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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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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啥事体?”
  “出了大事!”
  徐义德问:“是不是宣布五反运动正式开始哪?”“那倒不是,”宋其文靠着落地的紫色的丝绒帘子说,“叶乃传自杀哪。”
  “叶乃传,谁?”这个人潘信诚不认识。
  坐在沙发上的人伸长脖子,有的歪过头来,都对着宋其文看。
  “谁,叶乃传是北京路昌瑞五金号的老板,”金懋廉一提起这个人就有点气愤,说:“欠我们行里五亿头寸,申请展期了三次,连利息也不付。”
  江菊霞钦佩地碰了碰金懋廉的胳臂,低声对他一个人说:
  “你们银行里啥事体都晓得。”
  “哦,昌瑞五金号的叶乃传啊,懋廉兄一提,我记起来了,”马慕韩的脸上露出轻视的神情,说,“早几天报上登的,他派自己的小老婆在新亚酒店长期包房间,勾引干部,承揽定货。昌瑞承制人民解放军一批锚绳,就是白棕绳,表面上是白洋棕,里面却是烂麻皮,经不起风吹浪打。人民解放军解放舟山群岛,追击国民党残余匪帮,有些船只因为锚绳断了,延迟了登岸动作。还有一部分船只遇到狂风,各船一齐下保险锚,结果有九只锚绳断了,翻了好几只船,牺牲了八十多个解放军。这件事体就是叶乃传干的。”
  “我也想起来了,”徐义德说,“早几天报上是登了这段新闻的,华东纺管局向他家买的各种规范的钢管,百分之八十九都是假货,用旧货充新货。还有河北省地方国营染织公司在他家买进的一寸半泗汀管五十九尺六寸,规定压力三百磅,他竟不顾工人生命安全,以旧东洋货黑铁管冒充,压力只有一百二十磅。装置竣工,准备使用,幸好给工程师发觉停用,差一点要发生事故哪。”
  宋其文点点头:
  “慕韩老弟和德公说的一点不错,就是他。早些日子同业里的人就传说,叶乃传对人讲:昌瑞的不法行为实在太多了,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按他计算,他的罪行要判刑就得坐牢两百年,所以各机关凡是有关‘五反’的案件到昌瑞五金号调查,叶乃传都承认。那些日子,昌瑞号一案未了,一案又来,税务局的同志查他的偷漏帐没走,人民解放军同志来了,华东纺管局的同志又来了,同时水利部和铁路局的传询电话又纷纷打来,他简直来不及应付。他对每一个单位的同志都一一承认自己的罪行,他说判徒刑两百年和三百年根本没啥区别。”
  “他哪能自杀的?”冯永祥走过来,站在宋其文旁边问,“其老。”
  “据说他本来打算投黄浦水葬的,后来一想不划算,不如跳楼自杀,当街示众,企图说明是人民政府逼他这样的,也好出一口气。他在国际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今天下午从十一层楼上跳下来死的。”
  “自杀还要捞回点利润!”
  冯永祥这句俏皮话没有引起大家注意。潘信诚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徐义德说:
  “听说叶乃传魄力大,投机能力强,对朋友有义气,同行当中都很佩服他。”
  宋其文惋惜地说:“那是的,提到叶乃传,五金业哪个不知道他年青有为。”
  “叶乃传如果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可能是个成功的人物,”金懋廉说,“现在却走上了这样一条路,啥个原因?”
  唐仲笙给他做了答复:
  “那还不简单吗?时代变了,现在是新民主主义时代啊。”
  柳惠光问马慕韩:
  “叶乃传的事要不要反映一下?”
