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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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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不说话,他又将揉成团的纸张展开,纸变得皱巴巴的,失去光泽,变得铁青。我爹手抚纸张上的褶皱,他似乎又想把纸张敷得和原来一样平整光洁。你看到了,那是一双充满神奇的手,过了一会,纸张果然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光泽随之而回来。这时你说,老爷,我们要去打仗吗?去月亮尖尖。     
    是的,姑娘,这是国家的命令,国家的知道吗?     
    你不知道国家,在你眼里,只有老爷,世上事情,除了奴仆,就是老爷。国家遥不可及,与你无关。     
    你看着我爹,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手指莫名其妙地蜷缩起来,我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和胆怯了呢?     
    你说,老爷,你不想战争吗?     
    这个世上没人愿意战争,都是迫不得已,鬼才喜欢战争,到你们那满是吃人蜈蚣的山上去屠杀农民,逼他们交出简单的武器,然后叫他们投降、听从我的话,这一点意思都没有,姑娘,这是灰色的充满暴力的游戏,我不喜欢游戏,这块土地上的人都不喜欢游戏,可是我得遵从帝国总统的意愿,我是他的子民,这不可违背,他妈的不可违背。     
    我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显得很激动,指头伸开了又合上,合上后又伸开,脸色灰暗,下巴上的胡须一根根地在颤抖。     
    情     
    清晨,空中都有鸟儿振扇翅膀的声音,大群的鸟儿从南面飞抵这里,它们落脚田野之前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在风中的间隙里,我听到了它们吱吱的不和谐的鼓噪,这喧闹的声音直接干扰着我,毁灭着我现在为数不多的睡眠。多年以后,我会时常怀念那时候野鸭子的婉转叫声,我喜欢那些婉转的声音,风中有暖意,河面上的冰变得像半透明的玻璃,让人总感觉春天就在路上,春耕季节就要来到。我的一生,已经经历了长长的七十多个春天了啊,每个春天都是一样的,可想起来好像每个春天又是不一样的。     
    现在,我睡在枯老破旧的房子里面,听着外面一队队的人出去上地的声音,高音喇叭不断地在喊,催促人们赶快往田间地头去,小麦到了开叶散长的时候,赶紧要施肥,除草的任务也要抓紧了,棉花地也要平整,这些事情都得等着人们去做。不过他们是不会也把我喊起来做这些事情的,他们知道我已经老了,我光从村子里面走到小麦地里就需要半个早上的时间,而且我怎么也蹲不下身,要不就是蹲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第一部分她真是想都没敢想过 

    我不用做事,现在的政府并不需要像我这样老得只剩下牙龈的老东西下地干活,现任总统已经公开表示,国家是属于民众的。我可以不干活就有饭吃,虽然吃得一点也不好,送饭人态度也极为不好,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生活的热爱,我照样活得很健康,也很积极,和那些二十岁的小伙子毫无二致。     
    人们一上地,孩子们去了学校,村子就显得空落起来,我拖着脚步走出房间,来到集体食堂。给你说吧,现在村子里的人吃饭都在一块了,不要钱,尽管敞开肚皮吃。厨房的门敞开着,一个老妪弯着腰嚅动着没有牙齿的嘴巴,她站在那儿捧着一口乌黑发亮的铸铁锅在吃什么,她看见了我,我们的目光相遇,她愣了一下,勺子停在锅沿上,嘴巴咧开着。我举起手向她微笑,她看见我笑了,她也笑了,张开没牙但却填满食物的嘴巴喊了我一声二少爷。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叫我二少爷,你说我怎么好意思答应呢。我没有任何表示地走了过去,于是她的勺子又重新舀动起来,嘴唇一抿一抿地嚼动,眼睛向别处移动而去。我从她的目光中穿了过去。     
