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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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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多的声音叫着:“是谁呀?是谁呀?”

  有人认出了烟囱上的人,大声喊着:“是吴松杰!”

  人们纷纷跑到烟囱下面,瞬间,烟囱下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人。尚未被揪出来的院政治部主任谢森宝闻讯而至,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成员王志福也到了。人声嘈杂中,谁也拿不出个主意。

  谢森宝说:“赶紧通知他的家属来。”

  有知情者说:“他老婆已经同他离婚了。”

  谢森宝说:“他家还有什么人吗?”

  知情者说:“他有两个儿子,都申明同他断绝父子关系。”

  谢森宝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王志福的喊话所打断。王志福说:“吴松杰,你赶紧下来,不要走绝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更没有好下场!”

  许多人也在喊:“下来吧!下来吧!”

  烟囱上的吴松杰一声不吭,像他平常一样表情淡然。无论人们如何喊叫,仿佛都与他无关。他时而望着地下,时而又把目光投向天空。天色阴暗,空气也是灰蒙蒙的。云层深浓,仿佛有雨雪将至。

  丁子恒本已走进了办公室,听得人声喧嚷,他倚窗而望,立即发现了烟囱上的人。他心头一抖,随着办公室的人一起跑了出去。行到近前,认出那是吴松杰,丁子恒不觉有魂飞魄散之感。他知道吴松杰离婚了,知道他的孩子与他断绝了关系,知道吴松杰什么也没拿,只身离开了他的家,也知道吴松杰割腕自杀未遂,更知道因为他的遗书他被再次关进了地下室,还知道他在遗书中说:“我已不觉自己仍然是人,我已经失去了人的尊严。我的痛苦无词语可形容,无言语可表达。我活着比死还要痛苦,既然如此,就让我去死吧,那将是我生命的一次解放。我对得起所有的人,只是对不起生养我的父母。我与他们割断所有的恩情,留在祖国。我的儿子们用同样的方式惩罚了我。我对父母所欠的一切,只有来世相报。”这是许多批判吴松杰的大字报中都引用过的一段,丁子恒从中看到了吴松杰滴血的心。此刻的丁子恒,满身心都是对吴松杰的同情。他在心里急切地呼喊着:不要啊,不要跳!

  谢森宝叫了水电组两个工人往烟囱上爬。吴松杰低头看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脸上浮出几丝冷笑。丁子恒脱口而出:“不要上人,他会往下跳的!”

  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却听到另外的声音在大声说:“他这样做,岂不是在威胁文化大革命吗?走资派如果都这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怎么进行?”这一口浓重的沔阳腔,丁子恒听出那是何民友在说话。

  吴松杰的脸上,仍然是冷冷的表情。

  拿着绳子奋力往烟囱上爬去的工人,已经爬了一半。吴松杰此刻已经不朝下望了,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天空,似在看云,又似在想。烟囱下的人声慢慢静了下来,仿佛在看工人往上爬,又仿佛在待等吴松杰的最后一跃。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两个工人一前一后,爬过了大半,距吴松杰只有几米远。只听他们中的一人对吴松杰说:“吴工,下来吧,有什么事下来再说。”另一人亦说:“是呀,吴工,谁没个难处呀,过一阵就好了。”

  吴松杰没有理他们,甚至连看一眼都没有。他一直仰头望天,望着望着,他突然身体一歪,双手一松,栽了下来。

  烟囱下几百人同时发出惊呼之声。吴松杰朝着没有站人的煤堆方向落下。只几秒钟,甚至更短一点,“砰”的一声巨响,在煤堆那边响起,乌黑的煤灰蓬了起来,纷纷扬扬,有一些血随之溅起,又散落在四周。

  巨响过后是一片寂静。丁子恒惊叫过后,几乎呆掉。然后他看到了混杂在煤灰中的血,他能感觉得到鲜血四溅的情景,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血也在此时四溅而出。

