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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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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君年发完脾气,拿起报告越过桌子塞给卢晨光:“先改了再说吧。”
  卢晨光挺着腰杆站着,脸涨得通红,血从他脖子直往上冲,耳朵红得像一只过冬的萝卜,一抬手就挡开了左君年搡过来的讲话稿,硬邦邦地道:“这个苍蝇不是政治问题,是学术问题——既然这样,我就和学长顶一回真,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者是有的,但不是我。左书记你继续审稿,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再找我。”说完转身就出去了,气得连电梯都不坐,从楼梯一路走回11楼的宣传部。正值下午,天气好得像小学生作文里的常句,“楼梯平台口的舷窗里射进明媚的阳光,大朵的白云苍狗般奔跑在辽远的平原上”,卢晨光叹了口气,心底一句忘记已久的词脱口而出:“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从9楼到11楼的这段楼梯上,卢晨光痛悔地回忆了自己毕业后从政的经历,昔日的同学,经商的,从教的,都各自事业有成,有车有房,再不然桃李满天下,老来心有所慰,自己为一纸公文里的处级挣扎多年,鞍前马后,吹喇叭抬轿子,年过不惑了还遭这番羞辱,真有几分大梦方晓、冷暖自知的觉悟了,一路自艾自怜着走进办公室,劈头差点和左君年撞个满怀。
  卢晨光警惕地看着左君年,正不知他要怎么地不肯甘休,左君年却笑嘻嘻地抖了抖报告:“我问清楚了,这个典,是出自李贺,我惭愧呀,赶紧下来找你。”
  卢晨光“腾”的一下脸又红了,赶紧道:“这句被柳亚子和毛泽东都用过,因毛诗而出名,记在毛的名下,也是应该的。”
  左君年哈哈大笑,卢晨光嘿嘿一笑,左君年又道:“我女儿不这么说呢,她笑我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不等卢晨光询问,左君年像所有的父母说起子女一样,完全收不住闸门:“我女儿左昀,还在念大学,也是我们的校友啊,放寒假回来,我带给你见见,这小丫头没其他长处,记忆力好,看书就跟电脑扫描一样,我搞不确切的典故、字意问她,她就是部活字典,问一答十,旁征博引,牛得很呢。”
  卢晨光赶紧赞美一句:“真是了不得啦,少年王勃不过如此。”说完了心里赶紧唾自己一口,王勃慧而早夭,这到底是夸人家呢还是咒人家呢?左君年却没感觉出来,继续夸他的女儿说:“过奖了,呵呵,这小丫头虽然也写得文章,在学校里好像还蛮受拥簇的,但哪能有王勃那样的天分,不过看她这个趋势,将来也是靠笔杆子吃饭的命了。”
  经过这一事,左君年倒对卢晨光印象深刻,把卢晨光出过的那本杂文集找来特意看了,看过之后,更是很以为然。两年后,卢晨光以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身份拨正,并进了常委班子,左君年着实从中推波助澜,起了很大作用。左君年多次在不同场合夸赞卢晨光:“文人有才者多矣,德才兼备者稀,德才兼备者可得,有德有才而有风骨者,几不可见也。”程怡懒得听他的,半晌回了一句:“说那么多做什么?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就是你们两个都是一副狗日的脾气。”一桌人哄堂大笑,铁板一块的马春山,也乐不可支,笑得一口酒喷了满碟满碗。

专案组

  快10点了,公安局党委班子成员都被火速召回,连夜开会。局长上来先把会议主题确定下来:一,全力缉凶,限期破案;二,妥善安置家属。
  一听“限期破案”四字,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张德常就打了个哈欠,拿起会议桌上的香烟,也不让人,独自拔了一根,闷头抽了起来。他不说话,刑警们从队长到副队长都互相看看,谁也不表态。
  江勇这案子就两个字可以概括:“棘手。”
  在劳动局的档案里他是市新华工具厂的工人,但事实上他是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还有一个不能放到台面上的身份——白绵市的黑道大佬,他有老子罩着,屁股干净得很,从没落过案底。但与会的干警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下篦子捞他而已。有名有号的相好不少于五个,白绵的头号交际花吴扣扣也是其中之一。
  这么一个人,仇杀、抢劫、情杀、分赃不均灭口,都有可能。更重要的是,他是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敏感人物,鑫昌的事,在白绵就好比皇后娘娘的奶子,摸不得,看不得,想都想不得。
  刑警们不说话,局长有点急了,敲敲桌子说:“事已经出了,人已经死了,而且影响恶劣,市委的电话就算此刻没到,明天一早也会打来,再难剃的头,这时候也得先烫烫热水,磨磨刀啊,都不说话算什么哪?”
