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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女-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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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苦笑地跟老李说:〃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
  我补一记:〃上帝是公平的。〃
  梯间散漫着一阵恶臭。老李趋向门前,用手拉一拉门铃。那是一条铁线,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清脆地响了两下。
  我好奇到极点,也诧异到极点。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并没有看我,只见喃喃地说:〃是的,是社会的错。〃
  我并没有笑出来,我们站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才张望一下,大门就开了,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
  〃陈太太。〃
  〃姜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悦,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
  相信对方也有同感,马上问,〃陈太太怎么也来了?〃
  〃我找王银女的家长,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爽的圆面孔,坚毅的神情,站在污秽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姜姑娘,你一定要帮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这是我的职业。〃她微笑,〃既然来了,大家进来吧。〃她掩上门,显然是这里的熟客。
  〃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老李问。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
  〃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我说。
  姜姑娘答:〃曾经一度,银女踪过两个月,惹出很大的麻烦。现在她又不见了,她母亲担心得很。〃
  我与老李面面相觑,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难以置信。
  不过看样子,姜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一条狭窄的过路巷,刚容一个人走路,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不知谁燃着线香,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并不难闻,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柔糜地钻进耳朵,再也不愿出来,诉说一个女人,长久独居,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是王宝钏吗?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
  〃——陈太太,陈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过神来。
  〃陈太太,〃姜姑娘说:〃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里?〃我问:〃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
  〃在那边一间房,请跟我来。〃
  我的脚步有点飘浮,跟着姜姑娘走过去,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良久,没有人过去哄他。
  我想象中,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淫欲过度,长着一双吊梢眼,叉起腰,很尖声音骂人,口沫横飞,……
  我来这里干什么呢,我怎么敢告诉她,银女在我那里?我真的胡涂,这么大的担子,这么重的责任。
  〃陈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这里〃。她扬声,〃九姑,有人来看你呢。〃
  房间里亦没有亮灯。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就是那张铁皮桌子。
  〃谁呀,姜姑娘。〃那女人缓缓转过来。
  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都不会吃惊心跳。
  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
  我张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铜铃。
  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
  她年纪是这么轻!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眉梢眼角充满沧桑,无奈绝望悲伤,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标准的鹅蛋脸、悬胆鼻、小嘴巴、蓬头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
  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姜姑娘,这两位……〃
  〃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说。
  〃呵,〃她动容地站起来,〃两位请坐。〃
  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
  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样的面孔,闭着的眼睛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
  一个惊奇紧跟着另一个惊奇,使我成为哑巴。
  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老李向我使个眼色。
  我无意地说:〃她来向我借钱。〃
  〃借多少?〃这个美妇人焦急地问:〃这位小姐。你有没有借给她?〃
  〃她持着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并没有撒谎,〃我借给她一千元。〃
  〃哎呀,我并没有钱还给这个小姐,〃她怯怯地说:〃姜姑娘,怎么办呢?〃
  她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不不,〃我不忍地摆手,〃不是,我不等钱用。〃
  美妇松一口气。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称呼她好。
  姜姑娘来解围,〃我们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掩着嘴,一直剧烈地咳。
  老李变色,轻轻在我耳根说:〃肺病。〃
  我更象是进入时光隧道。肺病,这是四十年代的传染病,现在一发现便可以注射特效药,怎么会拖延到这种地步。银女的母亲活脱脱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银姐托世,完全不属于现实世界。
  她咳定了以后,喘息一会儿,愁苦地问:〃这位小姐——〃
  我温柔地说:〃我姓林。〃
  〃——林小姐,银女还会来找你吗?〃
  〃我想会的,她等钱用。〃
  〃跟她说一声,叫她回来。〃
  〃好。〃
  姜姑娘说。〃她早说过,如果你戒了那东西,与那男人断绝来往,她自然回来。〃
