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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3-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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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坐在车上,一路唱着戏,沿着新铺了黄沙的大道,一直到达村子。大嘴和哥睡在一铺炕上,爹和娘,还有小妹妹,睡在另外一铺炕上。他听到爹和娘也醒了。爹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娘不耐烦地说: 
  “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睡吧。” 
  妹妹哭起来,似乎是尿了炕,娘大声咋呼着: 
  “哭!尿了这么一大片,还有脸哭!” 
  妹妹的哭声渐渐低了,爹和娘也没了声息。哥在炕那头翻了一个身,吧嗒了几下嘴,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梦活,便又打起了呼噜。一条破被子,大部分被哥卷了去,他扯着被角挣了挣,根本挣不动。他睁大眼睛,望着黑糊糊的房顶。几只老鼠在纸糊的顶棚上来回奔跑,发出噗噗嗵嗵的声音。他感到被老鼠们震落的灰尘落到了嘴巴里,便侧过身,面对着灰白的窗户。迷迷糊糊中,他感到自己爬起来,穿上冰凉的棉衣,缩着脖子,从房门缝隙里钻出。蹑手蹑脚,走过甬路,生怕惊动了父母;屏住呼吸,经过鸡窝,生怕惊动了公鸡。侧身从院门的缝隙中钻出,到了胡同里,遒劲的北风迎面吹来。他用袄袖子捂住嘴巴,跑上河堤,越过石桥。头上繁星点点,桥下的冰闪烁着灰白的光芒。过了桥就是通往县城的大道。他奔跑,似乎只有脚尖着地,道路惨白,砂土在脚下飞溅,仿佛苍白的浪花。他很快就看到了那三辆像船一样飞快地往前滑行的马车,悬挂在马车一侧的防风灯笼放出黄光,闪闪烁烁,宛如神秘的眼睛。然后就听到了马喷响鼻的声音和马蹄的哒哒声。他加速追了上去,脚尖仿佛踩着弹簧,每蹬一下,就获得很大的力量,步伐大得无法估量,身体在空中连续地跃起,接近马车时,他用力一跃,轻飘飘地落到了车厢里。车把式杨六披着光板子羊皮大袄,抱着鞭子,缩着脖子,坐在辕杆上打盹。拉车的辕马是匹瞎马,全靠着拉长套的马引路。马和人都悄无声息,马脖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马车平稳前进,几乎没有颠簸。冷气袭来,无遮无挡。他感到双脚像被猫咬住一样疼痛。这时他才发现,因为走得匆忙,竟然忘记了穿鞋。不但忘记了穿鞋,而且连棉裤也没穿。不但没穿棉裤,而且连棉袄都没穿。他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着坐在马车上。他想趁着黑夜跳下车,赶快回家穿衣,但马车越跑越快,一会儿是只有左边的车轮着地,一会儿是只有右边的车轮着地,仿佛是在波峰浪谷中飞速滑行的小舟,他只有双手死死地抓住车栏杆才能不被甩下去。天色越来越亮,阳光像干燥的红色粉末,洒遍了大地,染红了树木、枯草和天地间的一切。飞奔的马车猛然刹住,停靠在一个高大的戏台前面。他还没来得及下车,就有许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拥上来,绕着马车,围成一个巨大的圈子。最前面的那些人,个个眉清目秀,脸上涂抹着厚重的油彩,身上披挂着斑斓的彩衣。这些就是茂腔剧团的人啊,演花旦的宋萍萍,演青衣的邓兰兰,演老旦的吴莉莉,还有演老生的高仁滋,演花脸的盖九,演武生的张奋,外号猴子张,能一连串儿翻二十八个空心跟头……茂腔剧团的人全来了,都在笑,男的张开大嘴,女的捂着小嘴。他感到羞愧难当,使劲地收缩身体,往车厢里那条装满了草料的麻袋下钻去,身体刚刚被遮盖住一半,那条麻袋就被一只大手拎走了。车把式杨六,用鞭杆挑着一件红色的单衣,在他的面前晃动。他伸手去拿红衣,鞭杆倏地缩了回去,同时他还听到了杨六的冷笑,然后又听到许多人的笑声。那鞭杆挑着的红衣,又悠悠晃晃地到了他的面前,刚一伸手,它又缩了回去。然后又是笑声。他恼怒地忘记了羞耻,站起来,跳到车栏杆上,破口大骂。杨六巨大的拳头,捅到他的面前。他没有躲闪,而是猛然地张大了嘴巴,就像一条吞食老鼠的蛇,把那铁一样生硬的拳头咬住,然后,一点点地吞下去,吞下去。他听到有人悄悄地说:这个孩子,好大一张嘴啊!嘴大吃四方,这个孩子必是个有福的。他又听到一个人响亮地说:快掐住他的脖子!果然就有两只冰冷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努力挣扎着,听到从自己的鼻孔里发出了尖利的、类似鸡叫的声音…… 
