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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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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我的看法至少没有立即予以否定,甚至还摆出认真接受的样子。这无疑是对我的极大鼓舞。接着我又诉说希望尽早辨别我的身份,为此有必要对照相片或指纹。
  “关于照片,较早前已交给你了。但你的脸部目前还包着绷带,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拆带。”
  “需要很长时间吗?”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科医生,没办法告诉你。”
  “医生!”我稍微加强语气,向他紧逼,“如果你知道的话,请毫不隐瞒地告诉我——我的脸孔,是不是已经见不得人……”
  “不是如此,芹泽。千万不要往坏的方面想。”他赶紧安慰我,但从他的语调里隐约感觉到有掩饰的成分,“至于指纹对照,你一定要做吗?取得芹泽圆子本人的指纹看来不难做到。”
  他答应近期帮我做这件事。

    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五

  差不多隔了一周再写日记。
  大河内医生好像压根忘了取指纹的事,完全没有此事的通报,我只能保持缄默。看来,对他人果然不能信赖。
  我的记忆仍然回不到过去,任何进展都没有。内心再焦躁再着急,都无济于事。
  我究竟是谁呢?是芹泽圆子?还是冈户沙奈香?
  翻来覆去的思考,脑子快要爆炸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日

  绷带几时才能拆除呢?
  我越来越关注这个问题了。虽然我努力控制着不想这个问题,但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这问题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像以前那样为噩梦烦恼的情况已大幅度减少,但一旦梦见拆带,醒来时都会心痛。
  绷带究竟几时可拆?医生们的话可信吗?他们所说的是否全是虚与委蛇的安慰话?绷带下的那张脸是怎么一副样子呢?或许……
  每想到此,就令我心惊肉跳,冷汗从背部汩汩流出,不知不觉地大声呼喊起来。
  啊!我的精神看来真有点不大正常了。
  内心不期然产生拆带的冲动——用自己的手,把绷带撕下来!
  啊!不行呀。这太恐怖了。
  我不敢做这样的事。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绷带下面的我的脸……
  今天一整天都有想喊叫的冲动。
  绷带下的……
  我觉得不耐烦了,极度的不耐烦!我不想再考虑任何问题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二

  绷带之下或许是一张瘢痕累累的丑脸。
  一定如此。一定是一张无可救药的极其丑陋的妖怪脸孔……
  我索性不抱任何希望了,破罐子破摔(早死早超生)反而让人痛快一些。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三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
  不论是谁——神也好,恶魔也好,能帮我的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我已经失去双腿,我也没有了脸孔,连心灵也失去了。可怜的丑女哟!大家同情我,但又避忌我、惧怕我。
  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有人还白眼相加……我不知不觉地套上假面,为了隐藏这张臭脸,也为了忘却空白的心灵。
  平板而空白的假面。

    十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五

  我是丑陋的怪物,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

    十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六
  怪物。

  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天早上。护士町田范子同平时一样,在早上八点半推着装载早餐的手推车向四〇九室走来。
  已经好几天了,患者沉默寡言,处于严重的抑郁状态。这不是好现象,主治医生大河内也颇为担心。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范子想。
  因为车祸,最亲爱的人亡故,再加上自己的双腿被切除、又丧失了记忆……身体上的烧伤大致上已康复,但脸部的烧伤颇严重……
  虽然总是对患者说没问题,但那是按照医生指示所说的安慰话。
  每天范子替患者换绷带,纱布下的皮肤烂得惨不忍睹。虽说近年来整形外科技术突飞猛进,但如此严重的烧伤……
  患者本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医生们究竟准备在何时才告诉患者真相呢?一旦患者知道真相,她又会受到多大的冲击呢?
  想到这些问题,心头顿时隐隐作痛。
  我可不能露出担心的神情——范子提醒自己。
  一切按照医生的吩咐去做就是了。我只做自己的本分工作。
  在此之前,范子在这栋病房护理过多名患者。患者的病情各有不同,她对这些患者相应产生各种各样的感情——有时产生强烈的同情和怜悯,有时又感到巨大的恐怖和嫌恶……但时间长了,终于学会抑止感情和把感情隐藏于内心的本领。
  她时时警惕自己不要对患者过分关心和产生感情。尤其在这种精神科病房,可谓危机四伏,做事非极度小心谨慎不可。
  车子已推到四〇九室门前。
  舒展紧锁的眉头,露出职业性的假面。但当范子通过镶嵌了黑色铁格子的房门小窗往室内望了一眼,吓得大声惊叫起来。
  不得了呀!出事啦!
  本应仰天躺在病床上的患者变成了俯睡姿势。不仅如此,患者的头部无力地垂挂在床边。已解开的长绷带,被染得赤红,鲜血滴在地毯上……
  范子把车子丢在门前,脚步慌乱地在走廊里奔跑。