  我听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样子来,说:〃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这时候床上的孩子蠕动起来,一个醒了,张开骨碌碌的眼睛,另一个伏在她身上,还在睡,一看就知道是双生儿。
  自生自灭的醒了,也不哭闹,认命地自床头捡到饼干,就塞进嘴巴吃起来。
  老李站起来,〃我们告辞了。〃看得出他不愿意我在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说:〃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须自救,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
  〃是是是!〃她嗫嚅地应着,站起送客。
  九站连身段都看不出是生过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迹。
  就在这时候,布帘〃拍〃地被掀开,房里又多一个女孩子。
  〃妈,你吃药。〃她提着染满煤炭的瓦药锅。
  女孩子敌意的看牢我们。
  我点点头,这是银女的大妹了,约十二三岁。据说她不姓王,跟银女异父同母。但模样非常相似,比起她们母亲,无异十分粗糙,但站在外头,也有足够本钱,颠倒众生。
  姜姑娘说:〃我们走了。〃
  〃姜姑娘,〃九姑说:〃下次再来。〃
  〃我看看我几时有空。〃姜姑娘慨叹地说。
  我们又经过狭长的过巷,我转头看,九姑一手撩起布帘,以目光送客。
  大门忽然打开,刚才我与老李在楼梯的转角遇见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来。
  见我们离开,她失望说:〃姜姑娘,你们不喝点东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说道,〃我们有事。〃
  〃姐姐有什么消息?〃她问道。
  呵,原来她才是银女的大妹,刚才那个只是老三。九姑在这种环境下,居然生了五个女儿。
  姜姑娘不回答,反问:〃你此刻在哪里做事?〃
  她一呆,随即撒谎:〃南洋制衣。〃
  〃制什么衣?〃没想到姜姑娘顶尖酸,〃舞衣?〃
  她陪笑,〃姜姑娘——〃
  〃你别跟姐姐的坏榜样学!〃姜姑娘说:〃我下次再来问你。〃
  〃姜姑娘,〃她不甘地自辩,〃我娘的病等钱用,那个男人又摊大手板…一〃姜姑娘摇摇头,推开门,与我们下楼。
  一行三人都没有说话。回到街上,阳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机看见我们把车子倒退过来。
  〃送你一程,姜姑娘。〃我说。
  她很大方,没有推辞。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点。
  车子驶进市区,我又回到真实的世界。
  姜姑娘在这个时候忽然喃喃自语,〃我看我还是辞职算了,单是这一家人就帮不了。〃
  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
  到现在我已经非常喜欢老李这个人:敏捷、聪明,却不外露,又不爱说话。
  〃姜姑娘,让我再介绍自己一次:我是林无迈。〃
  她伸出手来与我一握,〃我调查了,你是妇产科医官。〃当然,否则她也不会随便上我的车子。
  我说,〃相信你明白,姜姑娘,银女跟先夫有点瓜葛。〃
  〃以她的本性,她会不停地来要钱。〃
  我问:〃应付银女,我应当怎么样?〃
  〃丝毫没有办法。环境与血液都丝毫没有给她任何超生的机会,还有她那四个妹妹,将来她会依着她们母亲的老路走,直至灭亡。〃姜姑娘很激动。
  〃那真没想到,〃我轻轻说。〃那么美,那么年轻。〃
  姜姑娘说:〃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轻呀。〃
  我胀红脸,讪讪的。
  姜姑娘回答说:〃九姑两年前还要好看,那时她还没有得病。〃
  可以想象得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一个接着一个。
  我说:〃姜姑娘,我想同你吃一杯茶,你肯赏脸吗?〃
  〃有事同我说?〃她很懂事。
  我点点头。
  才二十多岁的人已经这样成熟稳定,姜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女子,将来谁娶了她,是真有福气的。
  〃陈太太,你的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这真是职业病,对于人家的处境,我总是来不及的发表意见——假使银女只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你就不必追究太多。〃
  〃我认为人类的智慧,你应当知道,开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姜姑娘说。
  我说:〃我也知道。〃
  〃你当然知道,我有这个信心。〃
  〃一杯咖啡?〃我再试探地问。
  她微笑,〃我的职业令我认识很多不同的人。〃
  司机把我们载到咖啡座,面对整个香港,蔚蓝的天空澄得很,完全是小学生作文的好题材。两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我想,这样的阳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我低下头转着咖啡杯子。
  姜姑娘耐心地等待我开口。
  我终于说:〃姜姑娘,实不相瞒,银女此刻在我家中。〃
  她睁大眼睛,一脸的不置信。
  〃她住在我家,已有十来日了。〃
  〃是她自愿的?〃
  我点点头,〃我不致于会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是,是她自愿的,难就难在这里,假使她要拉开门走,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姜姑娘略为不安,〃以银女的为人,她随时可以咬你一口,告诬你。〃
  〃那我倒不怕,〃我说〃我有证人,现在我家里有全职女佣,她可以告诉每一个人,大门并没有上锁。〃
  〃为什么,陈太太?〃
  〃为了很复杂的理由。〃
  〃陈太太,我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我有律师会随时忠告我。〃
  〃你要当心,陈太太,〃每个人都叫我当心,〃象银女这样具兽性的女孩子,不知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已经想过最坏的一步,所以你得答应我,姜姑娘,有什么事,你会帮我,因为,你清楚银女比我更多。〃
  姜姑娘无奈地说:〃我说过,这是我的职业。〃
  〃谢谢你。〃
  〃我想通知九姑一声,你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我会对九姑说,银女住在朋友家。〃我说。
  〃当然,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并且……假如她们需要什么帮忙——〃
  姜姑娘摊开手,〃谁帮得了她们?刚才你也见过,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谁救得了她们?〃
  我低下头,〃或许银女在我那边会得好转。〃
  姜姑娘摇摇头,〃你太乐观了。〃
  我取出钞票,姜姑娘接住我的手,她抢了帐单。
  有人说:〃两位女士真客气。〃
  我一抬头,是季康。
  〃呀,来,我同你们介绍,季医生,〃我笑,〃这位是姜心仪小姐,我的新朋友。〃
  季康答说:〃我约她,她老是说没空,原来是姜小姐面子比我大。〃他拉过张椅子坐下来。
  姜姑娘很大方,也跟着我们微笑。
  我说:〃我们刚要走,你呢?〃
  〃陪家人来吃这里的蛋糕,〃季康向另一方努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去。〃
  〃我有车子,你送姜姑娘吧。〃
  姜姑娘连忙说:〃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季康讶异说:〃'姑娘',你是护士?〃
  〃不,〃她笑答:〃我做社会工作。〃
  〃啊,难怪,来,姜小姐,我送你。〃
  我们在门口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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