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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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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又不甘心。他现在也是进退两难,心情随着沉重起来,没有说下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马路上时时传进来的乱哄哄的人声和清脆的电车铃声,随着这铃声是电车压在轧道上发出的轰轰的响声,好像房间都给震动起来了。
  冯永祥一见不妙,他眉头一皱,打破了沉默,说:
  “这是心情沉重关,大家都有同感。诸位说,是不是?”
  他的眼光向大家一扫,大家不约而同地向他点点头。他接着说:
  “我们工商界好像是害了梅毒,表面上看看,蛮漂亮,没有啥;进了医院,给医生一检查,乖乖,你有病,我也有病,大家都有病,给政府抓住了小辫子,不得不低下头来治疗。治好了又怎么样?对前途发生了怀疑,心情自然沉重,这也难免的。但不能这样下去,总得想个办法,打破这个局面才好呀!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他像是变戏法打场子的小丑,向四面八方的观众拱拱手,征求意见。潘信诚心里很欣赏阿永的妙喻和精辟的分析,但这个问题太大,而且政府的意图一时还摸不清楚。他避开阿永征求意见的视线,微微低下了头,眼皮搭拉下来,闭目养养神,领领大家的行情。江菊霞和潘信诚有同感,这问题事先既没有准备,一时又想不出好主意;同时,认为冯永祥不给她先商量,有意抢先表现自己,给她不好看。她红着脸,向冯永祥撇一撇嘴,生气地责备他:
  “啥比喻不好用,要提这个,也不看看有女客在,讲话不干不净……”
  冯永祥马上一躬到底,赔罪道:
  “啊哟哟,对不起,忘记这里有位千金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江菊霞噗哧一声笑了。大家也跟着哈哈大笑。只有冯永祥忍住笑,慢慢伸直了腰,还没有坐下,门外服务员叫道:
  “有客!”
  走进来的是马慕韩和金懋廉,他们向大家拱拱手。马慕韩抱歉地说:
  “对不起,让诸位久等了。”
  “主客么,”徐义德暗示地扫了大家一眼,讽刺地说,“我们岂敢不等!”
  马慕韩沉着应战:
  “主客不是我,是信老。”
  “我啊,不过是叨陪末座,”潘信诚睁开眼睛,对着马慕韩说,“主客是你和史步云。”
  “别再谦虚了,大家都是主客。”冯永祥招呼马慕韩坐下。
  “我可不是主客,不领你这份人情。”江菊霞说完话,把嘴一撇,暗暗望了徐义德一眼。
  徐义德和唐仲笙他们异口同声地附和她的意见:
  “对,对。”
  明天上海工商界的代表要到北京去出席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会议,冯永祥特地在这里欢送一些代表。史步云临时有事,昨天先去北京了。冯永祥数一数人,齐了,一边通知准备上菜,一边把过五关的故事扼要地告诉了马慕韩和金懋廉。马慕韩今天收到评户通知书,从两个半提升到基本守法户,又当上了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会议的上海代表,“五反”当中郁积的重重忧虑,已经一归而空了,现在心里充满的是希望的阳光。他同意工商界“五反”是过关的看法,但不赞成柳惠光的分析,更反对他对前途过分的悲观失望。他笑着对柳惠光说:
  “前途么,倒是个大问题,不过,我的看法,和你有点不同。”
  “请指教,”柳惠光向来钦佩马慕韩,一听他不同意,慌忙让步,谴责自己说,“我这个人确实有点糊里糊涂,看不清问题……”
  “我觉得‘五反’运动对我们工商界的教育很大,不说别人,就象我来讲吧。我在‘五反’运动中的思想发展,好比波浪起伏;开始的辰光,诚心拥护;群众发动以后,惊涛骇浪,如船无舵;‘五反’结束,像是风平浪静,舍舟登岸,柳暗花明,找到了方向,才了解斗争的意义。正如阿永说的一样,进了医院,一检查,大家都有病。有病,治好呢,还是不治好?不进医院,面子上光彩些,可是到后来,成了不治之症,要治也就难了。比方说义德兄的郎舅,朱延年,在座都熟悉,现在怎么样?我看他的病是很难治了。再不来‘五反’,一定会出更多的朱延年。‘五反’运动教育之深,真是‘从所未有,永矢不忘’。”他说到这儿,看了徐义德一下。