  公鸡叫响了第三遍,大嘴猛然惊醒。他感到浑身冰凉,手脚麻木,脖子僵硬,运动不便,似乎围上了一道铁箍。哥一翻身又把全部的被子卷去,他只好把棉袄披在身上,蜷缩在炕头发抖。小公鸡鸣声稚嫩,听起来竟有几分像猫叫。如果村干部把剧团的演员派来家吃饭,娘一定会让爹杀了公鸡隆重招待。娘做得一手好饭菜,每次上边下来干部,村子里派饭,都派到家里来。尽管干部们吃罢饭会放下一斤粮票三毛钱,但娘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吃了,那点钱和粮票根本不够。从娘和爹满脸的喜气上,大嘴知道,招待干部,虽然折本,却是荣耀。家里成分不好的,即便摆上龙肝凤髓,干部们也不会去吃。不久前,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那个当过还乡团的五麻子,在棍棒的打击下,把爹咬出来了。自从民兵队长三邪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诉了哥,哥又把这个消息回家说了后,爹和娘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笑模样。 
  
   二
  
   
  那是一个早晨,爹蹲在炕上,捧着一个黑色的大碗,转着圈,呼噜呼噜喝粥。大嘴也抱着一个大碗,学着爹的样子喝粥。呼噜声此起彼伏,爷儿两个,仿佛比赛一样。小妹妹蓬着头发,缩在炕头上,迷瞪着两只先天失明的大眼睛,歪着头,侧耳听着动静。娘把一块玉米面的饼子,递到她的手里,她接过,哼唧着: 
  “我要吃红糖……” 
  “什么红糖,黑糖,再这样下去,连粥也喝不上了。”娘皱着眉头,烦恼地说。 
  妹妹哼唧了几声,见没有效果,无奈地把饼子举到嘴边,一点点地啃。 
  哥还站在院子里,咔嚓咔嚓地刷牙。 
  “吃饭了,大少爷!”娘不高兴地喊叫着。 
  哥嘴角沾着牙粉沫子,将搪瓷缸子重重地傲在柜子上,蛮横地说:“催什么呀!” 
  “刷什么刷呀,再刷也是黄的。”娘低声嘟哝着。 
  “他大概吃了狗屎了!”大嘴从碗沿上摘下嘴,气哄哄地说。 
  “喝你的!”娘瞪了大嘴一眼,说,“往后要是再听到你在外头多嘴多舌,就把你的嘴巴用麻绳子缝上!” 
  “缝上也挡不住他胡咧咧!”哥擦着嘴角上的牙粉沫子说,“昨天在饲养棚里,当着许多人的面,他又耍贫嘴了,说什么‘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吃不饱……’这要是让村里干部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母亲烦恼地说,“一个嗵鼻涕的孩子,还能把他打成反革命,” 
  “他就是让你们给惯坏了!”哥嘴巴里散发着清爽的牙膏气味说,“清理阶级队伍工作队马上就要进村了,形势紧张着呢。” 
  “你再敢出去胡说就砸断你的腿,”爹从碗边上抬起头,严肃地说,“要是有人问你,那儿句顺口溜是谁编的,你怎么说?” 
  “我就说是他编的,”大嘴对着哥噘噘嘴,说,“我就说是他让我出去说的。” 
  “我砸死你这个混蛋!”哥哥抄起一把扫炕笤帚,对准大嘴的脑袋擂了下去,“你想让我蹲监狱去啊?!” 
  “行了,”娘说,“都给我闭住嘴,吃饭,不吃就滚出去!” 哥哥把笤帚扔到炕头上,悻悻地说:“你就护着他吧,早晚让他惹回灭门之祸,那时就晚了。” 
  “一个孩子,懂什么?”娘说,“这算什么社会,明明吃不饱,还不让人说……” 
  “就是!明明吃不饱嘛!”大嘴得到了娘的支持,气焰嚣张起来。 
  “你也给我闭嘴!”娘说,“今后无论到了哪里,大人说话,小小孩儿,带着耳朵听就行了,不要插嘴,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大嘴说。 
  “如果有人再叫你大嘴,就狠狠地骂他们,听到了没有?”娘说。 
  “听到了。”大嘴说。 
  “不许你在人面前,把拳头塞进嘴巴里去,只有狗才吞自己的爪子,”娘瞅着大嘴的黑糊糊的手说,“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大嘴说。 
  “听到个屁,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上树。”哥气犹未消地说,“咱们家,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 
  “大清早晨的,说这样的话,也不怕晦气! 咱们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实实干活,会有什么大祸临门?真是的。”娘不满地说。 
  “五麻子把俺爹咬出来了。”哥说。 
  “他能咬我什么?”爹喝着粥,不屑地说,“我跟他没有任何瓜葛,他能咬我什么?” 
