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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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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雯颖说:“有人物有故事,就是小说嘛。”

  三毛大惊,说:“真的?我写的是小说吗?”

  二毛闻听亦拿起三毛的作业本来看,看过说:“全都是司令军长什么的,哪有这样的小说?”

  三毛说:“你又没打过仗,你哪里懂?”

  三毛不在乎二毛的看法,他觉得反正二毛从来也没有同他看法相同过,可是三毛很愿意听嘟嘟说点什么。三毛说:“嘟嘟,你觉得我写的这个怎么样?”

  嘟嘟大声地说:“很好呀。我觉得三毛写得比《渔岛怒潮》还要有趣。”

  三毛高声地笑了起来,他太开心了,因为他知道,《渔岛怒潮》是嘟嘟最喜欢的一本小说。

  三毛最终还是从乌泥湖其他人那里听说了嘟嘟在夏令营的事,三毛大叫了三声“没出息”之后,便在他的《军棋大战演义》中加进了一个小女兵,这个小女兵的名字很怪,叫做“口者耳”。嘟嘟一下子就看出这是她的“嘟”字被拆了开来。军棋中根本就没有这个角色,可是三毛非要把她写进自己的书里。

  嘟嘟心里悲哀地想,这下可完了,这些事情一旦进了书里,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我那些不光彩的经历,我该怎么办呢?嘟嘟从此便有了自己的心思。

  七

  夏天还没过完,丁子恒奉命去了一趟丹江,院里在丹江进行总结。丹江的问题一直很多,从一开始,就不断地暴露出来。他们住进了丹江的苏家沟,比起汉口,苏家沟一早一晚的风要冷得多,丁子恒一日不慎,患了感冒。吃了几片药,未曾见效,倒又咳嗽起来,直咳得人透不过气。讨论时,自己无法发言不说,还使得会场无端地生出一种不安的气氛。于是,负责这次总结会的吴思湘便让丁子恒提前回去了。说来也怪,丁子恒一进家门,咳嗽便减轻了许多。差不多没怎么吃药,就好了起来。丁子恒很紧张,怕人说他是故意装病,不想呆在基层,便专程去医院问杜大夫这是什么缘故。杜大夫听罢笑了,说没什么缘故。要么是你的病到了这时候,就该好了,要么是你不适应苏家沟的空气。

  丁子恒觉得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便不再多问。他不喜欢杜大夫,觉得这人虽然是一个医生,可他说话的味道和脸上的神情都透出他骨头里的油滑和肤浅。更何况,丁子恒听说他和姬宗伟的太太关系有一点暧昧,而此事姬宗伟本人始终不知道。

  丁子恒对姬宗伟印象一直颇好,为了姬宗伟,他也格外地厌恶杜大夫。

  秋天又不动声色地来到了。丁子恒越来越有一种恹恹无味的感觉。仿佛夏天的离去,把生命的激情也卷带而去。他常常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年龄大了,心里就会无缘无故地对什么事都产生厌倦感呢?他甚至觉得以往最能激发他情绪的工作,现在对他也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了。因为那些事情做来做去,总难有一种完满的结果。

  一个人做事,总也看不到结局,他还有什么兴致一直往下做呢?丁子恒这样想时,心里常常独自叹息。

  机关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住房的紧张程度也越来越厉害。人们对乌泥湖楼房的工程师们一家人住两大间房子提出了意见,说是有的人家孩子都上大学和住校了,却仍然占两大间,还有的人家,人口极少,也占着两间住房。而工人和技术员们及其他普通职工却无房可住,许多人家甚至两家所住的面积加起来,还不及乌泥湖楼房一个房间的面积大。大家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房间空着,而有的人却居无定所。

  这世上的公平二字又从何说起?这同杜甫诗中所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岂不是一样吗?