  吴松杰跳下的弧线有如一根细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无法呼吸无法吐气无法说话无法求救。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声而碎,他感觉自己的一身筋骨已无法支撑自己的躯体,他感觉自己的躯体只剩下一个装着行尸走肉的空壳,他感觉自己渐渐地恍惚。最后,他晕倒在自己倚靠着的那棵树下。他在倒下时发现这是一棵银杏树,这棵银杏树叶已落尽,只剩下光光的躯干。他记得这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树。

  这天晚上,大雪纷扬而至。

  清早的大地,一片纯净而美丽的白色。烟囱下的煤堆已成了一座洁白小坡,吴松杰砸下时溅得满地的鲜血和碎散的骨肉,已被白雪覆盖。烟囱下静静的,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个生命在这里划了一道惊人的弧线,然后永远消失了。白雪在掩盖它的痕迹时,也掩盖了人们的记忆。

  几天后,丁子恒走过这里。他的手足发凉。雪地已经泥泞,新的雪片又以它轻盈的姿态一片一片地将泥泞再次覆盖。一层一层的覆盖之后,压在最下面的就成了历史。人们的目光总是落在白雪的上面,根本无法看清历史究竟是什么,也根本无从了解历史曾经有着怎样的过程。那烟囱下的人们和那对绝望者的训斥之声,那一道跳跃的弧线和那仰望天空的神情,甚至那绝望者脸上浮现出的几丝冷笑几丝哀容,都随云而散,随风而逝,随雪水而遁入土中,随忘却而埋进尘埃。草一样的生命,虫一样的生命,烟灰一样的生命,滴水一样的生命,你的存在无人注视,你的消亡无人理睬。你默然存活于世;你努力,你奋斗,你毅然决然,你痛苦挣扎。你甚至渴望自己渺小,渴望自己平凡,渴望自己无足轻重,渴望自己不足挂齿。因为惧怕那些你永远弄不清楚的概念和术语,因为惧怕无数的讨论发言、批判检讨、剖析灵魂、表白立场、思想汇报、学习心得、交待材料、意见书、大字报、报告会、讲用会,因为对政治一无所知,你只想做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到只有自己把自己当做生命,而请所有的别人都只把你当做一个工具——并且是一个单纯的工具。然而连这样的微小的目标你都无法达到,迎面向你走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羞辱和全体亲人的背叛。在所有人的眼光里,你只有弓下身低下头,承认自己连狗都不如。

  工具原本已无生命,人若如狗般苟活,与死又有什么两样?

  丁子恒知道吴松杰是痛彻骨髓了。痛得他无力承受,便有了那纵身的一跃。那一跃,他把自己完成了,却让尚且活着的丁子恒们,感觉自己已经死去。一个不知为何而活、也不知自己会活成怎样的人,一个每日里心下茫然着来来去去的人,一个没有灵魂、没有自己的思想的人,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甚至没有了表达自己欲望的欲望的人,与行尸走肉何异?如此这般,他们又怎能比得上远遁而去的吴松杰?

  怎能如他一般在无影无踪中自由穿行?

  雪一直下个不停。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吴松杰的痕迹,可在丁子恒眼里,吴松杰无处不在。

  十五

  1966年在一片喧嚣声中,在沉痛的心情中,蹒貂跚跚地走到了尽头。

  风雪过后,天气依然奇冷无比。乌泥湖一大帮中学生在串连完后,又结伴出去长征了,二毛与他的同学也打着红旗列队向井冈山而去。丁子恒曾想阻拦二毛,他认为这是一个幼稚的行动,后来一想,算了算了,由他去吧。

  院里的革命形势更加混乱。周则贵也被揪了出来,批判会开过了好几次,周则贵不服,高声反驳。此举令众人恼羞成怒,不知是谁最先发火,就有人动了手。周则贵被打得鼻青脸肿,眼里满是怒气,却再也不敢叫骂。死在敌人的监牢里是烈士,死在革命群众手上是什么呢?这个结果,他自然想得到。政治部主任谢森宝的大字报亦贴得满墙,大字报的内容一直写到当年打游击时,说谢森宝曾经随意杀人,许多革命战士被他杀害。这个内容来源于乌泥湖。

