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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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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拉着巴兰诺娃的手对父亲说:“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他们走出屋子,在林荫道尽头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林荫道很长,一直通向远处黄色的主楼。

  “是你父亲?”她问。

  他点了点头。

  “我可猜着了。为什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我怕花掉时间。我们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回去以后我再告诉他。他反正要问的。”

  “那自然。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谢尔皮林听她说话的语气,感到她不喜欢父亲。接着她又问:“现在你什么时候走呢?”

  “等车子回来就走。”

  “他来了,你不晚点走?”

  “现在已经不能再晚了?”

  “给你药盒。”

  她一直把药盒挟在腋下,现在交给了他.于是,他的手里拿着药盒,而她的手却空出来了。她拥抱住他,问道:“你现在离开了我,可怎么过日子呢?刚才我只想到自己,现在忽然想到你了。”

  谢尔皮林的眼梢瞟见有人在不远处走过。她也觉察到他看见有人走过。

  “没关系,”她说。“正象我儿子有一次在信里所说的那样:派得再远不会超过前线,做得再小不会低于排长。最多让人家说几句闲话、或者写信告诉别人,有一个女医生和一个好人搞上了关系。可我乐于承认:不错,是搞上了关系,你愿意承认吗?”

  但她止住了他,不让他回答。

  “你别说!我这是瞎说。我只是不能想象,离开你日子将怎么过。我现在真想大哭一场。据说,这也是表达自己感情的一种方式。要说的话我们都说过了,我现在没什么话要说的了。”

  她的视线突然从他的脸上移开,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接着,她从手上解下一只男式大手表,递给他说:“给你带在身边。”

  他曾听她说过,这只手表是她父亲留给她的纪念品,她已经戴了多年,一直表不离手,正由于这个原因,他不能谢绝。他默默地接过手表,把它戴在手上,同时,把自己的表从手上解下来,拎着皮表带,犹豫不决地递给她。她笑了笑,闭了闭眼睛,表示她正希望他这样做,而且他应当这样做。然后她接过手表,把它放进白色工作服的口袋里。

  “再见啦,亲爱的……还要跟你说些什么呢?”

  她一连吻了他几下。

  “现在我该去查病房了。你进屋去吧。”

  “为什么?”

  他不想进屋。相反,他希望她沿着这条长长的林荫道向主楼走去,这样他还能久久地目送她。

  “你走吧。这一次又不是你送我,是我送你呀。走吧。”

  于是,她再一次使劲地吻了他一下,离开他的怀抱,用严厉的口气重复了一遍:“走吧。”

  他感到她心里非常难受,就回身走了。他走进房间,没朝父亲望一眼,就走到窗前,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但心里却感到内疚,因为她不许他这样做,而他还是背着她这样做了。

  她顺着林荫道走着,已经走得很远了。她在制服外面穿着一件浆过的白色工作服,她经常笑着说,这是她的大礼服。

  林荫道很长,所以他目送了她很久。

  最后他朝父亲转过身来。

  “这是谁?”父亲问。

  “给我看病的女医生。”

  “就是她不让你回家看我的吗?”

  “正是,”谢尔皮林说。“等战争结束以后,我就和她结婚。”

  “她同意了?”

  “同意了。”

  “那自然。”

  父亲说这句话时隐约流露出嘲讽的口吻:“她当然会同意,你是一位将军,她怎么会不同意呢?”

  “长得很漂亮,”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很遗憾,你差不多是个老头儿了,对你来说,她不是太年轻了吗?”

  “没关系,”谢尔皮林充满自信地说,这种自信是她给他的,他因而感激她。

  “那自然,”父亲用和刚才不同的另一种语调重复了一遍。现在,他大概不是在想儿子的事,而是在考虑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了:“要是结了婚,那将来的一切就全属于她了。”

  谢尔皮林感觉到了父亲的这种顾虑——这是父亲同一个爱钱如命的女人长期共同生活的结果,于是他想起了该给父亲的两笔钱:一笔是自己给父亲留下的,另一笔是昨天皮金娜拿来的。他打开军用背包,掏出两只信封放在父亲面前说:

  “这是给你的钱。家里的人都分一点,给谁多少,你自己瞧着办吧。不要把安东尼娜和她的儿子忘了。”他特别提到不和父亲住在一块儿的妹妹,以防万一。“一共八千卢布。”

  父亲接过信封,犹豫了一下,心里在想:要不要数一数呢?但他终于没数,解开棉袄,花了很长时间,把钱分藏在棉袄里面左右两边的口袋里。

  “谢谢。放心好了,我会给外孙的。我和彼拉盖娅没有这些钱也过得去。我和她不需要很多钱。”

  “还说什么需要不需要……”谢尔皮林想起在吉普车旁边听到的父亲的片言只语。“那么比方说,如果妻子死了,军饷证该交给谁呢?……”

  “现在我可以到旧货市场去买一点小礼物了,”父亲说。“彼拉盖娅送我的时候对我说:最好是弄一些布来……”

  “我哪来的布啊?”一刹那间谢尔皮林感到很生气。“有一块皮靴料子给你,还有一块大衣料子,拿去给外孙们做过冬衣服。东西都在安尼雅那儿。你去向她要。我已经跟她讲过了。”

  “她什么也没跟我讲,”父亲既担心又生气地说。

  于是谢尔皮林又想到,这是他和彼拉盖娅·斯杰潘诺芙娜长期共同生活所受到的影响。

  “他年轻时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尽管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不是这样的人。跟一个坏女人长期共同生活会把一个人弄成什么样子……不过,为什么说她是坏女人呢?对我来说,是坏女人,但对他来说或许还是个好女人呢。”

  “她不会藏起来的—一她不是这种人。”谢尔皮林说的是安尼雅,但心里却仍在想着后母。“她一定是忘记告诉你了。”

  “怎么会忘记呢?”

  谢尔皮林没回答。他想起安尼雅的女邻居昨天夜里值班。安尼雅说过,女邻居现在出去的时候总要锁门……那就是说,他们把父亲安置在床上,让小女儿睡在沙发上,他们自己只能在厨房里过了这最后一夜。

  “这一些他是根本想不到的,”他这样想着父亲。“可是倒说,她把那块皮靴料子给忘了……”

  “听说他们登记结婚了,是吗?”父亲问。

  “是的。”

  “这么说,他们已经登记结婚了……”

  父亲的话里又流露出一种顾虑,顾虑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大概还没有考虑好:这件事对他和他家里的人有利还是不利。从一方面来说,既然登记了,那就是说,她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现在该让上尉去关心她的生活了。可是另一方面……谁知道另一方面又怎么样。

  谢尔皮林听见窗外吉普车转了个弯开来了。

  “车子来接我们啦,”他对父亲说。

  他着了看巴兰诺娃送来的一纸盒药品,把它顺着桌面推给父亲,说道:“拿去给乡邻们治病吧。你不是讲药品不够吗,这里大概有不少药。”

  “将军同志……”司机已经站在门口了。

  “拿着箱子,我们走吧!” 

第十五章
 
  吉普车和尾随它的“道奇”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华沙公路上已经连续颠簸了八个多小时了。

  马洛亚罗斯拉维茨、麦迪恩、尤赫诺夫早已驶过了,到克里切夫还有将近两百公里的路程。过了克里切夫,拐一个弯,就是去集团军的公路。

  已经是六月初了,可是还感到有点冷,天色阴沉,但没下雨,所以还能按照预定计划以平均每小时四十公里的车速行驶。公路在战争中受到了严重破坏,尽管养路工尽了一切努力进行过整修,但是即使要保持这样的车速也得费很大的力气。

  现在是叶弗斯吉格涅耶夫代替司机在开车,司机正坐在后座打盹。叶弗斯吉格涅耶夫竭力想做到既不降低车速,又能平稳地行驶。但是,这是不可能的。车子驶过被破坏的地段时仍旧象一只山羊似地蹦跳起来,把一小时前睡着的谢尔皮林忽上忽下剧烈地颠簸着。这一直使叶弗斯吉格涅耶夫担心:可别把司令头上那顶崭新的将军制帽给震落了。这项制帽是昨天他在莫斯科的军人商店里给谢尔皮林买来的。