    在村子北边的一个塔楼上,一个穿着新式军装的卫兵坐在高凳子上,他正在百无聊赖地打量远处的田野,田野里人们成群结队地在干活。卫兵发现了我,向我敬了一个礼,然后说,老人家,这儿不是你来的,你赶紧下去。可是,我还没有往塔楼上爬呢。这个卫兵是个新兵,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不认识我吗?小伙子。我说。     
    他看看我,摇摇头,接着又说了一句,下去。     
    我不会爬上塔楼的,我只是想在这里透透空气,春天来了,我想看看绿色,一个冬天都没见着绿色的影子,心里正闷得发慌。可是卫兵还是一个劲地对我说,下去,老人家,请你下去。他几乎把我赶到了离塔楼二十米之外的地方。在那里,我问他,小伙子,难道你不认识我吗?卫兵说,我当然认识你,你就是很久以前这里的二少爷。     
    这下我该沉默了,我无话可说,只能往回走,又来到了空荡荡的集体食堂,还没到做饭的时候,这里连个厨子都没有,只有那个在吃东西的老太婆。     
    我走进食堂,我对她说,今年的春天来得可真快呀。     
    是呀,现在冬天越来越短了,二少爷。老太婆没有牙齿,声音含含糊糊的。     
    我和老妪共同靠在食堂的门板上,太阳渐渐露出了脸,红光闪耀,有些冷,人老了就会总觉得冷,身上的火气没了,全被时间抽走了,再也经不住冷空气的刺激,皮肤上结满了紫黑色的老人斑,皮肤屑不停往下掉,晚上睡觉脱衣服的时候,白花花落满床单。老太婆看起来并不习惯和我并排坐在一起,她看起来有些不自在,把盛有食物的铁锅也放下了,嘴角上沾着饭渣,诚惶诚恐似地看着我。     
    我说,我已经不是什么少爷了,少爷这个称呼早就被国家取缔了,难道你老糊涂了吗?叫别人听见了,我又要挨饿的。我笑着,眼睛迷起来,旭日把我仅剩的两颗门牙照亮了。这时,老太婆把她刚才吃饭的铁锅递给我,她让我也来点,趁着大家都不在,全当吃顿早餐。我往锅里看了一眼,锅里是黑乎乎的水煮红薯叶,上一年晒干积存下来的红薯叶,那东西腻滑得很,不需要吞咽就能滑进喉咙,像长了翅膀的蛇一样顺着人的肠道游进胃里。我从老太婆手里接过铁锅,用她的筷子吃了一口,青涩的味道立刻在我口腔里弥漫开来,我差一点就把它吐出来,可是在上颚抽搐了几下之后,我还是咽了下去。我向老太婆伸出了大拇指,她得到表扬,紧张也随之减轻了很多,这样她才有了胆量和我说话,我们边吃水煮红薯叶,边像老朋友一样聊起天来。     
    我们聊得很投机,现在我才知道她以前就是我们家的丫鬟,在厨房里打杂,专门给奴仆们送饭的。她说,如今能这么近地和二少爷坐在一起,她真是想都没敢想过。     
    我们一直在谈那些过去了的事情,那些事并不遥远,就好像很近很近地摆在我们的嘴唇旁边一样,张口就来,无需回忆,也不要用力。一谈起这些,我们变得热情了许多,脸都红了,汗水从苍老的皮肤里面渗出来。最后,我们把锅里的红薯叶全部吃完了,剩下暗红色的汤,汤里有两只已经被煮得不成样子的苍蝇。这苍蝇肯定是去年收藏红薯叶的时候一不小心被裹进来的。老人家张开嘴巴仰起头,一口气把汤喝了一大半,苍蝇顺势进了她的嘴巴。她说,二少爷,你也来点汤吧,味道不错。我摇摇头,可我并没有拒绝她的汤,苍蝇已经被喝掉了,剩下的可是干净的汤,我喳喳嘴巴,把锅里剩下的汤一饮而尽。     
    味道真不错。     
    是呀,味道不错,比大白菜好吃。     
    我笑了,这个老太婆真是有意思,可是天知道我们已经有好几年都没吃过大白菜了。     
    你还记得吗二少爷,那时候我们的库房里总是满满的白菜,老爷总说要打仗了,让下人们储存粮食和白菜过冬,那个冬天有吃不完的白菜,每个人一见白菜就反胃。说到这里,老人家似乎有些累了,她的肚子里咕噜地响了一声。紧接着她说,现在还真是想念那些白菜。     
    是的。我说,那时候到处都是白菜,腌白菜和酸白菜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村子。     
    那是战争来临时的味道,很多小伙子被应征入伍,那时候的小伙子长得比现在壮实,而且看起来很灵活很勇敢,现在的小伙子就不行了,只知道读书写字,还有整夜整夜地跳舞,疯了一样地朗诵诗歌,二少爷,您说呢?