  患者只是失去知觉,生命没有危险。
  好像是一时处于精神错乱状态,患者把脸部和头上的绷带撕下,用手搔脸,又将头部撞向金属床架。由于出血以鼻血为主,受伤程度不算严重。苏醒后由于精神错乱,患者不理睬医生的抚慰,只管自己胡言乱语。
  两天后,患者终于恢复平静,脸部又像原先一样包起白色的绷带。

    根据四〇九室患者的日记
    十二月五日 星期六

  从今开始再写日记。
  好歹又振作起精神来了。那一天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竟有胆量做那样的事。现在还活着,也有点不可思议。
  那一天,我把包在脸上的绷带解开了。
  我实在忍耐不住那种被不安与恐惧折磨的日子,我想尽早了解我的脸部受创情况。
  病房里没有镜子,我无法用自己的双眼来看自己的容貌。为此我将包在脸上的绷带解开一半,然后提心吊胆地用手触摸露出的额头和脸颊。
  毛毛糙糙的凹凸不平触感说明了一切。
  没错,我的脸已经毁容……
  此后我做了些什么?我和平常一样躺在病床上,脸上重新包了绷带。
  做那件事是明智的,我想。
  因为对脸部受创情况做了确认。
  做那件事是明智的,它让我死了心。
  只有义无反顾地死心,才能让我继续保持心智正常。
  从此以后我不再具有常人的幸运。当我获悉双腿被切除的那一刻起,就已觉悟到这一点。现在即使加上脸部毁容,也无需再悲叹了。
  任何的慰藉和鼓励,对我来说都无济于事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我对人生不存任何希望,也不考虑明天的事。

    十二月六日  星期天

  昨天的日记中写到不考虑明天的事,因为像我这样的残躯,根本不存在“将来”。
  如果说在我身上还留下什么东西的话,那只有“过去”了。过去——对过去的回忆……
  还要再开始思考吗?
  以前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残存下来。
  我是芹泽圆子吗?还是冈户沙奈香?
  答案不论是哪一个,只要能够取回记忆,至少能够想起她深爱着叫做芹泽峻的男性,而她也被芹泽峻深爱过。昨天的日记中写到慰藉对我毫无用处,但我至少希望有人帮我恢复记忆。
  那么——
  我是圆子吗?还是沙奈香?
  不管怎么说,弄清这个问题是先决条件。