  这个意见一提出,便引起强烈共鸣。乌泥湖宿舍楼房的人家都开始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的住房会是个什么结果。院里为此而开了紧急会议,会上对技术员和工人们所提的意见进行了研究。同时也对乌泥湖楼房的住户进行了调查。最后决定,动员工程师自觉退房。

  丁子恒本以为这个消息在乌泥湖会引起有如炸雷一样的震动,却不料,他看到的却是水波不兴的场面。几乎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没有人为此而感到愤慨,仿佛一下子都对院里的通知采取了认可态度。

  这天下班,丁子恒骑车经过古德寺,见到正步行着的张者也。丁子恒叫了一声“张工”,便下车与之同行。丁子恒先问了问张楚文的情况,张者也一副摇头叹息状,叹息完便也打听大毛在学校如何。丁子恒怕引张者也伤心,便淡档地谈了几句大毛的生活。

  张者也说:“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呀。”

  丁子恒说:“这话怎么讲?”

  张者也说:“楚文这孩子自小在学校当干部,我想这时代看重的也不光是学习,积极要求进步也是非常重要的,就一直鼓励他当好干部,要努力进步。可这小子,进步得也太多了,进步到我已经接受不了的地步。如果像你家大毛那样,平平稳稳的,听父母的话,一步一个脚印地上大学,该有多好。”

  丁子恒说:“虽然我也觉得孩子应该上大学,可这世事难料,谁晓得他们各自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张者也想了想,说:“那倒也是。楚文给家里来信,说大别山那边对他们这批知青非常重视,要树为典型进行宣传。果真如此,从政治角度上讲,对他这种热衷政治的青年,也不失为一种上佳的选择。”

  丁子恒说:“是呀。我家大毛就不同,他不读书,就什么都做不了。他在学校里外号就叫书呆子。”

  张者也似乎心情平衡了一点,他笑了笑,说:“这我倒是听楚文说起过。”

  丁子恒说:“张工,我想问问你,退房子的事,你们怎么办?”

  张者也说:“能怎么办?只有响应号召,退掉呗。如果硬顶,再给你来几条意见,你哪里吃得消?丁工,院领导既然已经开了会,并且做了这样的决定,大势所趋,这不是你我能犟得过去的,我看你也顺从好了。”

  丁子恒沉默了几秒,说:“你说得对。只是……将来,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住。”

  张者也说:“工人怎么住,你就怎么住。我想这个困难我还能克服,从前逃难时,不是比这里的条件差多了?现在,你我也不要讲究什么了,和大家过得一样,最好了。再说,再怎么也比工地住得好吧?”

  丁子恒说:“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张者也说:“不是似乎,是肯定只能如此了。”

  丁子恒回家同雯颖商量退房一事。雯颖大惊,说:“那怎么行?大毛二毛寒暑假回来怎么住?还有,三毛和嘟嘟都要长大,男孩女孩住在一个房间也不行。我们不是多一个房间而是差一个房间。”

  丁子恒苦笑一下,说:“你就不要太讲究了,有一片瓦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你就应该满足了,好多人还连这片瓦都没有哩。再说,比起我们逃难的时候,已经强多了。”

  雯颖疑惑道:“为什么要和逃难的时候比呢?现在是新社会,日子应该越过越好,房子应该越住越大,怎么能和逃难时相比呢?”

  丁子恒长叹一口气,说:“你们女人哪,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雯颖不高兴了,说:“我见识短还不是因为跟你结了婚,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在家做饭带孩子!你有什么话说好了,何必讥笑我们见识短呢?”

  丁子恒见雯颖满脸愠怒,赶紧赔不是。赔完后,他哭丧着脸,说:“你以为是我想退房子吗?这是院里的决定。如果我不主动退房,被人写大字报或者遭人指责岂不是更糟?”

  雯颖吓了一跳,说:“会有这么严重?”

  丁子恒说:“难说。反正苏非聪被赶回老家也就是一句话惹的祸。”丁子恒原本只是随口说说,可话已经说到了这里,细想一下,却也觉得汗毛直竖。便又说:“雯颖,我看我们自己就克服一下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没什么谋可乱,可我们小不忍则有可能成大祸。你说是不是?”

