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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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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师傅走后,林问天对调查组的人说:“我只想说一句,这次事故与我毫无关系。我确确实实与姓刘的换了班,交班记录是我签的名。可惜记录本已经被烧了,死无对证。所以我除了请组织好好调查外,别的无话可说。”

  调查的结果,事故责任人定为林问天。结论是操作不当,麻痹大意,引起突发事故,排除故意行为。理由为一、林问天是当班人;二、林问天不安心工作,情绪不好;三、林问天业务不熟,无独立值班能力;四、林问天的父亲是右派。

  接到这个结论的林问天狂暴地将结论书扔到地上,然后对着调查组暴躁地吼叫。

  调查组的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露出一脸鄙夷的神气。最后说:“没有追究你是否有意而为,已经是党的政策宽大,觉得你还年轻,还有好好做人的机会。你不要得寸进尺。”说罢,一干人扬长而去。林问天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内发呆,想想自己的委屈,不由痛哭一场。哭完便想:我这辈子,完了。

  次日厂办便通知他,上炼胶车间干活,继续锻炼。

  林嘉禾一家都被林问天的事所震撼。林嘉禾愤怒道:“这还有没有王法?这事不能这样算了,问天不能背这个黑锅。顶多闹他个鱼死网破。”

  邢紫汀说:“为什么要鱼死网破?有理说理,哪有这么嫁祸于人的?”

  林问天说:“没有用了,已经做了结论。”

  林嘉禾说:“没有好好调查,这结论怎么作数?”

  林问天说:“你说他没有好好调查,他说他好好调查了,这又怎么说得清呢?”

  林嘉禾说:“怎么就说不清呢?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难道你就认了?”

  林问天说:“您认为可以说清吗?那么,你说你是听从号召提意见,可别人说你是恶毒攻击党,你说得清吗?就算你说清了,能有人信你吗?既然不信你,你还能指望自己有什么出息?事情到这一步,没说我是故意的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是党的政策宽大。我一个右派的儿子,还能要求怎样?”

  林嘉禾瞠目结舌。他坐了下来,神色也如林问天似的颓然。他回答不了林问天的问题。俄顷,邢紫汀开始低泣。林问天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懒懒的神色。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之气将他内心的忧伤化解得干干净净。林嘉禾想,我的天!我的天!这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四

  夏天在人们的期待之中到来。三峡大坝给人一种停停走走的感觉。将坝址定在石牌的希望随着勘探的深入,也愈来愈渺茫。丁子恒觉得自己有了些倦意,但又劝慰着自己:做着再说吧。

  林院长常来过问工作进展,丁子恒不理解林院长为何总是激情飞扬,一说起三峡两只小眼睛便炯炯发光。有一次大家吃饭闲聊,话题便是林院长的激情。吴思湘说:“像林院长这样的老革命,他们永远都充满乐观主义精神。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们总有理由让自己一往无前,和我们这些人比,还是有所不同。或许正是有了这种气质,他才能放弃科学而投身革命。”

  金显成说:“这种永不言败的精神也可以说是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我们这些搞工程的人多少有些缺乏这种精神。”

  丁子恒觉得他们说得对,但转念又想,搞工程的人能允许有如此的浪漫主义吗?

  不能。一味浪漫而忽略务实,结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有些人天生不能浪漫,只能一笔一画地完成人生,比方搞科研的和他们这些做工程的。

  这些天一直学习《农村人民公社六十条》,人人都要参加,人人都要发言。丁子恒恐怕自己发言时讲错话,便在笔记本上做着详细的记录:

  公社性质:一、是政社合一的组织,是社会主义社会在农村中的基层单位,也是政权在农村中的基层单位;二、是社会主义的集体经济组织;三、是以生产大队所有制为基础的三级所有制;四、公社在经济上是生产大队的联合组织,生产大队是基本核算单位,生产队是直接组织社员生产和生活的单位。