  一般会议都是先易后难,把能解决的的问题先落实掉,但今天这两个议题是难兄难弟,案不好破,老江家更不好进,老江有高血压,上半年还心肌梗塞过一次,谁敢揽这个报丧的任务,开口一个不好,今天就有第二条性命姓“送”了。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除了政委刘幼捷,每个人都死气沉沉的,像是参加追悼会。对比起来,刘幼捷那股热心劲儿简直有点太不严肃。不过刘幼捷一直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她毕业于军事院校,经历二十年的军旅生涯,作为一个女性,还是各方面都比较出色的,长期在男性执掌的势力范围里孤军奋斗,早就养成了一副泼辣、尖锐、无所顾忌的脾气。当文职军官的时候她渴望下连队,转业到地方当了政委,她渴望当刑警,刑警队队长偷偷对手下说:“要是让刘政委和我换位置,她一定连夜搬办公室。”
  张德常用力吸了一口烟,恋恋不舍地把烟屁股按死在烟灰缸里,抬头朝局长道:“我提个建议吧。鉴于这个案件背景十分特殊,成立专案组的话,我想由刘政委带队是最合适不过了,碰上要去市委市政府调查取证的事,别人不好协调,刘政委出面肯定没问题。”话一出口,刑警队的干警们频频点头——刘幼捷的丈夫是现任市委副书记左君年,她若不方便,就再没人方便了。
  刘幼捷抿嘴一笑:“张局长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办案的事公事公办,即使有什么需要协调的,招呼一声,能提供支持的我随时支持你,带队就没必要了吧。”
  局长想了想,刘幼捷虽然总是喜欢越代庖,招人烦,但这件事,由她带队,确实行动方便许多。他点了点头,正待宣布决定,手机却响了。
  接完电话,局长的脸像九江大堤,在电话那头涌来的洪水前一垮到底:“市政法委向书记和市政府办公室马主任来主持召开今天这个案子的专题会议。”他怏怏地吩咐办公室主任:“做点准备吧,接待市委领导。”
  张德常摸摸口袋,朝匆匆往外走的办公室主任喊了一声:“多拿几包烟过来。”对过的刑警队副队长熊天平在他摸袋子的时候已经从自己包里拿出烟来,应声一甩手,烟盒越过桌子,空降到他面前。张德常抽出一支,抬手又甩了回去。
  刘幼捷刚才还满面笑容的脸也绷了起来,和香烟有仇似的瞪着张德常嘴上的烟囱。张德常歉意地笑笑,还是点着了烟。
  办公室主任还没把水果备上桌,政法委书记向阳一行人已经进了门。
  向阳是个圆脸厚唇的中年人,五官的分布、形状都指向一个造型:圆,而且圆得忠厚。看过他的脸,目光再猛地碰上马春山那张棱角嶙峋的冷脸,真如三伏天头上浇一桶井水,一个激灵从心里寒战上来。
  向阳坐下后,只说了一句话:“下面由马主任传达一下齐书记对此案的重要批示。”
  “今天晚上发生在市委大院的凶杀案,齐书记已经知道了。”马春山板着脸,薄薄的嘴唇翕动着,一个一个字像是从唇缝里削尖了头挤出来的,格外尖锐,“这件事造成的影响之坏之大,诸位也可以想像,这里就不需要多说了。长话短说,齐书记的意见是:一,48小时内必须破案;二,由政法委书记带队,立即成立专案组,连夜展开调查,每4小时向市委汇报一次工作进度。”
  局长副局长一应人等在笔记本上刷刷记录,刘幼捷却停下笔,笑眯眯地看着马春山问:“这是齐书记的决定,还是常委会讨论后的决定?”