  “他说你参加过还乡团!”哥愤怒地说。 
  “你说什么?”爹猛地喝了一口粥,呛了,剧烈地咳嗽着,把碗胡乱地放在炕桌上,焦躁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你参加过还乡团!” 
  “这个杂种!这个杂种啊!”爹跳下地,赤着双脚,在炕前寻找靴子。娘把鞋子踢到爹的跟前,冷冷地说: 
  “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找这个坏蛋,”爹穿上鞋子,瞪着眼睛说,“他怎么敢红口白牙地说瞎话呢?” 
  “问题是你参加没参加?”哥气急败坏地说, “你要真的参加过还乡团,我们这个家,就彻底完蛋了。我的前途,就彻底毁了。” 
  “我参加什么了?还乡团?”爹的脸悲苦地扭曲着,额上的皱纹,像刀痕一般深刻,“一九四七年,我才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参加还乡团吗?再说,咱们家也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跟贫农团无仇无恨,参加还乡团干什么?” 
  “无风不起浪,”哥哥说,“他为什么不咬别人,单咬你?” 
  “我不就是去吃了两个羊肉包子吗?”爹说, “那天晚上,大月亮天,我在街上玩耍,碰到五麻子,急匆匆地走。我问他去干什么,他说,一拨人,在王大嘴家聚合,喝齐心酒,杀了一只羊,包了两锅羊肉包子。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嘴巴馋,五麻子拉着我去吃羊肉包子,我就去了,看到一拨人,都喝红了眼睛。锅里有很多包子,热气腾腾,香喷喷的。我吃了——个包子。王大嘴乜斜着眼说,‘小山子,你吃了我们的包子,就算参加了我们的组织了。’王大嘴的娘说,‘他——个小孩子,懂什么?’王大娘又从锅里拿了…个包子给我,说,‘小山子,你快回家吧,这里没有你的事。’就是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去吃了两个包子……” 
  “你为什么要去吃那两个包子?”哥愤怒地说,“你不吃那两个包子难道就能馋死吗?” 
  “怎么能跟你爹这样说话?!”娘把饭碗 蹾在饭桌上,恼怒地说。 
  “我看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哥不依不饶地说,“我还指望着今年报名参军呢,这下完了……” 
  “我去死,”爹尖利地喊叫着,“我不连累你们,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当……” 
  “你死了也是畏罪自杀!”哥毫不示弱地说。 
  “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爹在炕前的板凳上坐下,双手抱着头,悲苦地说,“一包耗子药喝下去,两眼一闭,两腿一伸,眼不见,心不烦,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这样的丧气话我不愿听,”娘将那个糖罐子里残存的一点红糖倒在一个碟子里,递到妹妹手上,回头盯着爹,眼睛很湿,很亮,说,“不就是这么点事吗?还值得你去死?就算把你打成了还乡团,又能怎么样?不就是逢集日义务扫扫大街吗?” 
  “这可不是扫扫大街的事!”哥说。 
  “你给我闭嘴!”娘说。 
  “摊上这样一个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哥不依不饶地说。 
  “你给我闭嘴。”娘重复了一遍,声音降得很低,但仿佛冷气逼人。 

  
  哥看了娘一眼,就惊恐地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还是那句老话,干屎抹不到人身上,”娘说,“你们出去,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有事藏在心里,不能让人看出来。人,没事的时候,胆不能大;事到临头,胆不能小。人家还没怎么着你,自己先软了,瘫了。你们,都给我挺起腰杆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世界上,有翻不过去的山,有凫不过去的河,但没有过不去的日子!” 
  “不许到桥头上去,听到了没有?”娘严厉地说。 
  大嘴答应着,倒退着走出了院子。他看到,鸡窝的铁网门还没有打开,那几只母鸡,在窝里焦躁地咕咕着。那只小公鸡的脑袋,从网眼里伸出来。鸡头似乎被网眼卡住了,鸡冠子憋得通红。爹在院子里,用一把生锈的斧子,劈一个表皮已经腐烂的槐树根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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