  徐义德并不在乎他敲了自己一记,面部没有表情。马慕韩接着说,“‘五反’以前,我们工商界没有全国性的组织,最近要召开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的筹备会议,我看,不像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的样子,我们还是有前途的。只要对经营有信心,大家都有前途的。”
  金懋廉同意他的看法:
  “慕韩兄分析的对,从政府最后一系列的措施看,工商界还是大有可为。政府大量收购商品,一些行业的工缴也提高了;不久以前,开了土产交流大会,市场开始活泼,银根也松动了;最近又要成立工商界的全国性组织,诚如慕韩兄说的一样:‘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现在只等大家积极地干了。”
  信通银行因为工商界经营的积极性不高,营业上受了很大影响,特别是和信通往来最多的这些工商界巨头们,如果不积极干起来,那信通的营业绝对不会有起色的。他衷心希望他们干起来,今天参加宴会以前,特地去拜访了马慕韩,希望他出来给工商界的巨头们打打气。
  潘信诚完全不同意马慕韩的看法,认为他少不更事,阅历不深,吃了政府的一点甜头,就得意起来,未免过于乐观了。但他并没有把心里的话透露出来。潘宏福站他后面,给马慕韩和金懋廉说得有些心痒痒的,马上说道:
  “慕韩兄的看法倒新鲜……”
  说到这里,他的咖啡色条子西装上衣的下摆给爸爸暗暗拉了一下,他就懂事地没有说下去。唐仲笙也不同意马慕韩的见解,他站起来接着潘宏福的话说:
  “新鲜倒新鲜,就恐怕不派用场。”
  马慕韩迅速地回敬唐仲笙一句:
  “智多星的看法当然比我高明,我倒愿意听听你的高见。”
  唐仲笙想了想,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
  “对经营我很有信心,办起事来我也有恒心,可是对前途呀,我很担心。我深深感到卷烟工业有生产过剩的趋势,私营工业怕难以维持。去年十月份销往本外埠最高量是六万九千箱,公私比例是百分之五十五对百分之四十五。今年四月私营厂销往本外埠共只九千多箱,可见公营销量比例大增,私营卖不动了。过去颐中烟草公司开工不足,现在颐中改为上海烟草公司,至少也要保本自给。私营厂总共只有一万二千工人,而颐中一家呢,就有七千五百个工人,中华厂有二千工厂。估计上海全部工人和机器每天工作十小时,每月以二十六天计算,就可以出十万多箱,生产量超过市场上销售量很多。卷烟业客观上存在过剩现象,一般同业都认为不是经营信心问题,而是客观事实问题。纵然工商界政治上有前途,拿我们卷烟业来说,经营上也没有前途。”
  徐义德赞成唐仲笙的分析,他首先响应: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马慕韩丝毫不让步,想把徐义德顶回去。他说:
  “我并不否认卷烟业的困难情况,但只是暂时的,农民购买力一提高,市场必然要扩大的,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行业都是这样,你倒说说棉纺业看。”
  徐义德灵活地把身子一闪,用手指着江菊霞,对马慕韩说:
  “你倒忘记她在这里吗?棉纺业的行情她比我熟悉。”
  “那么,江大姐说吧。”马慕韩排算等待另外的机会再对付徐义德。
  江菊霞有意先退一步:
  “慕韩老弟对棉纺业的行情,了如指掌,何必要我说呢?”她等待马慕韩表示态度,果然马慕韩再一次邀请她说。她望了望桌子上的酒杯、调羹和筷子,然后才谦虚地说:“慕韩老弟要我说,我不敢不遵命,说错了,请慕韩老弟指正!”
  “啊哟,我的天!”冯永祥大喝一声,引起满座注意。他晃了晃脑袋,催促道,“别再扭扭捏捏,快说吧,这样,我可没有那个耐性子等了。”
  “好,遵命遵命,”江菊霞打开身边紫色手提皮包,取出一块水红色的印花纱手绢拭了拭嘴角,慢腾腾地说,“棉纺业倒不错,我看比‘五反’以前好。别的不说,拿工缴来讲,过去二十支纱二百六十单位,一般有三十单位左右的利润;以目前调整的工缴计算,可以得到利润五十到七十单位。要是以一万枚锭子来算,完全可以保证股息八厘的支付。这次政府主动调整工缴,出乎棉纺业的意料之外,大家都很高兴。”
  “是啵?”马慕韩虽然没有望着唐仲笙,但他这话显然是问唐仲笙的。江菊霞给他提供了有利的证明,越发显得他眼光锐利,看问题正确,高人一等。他进一步对唐仲笙说,“不能用一个行业来判断上海工商界的情况。”
  唐仲笙并不低头:
  “难道棉纺业就可以代表整个工商界的情况吗?”
