内,跟姊妹们搓通宵麻将,就觉得有无上的兴奋,值得期待,值得等候,值得盼望。

  人生中值得追求的事物这么多,可惜我竟抓不住一宗半件,成为有意义地生存下去之凭借。

  钱,有了。且多至一个为我添上极多麻烦的地步。别的不说,单是律师楼向我宣布,在继承父亲的遗产之中,有好几个贮存于瑞士、美国、法国的不记名户口,再加上几个离岸基金,内里的巨额款项,每日都需要处理,不论是息率与贮存货币,在在都影响收入数目。

  小户人家,一个红彤彤的储蓄户口,要关顾利息高低,未免是多此一举,就算最高利率十厘到负利息,影响的亦无非是微不足道的数字。怎比巨富大户,一个户口内的年息可以是一些中上人家的整副身家。

  又若然是那六、七亿数字的存款,由一种货币转为另一种货币,很多时,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买卖手续与差额,都已一笔。

  换言之,差不多每天,单是为自己的存款调动,便已经伤透脑筋。当然,有基金经理竭诚为我服务,但力不到,不为财,我总是要亲身关顾着的。尤其是我本身是银行主席,对同业拆息、外汇价位等的敏锐性就额外强烈,既要为利通银行主持业务,亦要为私人财产之盈利着想,其余产业之守成与开拓,就更不消说了。总之,精神上可以忙个贼死。

  也幸亏如此。

  活得像一副开动着的机器,总比较像条干尸好。

  不是形容过甚。若知我过往所承受过的感情风浪,就明白此言非虚,适足以道出我心境实况之一二。

  若只观我本人先天赐予的样貌,以及后天的才识,似乎就不应有什么遗憾了。

  但若论到亲情感情,我其实是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

  对上,岂止无父无母,无姊无妹,反而一触及父亲,我就翳闷。要自己敬重一个其实不值得敬重的亲人,那种痛苦,不足为外人道。

  今日我之所以富甲一方,全是我父亲所赐。父亲究竟做了多少宗伤天害理的商场勾当,始能有庞大产业遗留人间,我想都不敢想。

  我曾有过放弃遗产的念头,然而,要血肉之躯的一个凡人进行如此反常的,超俗出尘之举,是太艰难的一件事了。

  对于有良知,并且身受天理循环报应的我而言,父亲对我的恩惠以及我对父亲的亲情,反而是一场永远不会宣布和平的战役。

  朋友方面,与我情同姊妹的老同学与好朋友蒋帼眉,亦已与世长辞。

  帼眉的死,简单一句话,只为我要愚昧地坚持报杜青云的欺侮仇恨所致。

  一位跟我一同成长,默默地真心爱护我多年的朋友,为我而流尽体内每一滴鲜血,理所当然地换回我永恒地在心上淌泪。

  至于爱情,更不必提起。

  提起,心会立即碎裂,散开,随风飘逝,再凑不全了。

  一个无心的人,还怎能生存下去?

  我所拥有的物质,多得我承受不来。

  我所缺少的感情,少得我有苦自知。

  那出讲男妓的电影里的对白,说:

  “为自己找一个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

  我按动着遥控掣,重复又重复地听着那句话,心上连连牵动,翳痛至极。

  只要在下一分钟,我躺下去,再起不来了,身旁连一个半个为我流泪的亲人也没有。

  别个富豪大亨身边,亦未必有真心相向的人守望。可是,最低限度会闹哄哄的,一家子多个牛鬼蛇神,钻来钻去,在他生前奉承讨好,在他死后你争我夺。都是一幕幕的好戏。

  只有我江福慧,孤伶伶、冷清清,自生自灭,自来自去。明天太阳升起来,我若爬不动的话,财产全部冻结,连认领的人都不会有。

  这算不算凄凉?

  算不算笑话?

  算不算无奈?

  就在那晚的凌晨二时多,我忽然按熄了电视录影机,站起来,换了一套便服,把车匙和手袋抓在手上,夺门而出。

  我开的一部是林宝坚尼。

  银白色的车身,在深水湾道上窜动。

  在月色下像条会滑动的鱼,教人无法捉摸得着。

  我的情绪的确相当低落。

  但,我不是开车子出外盲目兜风。

  我是有目的的。

  那套电影刺激了我。

  这决不是第一次,我忽而生了要求情欲发泄的机会。

  曾有那么一年,远在加拿大多伦多。

  我要去签署出售加拿大银行股份的合约,以套取现金周转,挽救在港的江氏家族大本营利通银行。

  那旅程是充满无奈、歉疚、愧悔与愤恨的。

  若不是遇上了杜青云这拆白党,骗去我手上的七亿游资,在市场上散布谣言,引起利通银行挤兑,而偏巧遗产还未办妥认领和解冻手续,把我逼到穷途末路,断断不致需要压低价格,把手持的加国银行股份出让。

  我那时心灵上所受的蹂躏与凌辱,难以形容。

  一种由绝望与愤激结集而成的压力,使我要蓦然放肆地要求发泄。

  我心想,洁身自爱的人,依然会无辜受害。那么,何不嬉笑怒骂,玩世不恭?

  一个女人的肉体,除非备受保障爱护怜惜,才显得珍贵。

  败柳残花或有种豁出去的潇洒,使人心舒服亦未可料。

  于是,我曾在枫叶飘零的国度里,有过一夕风流。

  代价呢?高昂得令我极度骇异与惊愕。

  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思潮正欲奔放,若不悬崖勒马,转回头去,就会如摔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了。

  我按动汽车的电动开关掣,把车窗按下来,让晚风吹拂着已湿濡的一张俏脸,凉飕飕的,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松弛过来。

  我把车子开到了城内著名的夜生活区去,在一间酒肆门前停下来。

  那看守酒肆的护卫员,果然是识货之人,一瞥那辆银闪闪的名车,就一个箭步,火速走前来招呼,恭敬地为我拉开了车门。

  我昂着头,也没看侍卫一眼,只把一张红彤彤的钞票塞进对方的手里去,就大踏步走进灯红酒绿的酒肆中去。

  我相信在我的脸容上竟有种从容就义的悲壮。

  我一踏脚入场,就有三位侍役殷勤地走上来侍候。

  “小姐,多少位客人来喝酒呢?”

  “只我一个。”我说。

  侍役和善地微笑点头,说:

  “请跟我来。”

  我被安置在近舞池旁的一个卡位上。很好的一个位置,不但舒畅,且座位的高度绝佳,可以窥视差不多全场每一个角落,而又不大露脸,为人注意。

  我要了一杯威土忌加冰,默默地呷着,凝视着舞池内一对差不多搂得变成一团的男女,有点失笑。

  世间上竟有如此痴缠的人儿?真真少见。

  他们应该快快离了此地是正经。

  外头海阔天空任鸟飞,既是比翼鸟的话,团结便是力量,必然飞得高,飞得远,容易飞登彼岸,何乐而不为,搁在这猥琐龌龊的环境内干什么?

  我还在凝想,有人坐到我身边来,是个女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非常得体。

  灯光暗的缘故,更难看清年纪。

  只觉得对方面容五官犹有几分可观之处,尤其是笑起来的那排贝齿,怕还值几分钱。

  “小姐,要不要找个伴?”那女人问。

  “要。”我答:“不然,来饮闷酒干什么呢?”

  “对。何不搁在家中算数。”

  “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是独身的。”

  “很好,小姐很爽快,不像是新客。”

  “新客旧客的表现不同吗?”

  “不同。”那少妇笑:“新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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