  公社三级组织:公社——管理单位;生产大队——基本核算单位;生产队——组织劳动的基本单位。

  特点:强调一切服从农业生产;强调民主生活;强调家庭副业重要性;强调手工业作用。

  丁子恒发现自己记忆这些东西时特别脑子迟钝,有些术语和概念令他深感拗口。

  纵是记录得很详细,发言时他仍然感到障碍重重。他其实知道原因何在。理智上他明白必须学习和弄懂这些东西,可在他的内心深处对此却无时无刻不在强烈排斥。

  他常常反问自己的一句话便是:我弄懂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天,他遇到金显成,忍不住便说了这句话。金显成说:“上级和形势要你弄清它,你最好就去弄清它。”

  他的话说得意味深长,让丁子恒无话可说。

  这一天,仍然是学习“六十条”。学习内容归结成八个专题:

  1。国民经济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2。大跃进和波浪式发展;3。不断革命论和革命发展阶段论;4。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如何克服困难;5。如何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6。领导的责任在于了解情况和掌握政策;7。党的群众观点和群众路线;8。关于民主集中制。

  学习要求:1。认清大好革命形势,正确对待暂时困难,坚定无产阶级革命信心;2。进一步领会毛泽东同志关于国民经济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这一伟大思想和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伟大意义;3。正确认识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正确理解现阶段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区别、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和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的区别;4。发扬实事求是、调查研究、艰苦朴素、贯彻群众路线的作风,克服主观片面、浮夸、脱离群众的作风。

  学习方法:阅读文件,鸣放讨论,听报告,参观访问。

  学习中要实事求是,敞开思想,并和风细雨,讲道理,不扣帽子,不记账,强调自我分析批判,自我教育。

  丁子恒不知不觉间密密地记录了一大本。散会时,他前后翻翻,觉得似自己这等从不过问世事之人,竟也如同政治家一样了,便觉心中感慨万千。一个念头随感慨而突然冒出:为什么不能让我成为一个简单一点的人呢?为什么不能让我永远不懂这些东西呢?这个念头虽只是从脑海间一闪而过,丁子恒却已被它吓得心跳不止。

  下班对,他在路上遇到张者也。本想同他打声招呼,却见他也是一脸愁容,便咽了回去。张者也却叫了他一声:“丁工,下班呀?”

  丁子恒答道:“下班。”

  张者也说:“最近,忙?”

  丁子恒说:“主要在学习。”然后便闲说了几句关于大坝的一二三以及“六十条”的学习进度。

  张者也说:“我们处也在学。那些术语好难记,你倒能记住。”

  丁子恒说:“哪里记得住?记了笔记,强迫自己记清楚,免得发言时讲错。真比记俄文单词还困难。”

  张者也叹道:“你我这些人,成天学这些永远也学不懂的东西,倒把三峡当成副业了。长江长江,真是一条姓长的江啊。三峡是长江的儿子,姓长;三峡大坝是三峡的儿子,还是姓长。都是长久修不成的一个长字。”

  丁子恒觉得张者也这一说法颇有新意,且不无道理。便笑了笑,心道,什么年月了,你张者也竟什么话都敢说。却没有附和他。

  张者也说:“吴总要我下星期再带几个人去石牌考察,我没答应。家里一团糟,没法走得开。”

  丁子恒说:“哦?”

  张者也苦笑笑,说:“让城镇多余人口返乡,宿舍的明主任隔天就领一两个人来我家做思想工作,让我母亲回去。我母亲不耐烦了,说是城里人撵咱走,咱再不走倒显得赖在这里。我只好下星期把她送回老家。”

  丁子恒微微惊异了一下,说:“是吗?”

  张可者说:“我父亲早去世了,乡下只有我那个双胞胎哥哥。我母亲同我嫂嫂相处不好,见面就吵架,回去后怎么办?乡下连饭都没有的吃,在我这里好孬还可以过。可事情到了这分上,我那老娘说是宁可死也不住这里,免得人家三天两头来撵。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半个多月,案头上什么事都没做。”

  丁子恒想想,心里也替他急,嘴上却说:“这样的事,撞上门来,也只能顺其自然。”

  张可也说:“只好这么想。只不过,有时我也会想,我们顺的自然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然呢?”