  马春山眼皮动了一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表示他听到了刘政委的问话。他转过头去朝向阳道:“向书记,我传达完了,具体工作还请你指示了。”
  向阳“嗯”了一声,略显窘迫地朝刘幼捷笑了笑,他一笑起来,一张圆圆的嘴弓成一只“O”,似乎对自己发笑的事情充满了惊讶。
  “案情紧迫,”向阳说,“别的闲话就不说了,我直接点将吧。”他看局长连连点头,便开始报名单:“就张局长,还有刑警队的熊队长吧,张局长熊队长再根据具体情况抽调几个得力干警,20分钟之内到位。马主任是市委坐镇这里的联络员,随时向市委市政府汇报消息。我呢,当大家的后勤好了,全程陪同。”
  马春山接口就说:“专案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怎么样?大家没有其他意见的话,现在就开始工作,其他无关的同志,可以先散会了。”等他将话说完,办公室的一个小干警刚好捧着水果、茶水和香烟进来,张德常面无表情地招招手:“来几包烟给我。”
  刘幼捷也笑笑,一行人已纷纷起座,她不紧不慢地提示道:“这就散了呀?还没布置老江家那边怎么办呢。”
  局长“哦”了一声,刚要再坐回去,在笔记本上刷刷写东西的马春山头也不抬道:“老江家市委已经去人慰问过了。他们家惟一的要求是尽快破案,告慰死者,所以齐书记才明确批示,必须在48小时内缉凶归案。”然后他“啪”的合上笔记本,浓黑的眉毛下一双黑碳似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看大家。
  “噢!”刘幼捷吃了一惊似的,“还是市委行动快呀!”她朝局长们看了一眼,“我们又被动了,呵呵,被动,被动。”一边惊笑,一边也合上笔记本,站起来推开椅子,“同志们,那你们就多辛苦了,等你们好消息啊。”

东城

  一个人被杀了。
  若此人是美国总统,那么极可能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若是南美毒枭,则全球的海洛因价格会上涨;若是索罗斯……那只有天晓得了。
  若是保洁员老章被杀了,除了他们家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都不会再吃上肉以外,世界的秩序不会有任何变动,连停车场的纸屑也不会多一张或少一张。
  江勇的死,在一小时内就让白绵市这一晚的电话消费猛增N个百分点,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欧淇是从QQ上听说江勇死掉的。他的邻居小白在西城区的一家网吧上网,出来买烟时从小卖店的闲人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喂,伙计,那家伙竟然挂了。江勇。”
  “???”
  “管我们那片拆迁的那个。江二尾子呀。”
  “他?!怎么挂的?”
  “稀奇呢,听说是在市委大院里,被人捅了NNNN刀。”
  “哇!谁干的?逃掉了不?”
  “好像逃掉了……”
  欧淇冲着电脑惊叹、赞赏了片刻,想起这件事对自己家的分外要紧,马上下线关机,急匆匆地朝家跑去。欧淇家住在东城区,白绵城里有这样的说法:“南城金疙瘩,西城银疙瘩,北城泥脚丫,东城烂棉花。”
  东城是白绵市的老居民区,这些年来,凡是有本事的主,早都搬迁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工人阶级,密集的大小院子里,见缝插针的住满了人家,这些院子基本是解放前的建筑,修修补补过了几十年,院子里但凡可以插脚的地方,都新添了厨房偏房厢房,或者房上摞房,一间挨着一间,从高空俯瞰下去,风景优美的东湖沿边一圈,像铺了满满一地的螺丝壳。一个白绵市的摄影家曾经在20世纪90年代初凭这幅画面拿过一个摄影奖,标题为“水乡古韵”。现在这些螺丝壳之间的缝隙——胡同道上,都写上了大大的“拆”字,红色,墨色饱满,淋漓地刷在墙上,写完之后,再画一个圆圈,把“拆”字圈住,远远看起来,像一枚公章。胡同的每个房子外墙上,都盖上了这个红彤彤的章。显然这个章没有得到胡同居民的同意,因为看起来他们一点儿要搬家的样子都没有。有不少圆圈还被人恶意地用毛笔添上四只爪子,一只龟头,然后画上一个箭头,箭头指向一行字:“在此乱涂乱画者是乌龟!”有一段时间,许多墙上爬满了乌龟,背上驮着一支箭,箭头周围是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污言秽语倒没什么,后来竟然有人将宪法、财产权、人权之类的字样刷到乌龟边上了,负责开发东城区的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不得不又派人去把那些乌龟和字样涂掉,再盖上新的章——不过一盖上不到半天,漂亮的大红章子又变回了乌龟——拉锯战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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