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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 作者:吴强-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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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看死了的排长一眼。

  何莽的严酷的命令和无情的镇压,看来不是完全无效的。在这天夜里,枪决了排长以后,只失去了两个地堡和一间独立屋子,根据报告,都是在士兵们大部死亡和负伤以后才失去的。

  倒在烧焦的木头上的参谋,昏迷了一阵,爬起身来一瞧,他附近的伤兵少了两个,有几个人正在他的身边挖着泥坑,“是挖工事吗?”他轻轻地问了一声。那几个人还是默默地挖着,没有答理他。他定定眼睛,恐惧地爬开去。有一个挖土的人,把他死命地拖了回来。

  “我要回去!我能爬!”

  “你就在这里,给你预备好了!”挖土的指着面前的泥坑说。

  参谋吓晕了,他几乎全部失去了知觉。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伤兵被推进泥坑里去,悲惨地叫着。但是,泥土堆积到伤兵的身上去,压灭了惨叫的声音。

  参谋明白地意识到他的坟墓就在身边,便突然挣扎着站立起来,嘴里叫道:

  “我是参谋!我没有受伤!”

  说着,保持生命的迫切的欲望,使他真的象没有负伤的人一样,接连地走了五、六步。但是,他又马上栽倒在一堆碎砖破瓦上面,砖瓦“哗哗”地塌下来,他的头脸给猛烈地砸碰一下,他颤抖着一只手,抚摸着疼痛的地方。

  “能走就让他走了吧!”

  参谋听到有人怜悯地说了这么一句。他歪过头去,在黑暗里,朝那几个人恐惧地望望,他们又把一个伤兵向土坑里推,这个伤兵的惨叫,比先前一个更加叫他胆寒,象屠场上临宰的牛一样,惨叫声拖得很长很长。参谋感到有千万根尖针,一齐钻入到他的骨髓里面,全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参谋又站起身来,手里抓住一根冷冰冰的伤兵们丢弃了的枪杆,他利用枪杆的支持,飞快地逃走开去,死亡的魔鬼,驱使他无目的地胡奔乱跑,越是枪弹密集的方向,他就越向那里奔跑,冷僻无人的地方,他却拚命地避开。是一团火光吸引了他,他终于临死得救,奔到了火光跟前。双方射击的密集的子弹,竟然没有一颗打中到他的身上。他也没有辨明伏在火光附近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便躺倒在他们旁边,大叫了一声:“救命呀!”把手里的一支美国步枪,摔得远远的。

  师长何莽最头痛的一件事,是众多的伤兵无法处理。轻伤的,他们自己会爬、会走,包包扎扎以后,可以集中到一个地方去,重伤的倒在阵地上,自己爬不下去,救护兵也到了需要别人救护的地步。这些重伤兵,断了腿的,打穿了胸腹的,在阵地上躺着、哭叫着,使没死没伤的士兵们只能闭着眼睛打枪,他们看到死了没人收尸,伤了没人救治,眼泪就止不住地滴下来。他们悲伤、叹息、战栗、恐惧、愤恨、怒骂。为了求生,有的跑到解放军方面去,有的就在解放军打到面前的时候,举枪投降。何莽不想知道、但是终于知道了这种景象,不能不感到士兵们斗志瓦解的危险。于是,他命令各个团组织了掩埋队,死了的就地掩埋,重伤的进行秘密活埋。

  何莽对于他的罪恶手段的效果,很是满意。当他听到阵地上的枪声剧烈起来,打退对方的一次进攻,按照他的命令举行出击的时候,他的长满了黑毛的手,便抓过一瓶没吃完的啤酒,把嘴巴套在瓶口上,“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副官用刺刀撬开牛肉罐头,送到他的面前,他抓了一块卤淋淋的牛肉,扔到嘴里。

  “罐头还有多少?”何莽嚼着牛肉问道。

  “还有一两百个。”副官回答说。

  “送五十个到阵地上去!给士兵们吃!告诉他们:我是喜欢他们的!他们能够守住阵地,扑灭敌人!他们不怕死!”

  何莽滚瓜似地说了这几句话,发狂似地大笑起来。几乎连外面的炮声,都给他的笑声盖了下去。

  在他的笑声里,啤酒瓶从手里摔落到地上,没有喝完的啤酒,喷溅到他自己的脚上,别人的身上,墙壁的地图上。

  何莽倒在破藤椅上,倾听着地下室外面的枪、炮声,醉态迷糊地说:

  “没有问题,再守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也不在乎!仙公说得好!我是一块磁铁、磁铁,最后砸断钢针!我是他的象鼻子,象鼻子!最后,最后这么一卷,扫掉了敌人!”