  丁子恒心里“突突”地跳了几下,没回答这句话,因为他回答不出来。丁子恒的父母双怂死在日本人的飞机之下,以往他一想起来便为之伤痛,这一刻,他却突然生出一种侥幸。

  回家时,三毛和嘟嘟坐在楼梯口,高声念着一首儿歌:“红灯绿灯,爹爹婆婆下农村。”周而复始。

  丁子恒起先并未听清,听清后便有些烦。没进家门,便掉头对着两个孩子吼道:“唱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闭嘴?”唱在兴头上的三毛和嘟嘟遭此一吼,有如挨一闷棍,脸色大变。嘟嘟委屈地扁扁嘴,哭了起来。

  雯颖闻声而出,搂着嘟嘟哄了哄她,然后对丁子恒道:“你这是干什么?哪有这样吼小孩子的?”

  丁子恒说:“你平常也不管管他们,唱些什么歌?那是正经歌吗?”

  雯颖说:“就算他们唱的歌不好,你也不能这么吼他们呀。他们才多大?”

  丁子恒说:“你就是会宠着他们。小孩子吼吼有什么关系?”

  雯颖说:“你要吼小孩子,也得吼得有道理,你不能自己心情不好,就找茬吼小孩。”

  丁子恒说:“你凭什么说我是有意找茬?孩子唱那些无聊的歌谣,我难道不能管?”

  雯颖说:“你完全可以管,但是要好好地同他们说,大可不必对他们暴吼。你如果嫌我教育得不好,你就吼我好了。”雯颖说着气得眼泪水盈满了眼眶。

  三毛和嘟嘟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都吓得躲进大毛二毛房间,把门关得只剩一条缝,两人悄悄从缝里向外张望。丁子恒见雯颖如此,便不再做声,心里的火气却并未消解。他想,吼两声小孩子算是多大个事,用得着这样吗?他进到房间,闷头坐在桌前,烦乱地拿起一本书,翻了两翻,无心阅读。

  丁子恒几乎没有怎么同雯颖吵过架,这次就算是很厉害的一次了。晚饭时,雯颖不理丁子恒,三毛和嘟嘟也是一副害怕的神情,怯怯地朝丁子恒瞄上一眼,不敢近他跟前。丁子恒便有些愧疚,心想吼两个毫无反击能力的孩子,的确是很不像样,何况他们实在也没错到哪里去。这么想过,丁子恒便拼命地给三毛和嘟嘟夹菜,且主动表示晚上要举三毛和嘟嘟,每个人举十次。三毛得寸进尺,说要举十五次。丁子恒也慷慨答应了。

  但雯颖依然板着面孔,没有理他。

  这个小小的风波延续到第三天才算有了转机。那天下大雨,丁子恒回家时浑身上下都淋得透湿。雯颖递给他干毛巾揩拭时,突然同他说了话。雯颖说:“我去买菜时,看见张工送张奶奶走了。张奶奶脸色发乌,眼睛木木地望着人,一转不转。

  你猜我第一眼看见她时觉得她像什么?“

  丁子恒漫不经心地说:“像什么?还像个巫婆不成?”

  雯颖说:“像巫婆倒好,她可真像是一具活动尸体。”

  丁子恒的心惊了一下。雯颖说罢又自语道:“我小时候听外婆说,人要死之前,会有死气从脸上透露出来。”

  丁子恒说:“会是这样?”

  

  

  

  1961年(二)

  五

  大毛考上了高中,是市立二中。市立二中在三元里,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在全市的排名颇靠前。乌泥湖只有三个人考进了这所学校,除了大毛,还有他的同班同学皇甫浩,另一个则是癸字楼下右舍张者也的大儿子张楚文。丁子恒和雯颖很高兴,在家里便常常唠叨,大哥做了个好榜样,弟妹都要向大哥学习。

  二毛亦考上中学,便是大毛刚刚毕业离开的古德寺中学。二毛第一天上学回来,兴奋异常,不停地说:“中学太好了,中学比小学好多了,我喜欢中学,我今天才晓得哥哥真的很了不起呀。”

  丁子恒便问怎么回事。二毛说,他的班主任就是原先大毛的班主任。第一节课点名,他点到“丁朴”,便问:“你叫丁朴?是不是住在乌泥湖?”二毛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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