  整个设计院呈现群龙无首的状态。十几个各自为政的群众组织相互之间吵来吵去,吵闹得经常连批判会都无法进行下去。因为究竟由哪一派主持会议,仿佛是一个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如此的局势下,像丁子恒这样的人,参不参加活动,听不听报告,有没有外出看大字报,便都没人过问了。倘在以往,如此状态,丁子恒自是乐得其所,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埋头做他自己的事情了。然而现在,丁子恒却无法使自己的心情有一丝的愉悦和轻快。自从亲眼见到吴松杰从烟囱上跳下,他的情绪就十分低落,心情亦备觉压抑。他成天恹恹的,对所有事情的兴趣都减至零点,就是手上乌江渡的工作也无法让他提起精神。一连数日,办公室里都只有丁子恒一人。他有气无力地坐在办公桌前,他本来是要计算运输强度和运输费用,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两眼直直地望着苍白的窗外。

  俱乐部里连日开大会,一日揭发批判湖北省委,一日批判院党委的反动路线,一日由专程来汉口的丹江口代表批判院党委。嘈嘈杂杂的声音,与寒流一起环绕在光秃的枝桠间,久久不散。

  终于,二十八日下午,很久不知去向的林正锋院长终于再次被押上了批判台。

  十几个组织又开始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批判会开到三点多钟,开不下去了,群情激奋中,恶气都冲向了林正锋。一群人揪起林正锋,如押犯人一样押着他,把高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推出门游街去了。

  游街的队伍经过办公大楼,丁子恒听到众声喧哗,即到窗前一观。这一眼,正看见头戴高帽,低头伛腰,与罪犯无二的林正锋。丁子恒心头寒彻,悲哀再次泉涌而来。他想,现在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人了,无论是被游街的还是领着游街的。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他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倘若有人采用这样的方式,摧残你的尊严和肉体,你将如何呢?

  丁子恒问过之后,思量许久,发现这竟是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不能死,因为他的身后有柔弱的妻子雯颖和四个孩子,他没有死的权利。但是,他也无法活,因为他的心和他的意志,都承受不了凌辱,做人而没有一点尊严,比死去更为痛苦。

  雪再次落下。这已是1966年的最后一天了。对林正锋院长的批判紧锣密鼓。北京方面亦举行批判会,对林正锋的罪行进行全面清算。俱乐部里与北京方面的批判会同步播放实况录音,所有的人都被要求去听录音转播,丁子恒也只有前往。俱乐部里虽然人很多,可依然很冷。批判会上的嘈杂之声夹杂着电流的嗡嗡声,不但震耳,而且扰乱心律。丁子恒只觉得这噪音有如利箭,直刺心脏,刺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胸口,他仿佛是在用手掌握住自己几欲炸裂的心脏。纵然如此,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于是他离席而起。

  屋外冰凉的空气稍稍稳定了丁子恒的心绪。他回到办公室,呆坐在那里,没有工作,也没有开灯,亦没有再起身,就这么一直坐到暮色降临。

  暮色中的苍茫冬日,本是最宁静安详的。但那种扰乱人心律的吵闹声,再次冲击着丁子恒的心脏。一个兵团想要占领文革领导小组,另一个兵团正拼命捍卫之。

  还有几个兵团夹杂其间,或想占领,或想捍卫。丁子恒在吵闹声中,再一次用手捂着心脏,离开大楼。

  他踏着泥泞和残雪,走出机关的大院。对这些争吵,他无动于衷。他的心已经麻木,或者说,他的心已经在麻木中归于平静。

  这天晚上,嘟嘟在家里表演她在学校庆祝元旦联欢会的上节目。她一个舞一个舞地跳着,又一支歌一支歌地唱着。三毛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便连比带划高声地朗诵了一首毛主席的诗词:“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丁子恒静静地坐在一边欣赏,他从来没有花费这么多的时间来欣赏自己的孩子。

  丁子恒的反常举动,令雯颖感到心中悚然。

  晚上,雯颖悄悄问他:“你还好吧?”

  丁子恒回答道:“还好。”

  然后他再也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夜的黑暗便潮水一样从他的眼睛里一直涌向他的心间。动荡的1966年就是这样被黑暗裹挟着,从丁子恒的眼里以及心间沉重地走过。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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