  说着的时候,他的黑毛大手不住地摇摆,做着象鼻子卷动的姿态。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惶惑地但又很有兴趣地盯望着他那半狂半醉的神情。二四

  经过两夜一天的吐丝口战斗,形成了僵持的状态。还有三分之二的敌人没有解决。

  南线二十多万敌人,已经越过临沂,在四十里宽阔的正面,齐头向北推进,用数百门大炮日夜轰击,不顾一切地压迫下来。阻击部队坚持着每一个村庄和每一个山头,阻挡敌人前进。

  莱芜城的外围敌人,一小部分被歼灭,新泰城一个师的敌人向我军投降。莱芜城外的村庄、集镇,大多已被我军占领,大部分敌人被压缩得混杂地拥挤在莱芜城里和附近的几个据点里。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决定在今天下午对莱芜城里的敌人进行总攻击。

  战役要求速决,战役接近到最高潮。

  和野战军参谋长通过电话,了解了全面情况以后,沈振新冒着敌机的疯狂扫射,步行了八里丘陵小路,来到已经移到吐丝口石圩里面的师指挥所。他和眼睛熬红了的梁波、曹国柱稍稍谈了几句,便和作战科长黄达隐蔽在一堵高墙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激烈的战斗情景。

  子弹从他的头上和耳朵边飞过。阳光阴暗的战地的早晨,空气浑浊,景象荒凉。他好似什么也没有看见,映到眼里的,尽是一些焦黑的墙壁,塌倒的房屋,炸翻的地堡,狼藉满地的子弹壳,和许多炮弹轰击、子弹射穿的创痕斑迹。他把望远镜向高低、左右反复移动着,寻找着眼点。由于黄达的发现,沈振新的眼光透过镜头,盯住了一百米远的一个地堡附近。那里有四个人在肉搏着,我军的两个战士和敌军的两个士兵,在地上翻上滚下,扭成一团,大概纠缠了三四分钟之久,一个敌兵被我军的战士仿佛是用拳头或者是手榴弹的铁头子打死,另一个敌兵当了俘虏,被拖下我军的战壕。相隔不久,那个打死敌兵的战士,在双方密集对射的机枪子弹狂飞乱舞之下,穿到地堡跟前,伏倒在地上,爬行到地堡的枪洞旁边,把一捆炸药塞在那里。接着,这个战士好象被敌人射中,连连地打了几滚,躺倒在地堡旁边。紧接着的是炸药的一声轰然巨响,腾起一团火光和一堆黑烟,地堡炸裂开来,地堡顶子飞向天空,石头、砖块、泥土纷纷塌倒下来。

  沈振新点点头,取下望远镜,向那座炸毁了的地堡旁边的烈士,伫望了许久。黄达的脸色和沈振新一样,现出沉痛而又庄严的神情。作为一个军长,难得亲眼看到这种生动的战斗场面。一旦亲眼看到,便难禁地激起了比一般人更为强烈的心理冲动。沈振新火速地从搭脚的砖堆上跳下来,回到师指挥所的屋子里。

  屋子里正在为他新烧起一盆木柴火,浓烟熏得眼睛睁不开来。

  “拿出去!不要烧这个东西!”沈振新挥着烟雾说。

  木柴火搬到屋外去,空气确是清新得多,漏缝的屋顶上,射进来几道光线,落到沈振新的脸上和身上。

  他坐定下来,自言自语地慨叹着说:

  “打是打得好!”

  “我们的战士,是没有话说的!”梁波接着说。

  “眼睛打红了!你喊他、拖他下来,他也不下来!”曹国柱接着梁波的话说。

  “这样打下去是不行的!我们的兵,不能一个拚敌人一个!就是一个拚他十个、二十个也不上算!肉搏拚死是勇敢的,有时候,也必要。但是,不能这样拚下去!”沈振新痛惜地说。

  曹国柱沉楞一下,望望梁波,说:

  “刚才跟副军长商量了一下。是呀!要考虑改变打法!”