  马慕韩直摇头,撇一撇嘴,蔑视地说:
  “这种人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资产阶级,够不上新民主主义社会中的民族资产阶级,严格地讲,他应当算是反革命分子。这种事体有啥好反映,丢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脸。”
  柳惠光碰了一鼻子灰,往沙发上一靠,他不再吭声了。
  冯永祥同意马慕韩的意见,补充道:
  “像叶乃传这样的事,当然不值得重视,不过五反运动没有下文,倒是叫人放心不下。”
  他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场人们的注意。
  自从上海市工商界代表扩大会议为了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决定展开五反运动以来,大家递了坦白书,就松了劲,没有下文了。最近上海市人民政府和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联席会议决定加强领导五反运动,工商界的坦白和检举归上海市人民政府统一处理。这个消息发表出来,工商界人士的神经紧张了起来,认为这一记很结棍。没两天,还是没有下文,又松弛下去。五反运动像是一根箭,一会儿拉满了弦,一会儿又松了。箭在弦上,可是不发。工商界人士心上老是有这么一个疙瘩。
  徐义德忧虑地问冯永祥:
  “阿永,五反运动怎么没有动静?”
  冯永祥有意卖关子: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大家面面相觑。冯永祥扫了大家一眼,打破了沉默,指着唐仲笙说:
  “请我们的智多星发表高见。”
  “对。”潘宏福首先赞成。
  唐仲笙没有答腔,他的眼光盯着乳白色的屋顶,在考虑他的看法。经大家一再催促,他才说:
  “我看,毛主席和中央一向是关心上海的,五反运动恐怕也和别的地方不同。我听市面上传说:重庆是共产主义,武汉是社会主义,北京是新民主主义,上海是资本主义,香港是帝国主义。这传说仔细想想也有些道理。毛主席和中央对上海从来是宽大的。上海市的政策是比别的地方稳的。五反运动已经在上海工商界展开了,工商界也坦白了,也检举了,大概五反运动已经过去了。”
  “你说上海五反运动过去了?我看不像。”潘信诚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可确实希望如唐仲笙所说的,五反运动过去了。他说,“这两天报上登的北京、天津、武汉五反运动的消息很多,他们那边展开的那么闹猛,上海工商界递一份坦白书就算过去了?没有那么轻便吧?”
  他摇摇头,加重他的语气。
  “我看也不像。”马慕韩同意潘信诚的意见,说,“我也听到市面上五个主义的传说,全是一种揣测之词。这种说法,是不了解共产党的。共产党的政策只有一个,各地差别哪能会那么大呢?”
  “这个分析对,”金懋廉点点头说,“最近市面上谣言多,有些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也不过这么说说,那看法我也不同意。”唐仲笙改口说,“不过,中央对上海和别的地方恐怕多少总有点不同。”“天下的事很难说,”冯永祥再三摇头思索,说,“最近街上的标语少了,喇叭也不叫了,也许真的过去呢。”
  “过去就好了。”柳惠光用着一种祈求的声音说,他是宁可认为五反运动已经过去了,一提到“运动”和“斗争”等字眼他就有点吓丝丝的。
  “阿永的说法也有道理。”潘宏福最近根据爸爸的意见,留心市面上的动静。他也亲眼看到标语少了,喇叭不叫了。
  徐总经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过去当然好哪。据我看:共产党不会放过上海的民族资产阶级的。这次五反运动,是共产党搓麻将,赢满贯,要搞光我们工商业。共产党既然是要大大进一笔帐,上海油水这么肥,你说,他们会不从上海捞一票?”
  “这个话也对,”江菊霞手里拿着一张几天前的《解放日报》边看边说。那张报上面登了一条新闻:上海民族资产阶级破坏人民生活的安定,三年来一贯制造物价涨风。紧接着这条消息,还登了一篇短论: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向人民日常生活的进攻。她指着短论对大家说,“这是党报的短论,要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向人民日常生活的进攻。德公说的对。从这张报的字里行间也可以看出来,上海的五反运动没有过去。”
  “坚决打退资产阶级的进攻……”潘信诚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只是笑了两声。
  徐义德却隐瞒自己的不满:
  “什么资产阶级猖狂进攻?我们资产阶级一无军队,二无组织,三无总司令,怎么进攻呢?”
  “是呀,这道理说不通啊。”江菊霞接过去说,“共产党这个讲,有啥办法呢?”