    十二月九日 星期三

  啊!想起点什么了。
  新的记忆断片复苏了。完全是突如其来、毫无先兆、好像在心中亮起鲜红的闪光。
  房间中有一只小羽虫在飞翔。
  已经十二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虫子飞入室内?
  它从躺在病床上的我的眼前扑棱扑棱地飞过。这是虫子的振翅声,虽然传人绑着绷带的耳朵里面声音变得微弱,但仍然令我感到尖利而嘈吵……
  就在此时——
  在心不在焉看着虫子飞过的我的心中,蓦然产生了杀意。
  我伸出双手,扑打虫子。只听到啪地一声,分开了手掌,看到黏在一侧手掌上的已被打烂的虫子残骸一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杀死了!”这句话不由得从脑子中跳出来。
  杀死了……
  被杀死的虫子和杀死虫子的我的手。然后,在我的视网膜中虫子残骸突然消失了,代之而映现在视网膜上的是另一样东西。
  ……白得不自然的细脖子。
  这是人的脖子。没多久又出现了两只伸出来扼住这细脖子的手。
  ……呻吟声。
  ……乱甩的黑头发。
  ……强烈的香水气味。
  ……吧嗒吧嗒胡乱摆动的手脚。
  ……飞散的汗水、口吐白沫。
  ……像警钟猛敲般的心脏跳动。
  好像连锁反应似的,各种影像、声音、感觉一个接一个地从心底喷涌而出。
  对方的脸孔不清楚,但可以肯定是个女人。伸出的两只手则是“我”的手。骑在跌倒在地板上的那女人的身上,“我”死命地扼住她的脖子。不知花了多长的时间,我气喘如牛……
  那女人终于一动都不动了。从唇端吐出的舌头,凸出白眼珠的双眼,变成离开脸部的特写镜头。
  我——是我杀了人!
  真有点讽刺!好不容易找回来死去了的“过去”,却是令人懊恼的结果。脑中苏醒的竟然是杀人的回忆……
  是不是搞错了?
  反复地问自己。没错,那确是“我干的事”。
  但是想不起在何处杀了谁,也不清楚为什么要那样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在某时某地亲手勒死了一名女子。

    十二月十日星期四

  杀人……
  我杀了人。
  虽然已过了一天,但无意中重现的这个恐怖的记忆不但无法在脑中消除,反而迅速成长为伴随着罪恶意识的“确信”。
  (我杀了人。)
  心中大声呼喊着。
  (我杀了人。杀人!杀人……)
  发出这种声音的同时,又产生一个疑问的声音:我杀的究竟是谁?
  对方是女性——而且是比较年轻的女性。除此之外,就什么都记不起了。什么时候杀她的呢?在何处下手?为什么要杀人?

    十二月十一日 星期五

  我是芹泽圆子吗?还是冈户沙奈香?
  经反复考虑后,我强烈地偏向认为自己的正体是沙奈香。
  我是冈户沙奈香。我爱芹泽峻,峻也爱我。然后,沙奈香或许与峻共谋,杀死了妨碍两人恋情的麻烦人物。
  那一天——发生事故的前一天即七月十八日的晚上,芹泽峻诱妻乘车外出,然后,譬如说把车子开到人迹罕至的地方,让她与预先等在那里的峻的情妇对决。是不是预先计划好的不清楚,总之沙奈香杀死了圆子……这样就解答了假定我是沙奈香所遇到的疑问——圆子消失在何处?
  杀了圆子后,峻和我把尸体装在车子的行李箱中,为了运至某处山中埋葬,或者沉尸海底,我们开车出了远门。在回来的路上,两人出了车祸。
  可是,若作进一步考虑,同样的假设,在我是圆子的场合也成立呀。
  譬如是这样的情况:
  芹泽峻仍然深爱圆子,开始想和逢场作戏的玩伴沙奈香结束关系。可是沙奈香方面不想分手,紧紧黏住峻不放。而且威胁说若再提出分手的事便把两人的关系向圆子和盘托出……
  又或者有这种可能:注意到丈夫有不轨行为的圆子逼迫峻,要求与他的情妇会面。在会面之际,怒不可遏的圆子失手杀死了对方。
  在这种场合,被杀的女人是沙奈香,杀死她的是“我”,也就是圆子了。
  那么,我是圆子吗?又或者是沙奈香吗?被杀的是圆子吗?又或者是沙奈香吗?
  问题又兜回原来的地方。

    十二月十三日 星期天

  前晚、昨晚连续做相同的梦。这不是以前经常被压住的关于“脸孔”的梦,这次梦到的是….
  一具女性的尸体。这是被我杀死的那个女人的尸体。残留在苍白喉咙上的指痕、凌乱的头发、暗紫色发胀的脸(是谁则看不清楚)、破烂的衣服、僵硬的手臂……
  这具尸体被塞进车尾行李箱中。
  午夜时分。手电筒的幽幽光线、虫子的呜叫声、不远处传来的山涧潺潺水声。清凉潮湿的风……
  鼻子接触到草木的气味。铁锹。黑色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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