  “现在就得考虑!立刻就要作出决定!不能再迟缓!”沈振新锐利的黑眼睛,盯在曹国柱沉思的脸上,断然地说。

  “打电话把朱参谋长、徐主任找来!”梁波对白玉生说。

  正在打瞌睡的白玉生惊醒过来,摇着电话。

  “他们在哪里?”沈振新问道。

  “老朱在团里,老徐在跟那个敌人的参谋谈话,一个晕晕糊糊跑过来的家伙!”梁波回答说。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解决这个战斗?”沈振新向梁波和曹国柱问道。

  “明天夜里,或者后天上午。”曹国柱用犹疑的口吻回答说。

  沈振新对曹国柱的回答很不满意,他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在屋子里走动着。因为看到梁波和曹国柱的神态确是过于疲惫,他又抑制了有些激动的情绪。曹国柱不时地发出无痰的干咳声,梁波接连地摸了两次空茶壶,口渴得把杯底下的一点冷冰冰的残水也喝了下去。

  “应该提早一天才行。”沈振新站定了脚步,说。

  “那样,不但要改变办法,还得要使用新生力量。”梁波望着沈振新说。

  “非用不可的时候,那只好用!”

  “这个决心要你下!”

  “好吧!把刘胜那个团拿出来!南边炮台山这边一个团,用得着,也调过来!”沈振新决断地说。

  “不用!一个团行啦!”梁波大声地说。

  电话铃急促地响闹起来。白玉生报告说“五○一”找沈军长说话。

  “五○一”是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陈毅的代号。这个号码在电话里轻易不出现,特别是战斗当中,这个代号一在军长的耳朵里出现,就跟随着一个重大的事件,一个严重的问题,或者是一个强大的力量。总之,他的声音和语言,总要使人心神激动,情绪昂奋;沈振新、梁波、曹国柱都有这种习惯了的感觉。沈振新抓起电话话筒,熟悉的清亮的带着幽默色调的声音,响荡在他的耳朵里:

  “南线二十多万敌人,决心要来赶热闹呀!离我这里还有六十里。明天,他们的炮弹就可能落到我的门口!后天,你们就可能闻到他们炮弹的硫磺味。你们怎么样?有困难?吃不消?要我派队伍来援助你?”

  这是沈振新和许多指挥员长期养成的一种品德,在他们上级指挥员面前,任何时候都保持着具有充分信心的声音、容貌。叫苦,讲价钱,提条件,只能表现自己的懦弱,增添上级指挥员的忧虑。在“五○一”的说话停顿一下的时候,沈振新冷静而爽快地回答说:

  “困难是有的,我们可能克服!援助,用不着!”

  “那么,什么时候解决战斗?还是老牛拉破车,慢慢吞吞的吗?”

  “明天!”

  “明天什么时候?”

  沈振新用眼光征求着梁波和曹国柱的意见,梁波和曹国柱同声地说:

  “明天晚上!”

  沈振新的嘴巴离开话筒,对梁波、曹国柱摇着话筒说:

  “迟了!”

  梁波和曹国柱互相望着,曹国柱的眼睛似乎在说:

  “再提前是困难的!”

  梁波觉得对一个主管指挥员下决心,应该给以最有力的支持,从沈振新的表情看来,显然对这个战斗时间的决定处在为难的境地,他仰起头来,对沈振新说:

  “你决定吧!提前就再提前一点!”

  沈振新回过脸去,对着话筒,爽朗干脆地说:

  “明天中午十二点钟以前,解决这个敌人!行不行?”

  “好吧!明天上午等你们的捷报!”沈振新激动地听到这样一句既是为他祝捷的话,又是限定时间解决战斗的命令,放下了话筒。

  打了这几分钟的电话,沈振新的全身暖热起来,在他的思想里,已经肯定了明天中午以前的战斗胜利。他把刚才“五○一”的话,向大家说了一下,吸着到这个师指挥所里来的第一支香烟,站到墙壁跟前,入神地看着标志着战斗进展情况的地图。

  “把'刘胡子'跟陈坚找来!”沈振新对曹国柱说道。

  白玉生摇着电话,曹国柱从白玉生手里抓过电话筒来,大声地喊着,命令刘胜和陈坚立刻到指挥所来。

  朱斌把大衣挟在腰里,走了进来,不住跺着脚,他的脚上沾满了黄淤泥。他是在到这里来的路上滑到一个小塘里去的。徐昆接着也来了,他还是保持着安详、冷静的仪表。

  一个高级指挥员火线上的紧急会议,在这里开始举行。

  沈振新和留在军指挥所的丁元善通了电话,把“五○一”和他谈话的经过,他现在所作的决定,告诉了丁元善。丁元善表示同意以后,他便坐到一个小木椹子上,向坐在他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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