  这一“军”“将”的可不轻,马慕韩差点给顶回去,想了想,说:
  “当然棉纺业不能代表整个工商界的情况,我也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呢,棉纺业在上海工业方面占了很大的比重,从棉纺业大概可以看出工商界的趋势。这一点,恐怕也不好否认。”他得意地冷笑一声,说,“就棉纺业而说,调整了工缴,又收到评户通知书,大家差不多都升了一级,我个人也从两个半提到基本守法户,可谓‘名利双收’。凭良心讲,政府待我们工商界不错。”
  唐仲笙仍然不让步:
  “名利双收,最多也只是少数人,多数人并不如此。”他自己被评为二个半,没有提升,心中十分不满;听到棉纺业差不多都提了一级,更加不满。马慕韩收到基本守法户的通知书,使得他不满的情绪里夹杂上一些酸溜溜的味道,讽刺道,“我们卷烟小行业不能和棉纺业比,更不能和你老兄比,像你这样得天独厚的人物,就是在棉纺业也不多见的。德公,你说是不是?”
  徐义德知道唐仲笙想分化马慕韩的力量,寻找友军。他当然愿意和他同盟,却又不便得罪马慕韩,独出心裁地想了一个妙句:
  “慕韩兄是我们棉纺界的天之骄子!”
  江菊霞很欣赏这句话,徐义德既表示同意唐仲笙的意见,又捧了马慕韩。她爱慕地望了徐义德一眼,同时助长徐义德和唐仲笙的攻势说:
  “英文叫做安琪儿。”
  冯永祥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在江菊霞面前晃了晃:
  “密斯玛丽江,英文刮刮叫,真不愧是沪江大学的高材生!”
  他望了大家一眼,显耀自己的英文也不错。江菊霞立刻瞪了他一眼:
  “你又来了,阿永!你再这样,我就不吃你的饭了。”
  冯永祥正在想怎么回答,服务员捧着一大盘红腻腻的腊味拼盘进来,放在桌子当中,接着又把两瓶烫得热腾腾的加饭黄酒放在冯永祥面前。冯永祥让大家就位,把一瓶酒送到对面的潘宏福手里,说:
  “老弟,那边请你代劳。”
  他自己首先拿起江菊霞面前的酒杯,斟了满满一杯,恭恭敬敬送到她的面前,放下笑脸,说:
  “你不能走,你一走,大家想你,饭都吃不下去了。”
  江菊霞霍地站了起来,绷紧了脸,指着冯永祥的鼻子说:
  “你再说,我马上就走!”
  “好,好好,不说,不说。”冯永祥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向她举了起来,忽然很严肃地说,“算我不是,敬你一杯,陪个罪。”
  “我不喝。”她站着说。
  “那么,请坐下。”冯永祥按着她的肩膀,等她坐下,说,“我先饮为敬,就看你的了。”
  他真的一口喝干,用空杯子对着她。
  “饶你一次。”她也干了杯。
  “阿永,别忘了主客。”
  冯永祥点头谢谢唐仲笙的提醒,说:
  “不会的。来,大家敬信老和慕韩兄一杯。”
  潘信诚首先站了起来,微笑地说:
  “不敢当,不敢当。”
  大家碰杯,都干了。马慕韩刚才给唐仲笙和徐义德联合进攻了一次,没等他还手,叫一盘腊味拼盘给打断了。他等大家坐下,轻轻敲了徐义德一记:
  “要说我是天之骄子的话,那么德公也是安琪儿,沪江的工缴绝不会比兴盛少拿了一个单位,工缴调整大家都有一份。”
  “可是沪江哪方面也赶不上兴盛,鄙人也不能和你老兄相比啊!”
  徐义德这么一顶,马慕韩一时来不及回手,紧绷着脸,在冷静思考。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了。冯永祥马上用双手向马慕韩和徐义德一按,说:
  “你们两位少讲两句,也让大家讲讲,好不好?”“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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