  雯颖想了想,觉得万一真犟着不退房,追究起来,毕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再说丁子恒也是一个喜欢住得宽敞一点的人,常常幻想着有一天能有自己的书房,不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他又怎么会主动退房呢?望着丁子恒深锁的眉头,雯颖有些懊恼自己对丁子恒的不理解。她想,他在外面工作,压力一定是比我大得多,我应该分担他的压力,怎么能让他回家也为难呢?想到此,雯颖赶紧说:“你决定好了,退房总归是有你的道理。二毛星期六回家,让嘟嘟挤在我们大床上好了。”

  丁子恒说:“再不,打地铺也行。我跑工地时,一没地方住,就打地铺,这个我拿手。”

  事情就这么定了,丁子恒决定主动把房间退掉一间。但他还没来得及报名退房,就见《长江流域报》上登出工会对金显成退房的表扬。说是金显成副总家虽然自己住得比较挤,但还是想到更多的同志缺少住房,于是主动把自己的房间让出一间来云云。丁子恒看到这条消息,心里竟是一松。影响他心情的不是因为金显成的退房,而是报上一旦登出表扬金显成的消息,就是说金显成过关了。

  一个星期后,院里贴出大红纸的表扬名单,上面对那些主动退房的人动用了大量的赞美之词。名单按报名退房的先后次序来写,第一个便是金显成。丁子恒本以为自己是退得颇早的一个,看名单时方发现,其实自己排在倒数第九位上。院里通知一下,许多人次日便交了退房申请。同宿舍的张者也、李昆吾、洪佐沁、姬宗伟、陈杞等,几乎都在他之前提出了申请。丁子恒算了算,乌泥湖除了三代同堂的严唯正等几户人家外,差不多的人都退掉了一间住房。大红纸上说,知识分子的觉悟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政治挂帅后,思想有了惊人的进步,这次院里的退房运动可以说是圆满成功。

  面对这样的消息,丁子恒不知何故,竟感觉木然。仿佛一切到了此时,于他来说都无所谓了。

  

  

  

  1965年(三)

  八

  十二月的一天,因公致残的宗梅生搬进了金显成退掉的那个房间,这是甲字楼下的右舍。宗梅生准备十二月二十六日结婚,这天是毛主席的生日。宗梅生说他负伤后能得到这样的照顾,全靠毛主席,全靠共产党。为了牢记毛主席的恩情,他把婚礼选择在了十二月二十六日,他要让这个日子成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最甜蜜的最幸福的日子。

  本来,宗梅生和罗彩秀的婚礼只想简简单单办一下。宗梅生在此地可谓举目无亲,他的父母因家中穷困,无法前来,罗彩秀是地主的女儿,亲属也不便出席。所以婚礼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照顾他的老钱将这个情况透露给了谢妈妈。谢妈妈一听便动了恻隐之心,说就算罗彩秀是地主女儿,可现在讲究重在政治表现。罗彩秀没干过坏事,她主动前来照顾因公负伤的宗梅生,就是为建设社会主义出力,就是一个好的政治表现。为什么就不能把婚礼好好办办呢?为什么就不能让负伤致残的宗梅生感到党的温暖和人民的温暖呢?谢妈妈的话句句都显示出了高水平,乌泥湖宿舍的家属们心里都一亮,纷纷说,对呀,宗梅生这辈子不容易,为什么我们不能为他把婚礼好好办办呢?许素珍说:“这些年饿得慌,大家好久都没有在一起开开心了,就把给小宗办婚礼当成为我们大家开心好了。”

  明主任一想,觉得也是。三年的自然灾害,令日子过得没了气氛,人心都跟冻僵了一般。现在日子一天天又好了起来,大家的热情也都如同被解冻一样燃烧了起来,那么,为什么不就此让这燃烧的火焰更烈一些,更旺一些呢。回想起1958年大跃进时,大家团结一心热火朝天地干事业,该是多么快乐。明主任这么想过,便觉得实在是没有理由让宗梅生的婚礼简简单单办掉,为了因公负伤的宗梅生,也为了她们自己,她们应该好好操办一下。

  既然连明主任都这么想了,家属们便都行动起来。为他人张罗婚事,似乎是女人的天性,这件事竟让所有家属都觉得激动。许素珍领了人把房子粉刷一新,张雅娟陪着罗彩秀上街买了几件家具,计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厨房里的锅碗瓢勺是乌泥湖的家属们凑份子钱买来的。金妈妈剪了几个双喜贴在了窗户和门上。

  小孩子们更是激动不安,天天跑去新房看热闹。新房尚空着,并无人住,门上总是挂着一把锁。嘟嘟去过几次都没能看到屋里的样子,更没有看到新郎倌和新娘子,便有些气忿,每次回来都发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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