  “这个么,也很难说。”马慕韩望了徐义德和江菊霞一眼,显然不同意他们两人一唱一和,他想起最近报纸揭发的上海工商界许多五毒不法罪行,特别是今天宋其文提到的叶乃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哪能否认民族资产阶级猖狂进攻呢!徐义德企图否认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报纸上早就批判了这种错误的论调;没有军队吗?上海工商界本身就是一支队伍,在全国来说,这支队伍还是主力哩;没有组织吗?工商界有多种不同性质的组织,上海星二聚餐会就是其中的一个,报上早就有人对这类组织进行批判了;没有总司令吗?各级组织都有负责人,全国也有负责人,这一点也无法否认。工商界为了争夺利润,在上海市场上兴风作浪,各显神通,猖狂进攻,叶乃传和朱延年这些人的例子有的是。他最近特别留心报纸上的新闻,看了叫人怵目惊心,铁一般的五毒不法事实,使人无法抵赖。徐义德这帮人大概看报没有细心研究,到现在还关起门来说梦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他当着工商界巨头们的面,不好多讲,就暗示地说,“大家做的事体,自家有数。这辰光,谈这一套,没啥好处。”
  潘信诚不同意马慕韩的说法,但他并不提出异议,只是用眼睛暗暗斜视了他一下。冯永祥自命行情熟,点头称是:
  “这辰光,空气不对。”
  宋其文一边叹息一边摇头说:
  “我看共产党不仅要捞一票,恐怕还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国旗上那颗星要掉下去了!”
  “我看不会。”马慕韩一边思索,一边摇头,说,:看苗头,不像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的样子。”
  “为啥?”
  “共同纲领序言里明文规定的:中国人民民主专政是中国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及其他爱国民主分子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政权,而以工农联盟为基础,以工人阶级为领导。其老,你忘记了吗?”马慕韩望着宋其文,等他的回答。
  “这一点我哪能会忘记,通过共同纲领的辰光,我还举过手哩。”
  “这就对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共产党的事情很难说。”
  “就是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也得开个会修改共同纲领,这是国家大法呀!”
  “人家不开会,你又哪能?”
  马慕韩给宋其文一问,当时竟回答不上来,心里想,这倒是的呀,共产党不开会,工商界又有啥办法?过了一会,他想起了毛主席在政治协商会议上的讲话,又有了根据,说:
  “其老,你忘记毛主席的讲话吗?”
  “毛主席的讲话?”宋其文一时摸不着头脑,奇怪地望着马慕韩,问,“啥个讲话?”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马慕韩身上。他从容不迫地说:
  “毛主席在政治协商会议上说过,凡是为人民做过好事的人,人民是不会把他忘记的。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其老忘记了吗?”
  “这么重要的话哪能会忘记,不过,”宋其文意味深长地摸一摸胡须,说,“这只是指个别的人,不是指整个民族资产阶级。”
  “那么,其老,”马慕韩追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回共产党一定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吗?”
  宋其文坚持他的意见:
  “慕韩兄,别想的太天真!不信,你看吧!”
  马慕韩不同意,他向徐义德搬兵:
  “铁算盘,你说是不是像?”
  马慕韩回过头去一看:徐义德的坐位上空空的。他“咦”了一声,惊异地问道:
  “铁算盘到啥地方去哪?”
  大家刚才聚精会神地听宋其文和马慕韩发表高见,眼光都盯在马慕韩身上,没有一个人看见徐义德到啥地方去了。冯永祥说,可能是上厕所去了。他说完了话,立刻到楼上楼下去找,回来两个肩膀失望地一耸,伸出两只手来,皱着眉头说:
  “啥地方也没有了,该不会出事吧?”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说话。江菊霞听冯永祥说话,面孔顿时铁一般的发青。她马上从徐义德身上想到叶乃传,从叶乃传自杀又想到徐义德和沪江纱厂。她的两腿发抖,有点站不住的样子,两只手合在一块,拼命搓来搓去,竭力保持镇静。她想立刻就走,去找徐义德,见大家站在那里不动,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先走,担心地问;
  “会不会……”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大家都懂得她要说的意思。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在人们的心头,使人透不过气来。从叶乃传自杀和徐义德忽然不见,大家都很快地想到自己的厂店,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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