  “他的身体到底不错,”叶弗斯吉格涅耶夫朝那在睡梦中还紧紧抓住挡风玻璃支架的谢尔皮林膘了一眼,心里想。

  叶弗斯吉格涅耶夫想起了前天的事情。那时,还不知道是否会让谢尔皮林出院,但奥尔加·伊万诺芙娜医生乘谢尔皮林不在的当儿就已经严肃地叮嘱他说,给将军开车得小心点儿。她说,将军在上次车祸中受伤之后,乘吉普车长途颠簸是很不相宜的。

  “无论如何不能一口气开过罗斯拉夫耳。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您就扯个谎,推说车子坏了!”

  “她大概以为,他对待我们也象对待她一样。”叶弗斯吉格涅耶夫心里想。“他现在已经从莫斯科脱身了,脑子里除了想尽早到达自己的集团军之外,旁的事情都已置于脑后,在这种时候你倒去给他扯个谎试试!他早已下了命令:无论如何今天必须赶到。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次因为车子要加油,他才准许停了五分钟。连喝茶吃点心都不让停车,要大家轮流吃,不让驾驶盘后面的位子空着。吉普车上是这样,后面‘道奇’汽车上也是这样……”

  叶弗斯吉格涅耶夫又看了看仍然睡着的谢尔皮林,想起了今天早上他们在安尼雅家里吃早饭和告别的情景。

  谢尔皮林来到家里,一进房门就亲热地吻了吻安尼雅和他,以示祝贺。接着谢尔皮林把孙女儿抱起来,在她的头上吻了几下,使人感到他舍不得和她分别。

  但是,他把孙女儿放下之后,立即说:“我们吃饭、告别的时间只有三十分钟。十点钟上路!”

  后来,他虽然没有催促,也不再提醒,但是一切仍照他的时刻表进行。

  吃早饭的时候,他坐在父亲旁边,但是彼此并不说话,似乎他们之间已经把该讲的话都讲完了。他只跟孙女儿和安尼雅说话。他还不让安尼雅把脏盘子收拾到厨房里去,说:“坐着,过一会儿再收拾吧。”

  安尼雅对他说:“你们在前线别为我们担心,你们是军人,没有我们,操心的事情也够多的了。”听到这句话后,他突然问道:“今年你缝了多少军便服?”

  安尼雅回答说,她没有统计过。

  这时,他伸出长长的手臂,隔着桌子抚着她的头说:“你自己没统计,我们会统计的。你以为只有肩上有肩章的人才算军人吗?不。凡是肩负着战争重担的人全都是军人。”听他说话的语气,好象他感到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似的。这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可是,将军的父亲却一直默默地坐着。他象昨天一样打量着房间,看屋里有些什么东西。也许这是因为儿子只顾跟安尼雅谈话,他干坐着感到无聊。后来他说:“我在你们这儿住三天就回去。”接着就开始打听到萨尔蒂科夫卡车站的莫斯科大旧货市场去该怎么走。他在梁赞听人家说起过这个旧货市场。原来,去年冬天他家里宰了一头猪,他把剩下的猪油带来了。他想把猪油卖掉,然后买些布回去。

  “你带来也罢,要卖要买也罢!可是为什么当着将军的面说这些话呢7”叶弗斯吉格涅耶夫不满地想。“等他去前线以后再讲也来得及嘛。你反正要留下来,安尼雅会告诉你,到萨尔蒂科夫卡车站该怎么走……”

  对于将军的父亲,他在见面之前就没有好感。为了去接他,他有两天一夜的时间不得不离开安尼雅。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已经屈指可数了。现在,在战争结束之前,谁也不会补还给他们的。

  起先,他不让自己的不快流露出来。到了土马,他得知老人的三个女儿都成了寡妇,三个外孙成了孤儿之后,他甚至为自己的不快感到惭愧。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老人突然变卦不愿乘车同行了,这时,这种不满情绪又涌上了叶弗斯吉格涅耶夫的心头。

  既然他不想立刻乘车子来,那就是说,他并不急于跟儿子见面。既然这样,本来就不必专门派车子去接他,只要把通行证寄给他就行了。

  昨天夜里老头儿却来了,这也真使人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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