第一部分秋天之末 带兵北征 

    我的心还留在刚才的红薯汤中,肠胃莫名其妙一个劲地抽搐。我点点头,把头上的棉绒帽子摘下来,捂在胸口。     
    秋天之末,我爹终于决定亲自带兵北征。带兵官把士兵们集合在城堡前的广场上,这些士兵大多是新兵,他们穿着崭新的瓦蓝色军装,身子挺得笔直,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城堡前的空地上。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广场上蓝色的旗帜随风飘扬,城堡上和村子道路两边都插满了旗子,帝国的国旗,蓝色的,呼啦啦响。     
    先头派去的二十人的小分队发回了消息,他们已经和北边长官的队伍取得了联系,不过,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农民军的影子。     
    我爹对人们说,总统和项策将军都下令叫我出兵,战斗不可避免。     
    士兵们显得并不紧张,他们就像面临的是一场长期旅行一样的背着大大的包,包里是自己的被褥和换洗衣服,有的还装了爱吃的食物,牛肉干或者苹果条什么的,每个人的包都是鼓鼓囊囊的。珍太太也站在我爹身后,她低垂着脸,在村子人面前,她总是那么一副贵夫人寡寡郁欢的样子,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长官家的人并不都是像大家想象的那样整天快乐得活崩乱跳的。珍太太对我爹说,你看,你的兵能打仗吗?我爹不回答她,只是很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小胡子,他将他腰间的短枪提了提,然后命令士兵们立刻整理行装,鸣炮后可真的要出发了。     
    一长串红色鞭炮从城堡上吊了下来,下面有人手举火柴,随时等候着我爹的一声令下,然后点响鞭炮。     
    庄严的时刻越来越近。     
    天上的白云在动,像巨大的棉花团向北飘移。     
    对于这次军事出征,我爹十分重视。出征前几天,他和管家、带兵官,还有珍太太就此讨论了很多次,讨论出兵的具体时间、路线、人数和军事补给的问题,这可是我们这里一个多世纪以来的首次战事,他们的讨论整夜整夜地进行。村子里人的激情也被激发了出来,他们像盼望过年一样聚在城堡前等候着长官府的消息,人们对出兵打仗这种事情充满兴趣。有人对我爹说,老爷,您必须出兵了,我们要教训教训那帮泥腿子,他们竟敢操着种地的家伙出来造反,老爷,这完全是把国家不放在眼里呢,作为帝国的忠实臣民,我们不能容忍那帮泥腿子这么的没有王法。老爷,您不仅要出兵,而且还要大规模出兵,一次性剿灭叛匪,只有这样才能显示我们的实力,您说呢,老爷?     
    我爹被这些请战的人弄得不知所措。现在,不仅帝国上层要求他出兵,就连他的民众也急切地盼着战争,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时候,有人跑进我爹的办公室,他说,老爷,我有一个办法能让老爷安全出兵北方山区。     
    我爹看看来人,说,什么办法?     
    北边山区崎岖险要,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山涧小溪多得不尽其数,而且据说还有很多互相通着的山洞,老爷,要在那种复杂的地形找到农民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爹挥挥手,示意那人继续说下去。     
    这样一来,要找到农民军并把他们消灭,我们必须有一个向导。     
    向导?     
    是的,老爷。     
    带兵官说,可是我们去哪里找向导呢?山区的农民都加入叛匪了,要不北边的军队也不至于在山里搜索了半年后落得全军覆没的结局。     
    来人把目光转向珍太太,他说,老爷,你看看吧,我们这里有个姑娘有办法。他直直地指着珍太太后面的樱桃说,老爷,就是她了,这姑娘有办法,她就是我们最好的向导了。     
    全部人的目光都移到了樱桃身上。     
    经过一番讨论,这个提议就获得了通过。最后,珍太太问你,你愿意为老爷的兵带路吗?     
    你不知怎么回答,低着头,用眼睛的余光看我爹,你先是看到了他的皮靴,那是一双崭新的战靴,狼皮做的,乌黑发亮。然后你顺着他的腿往上看,看到了蓝色的裤子,他的两只手交织在那里,摩挲着裤边,那双手对你来说熟悉之极。于是你不再沉默,把目光停留在了他手上,声音低微但却坚定地说,老爷,太太,我愿意。     
    接下来,带兵官为行军绘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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