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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七辑)-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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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是我先开口了,我说:“她是个翻译。”

    “翻译?”他说,“这个工作好。”

    在别人眼里,我和陈爽也是夫妻吧,或者是一对甜蜜的未婚夫妻。然而我们自
己知道,我们不是,我们现在仅仅是在一起。虽然彼此也有爱,但她却无意要嫁给
我。在生活的风浪里,爱情的基础比起一条摇摇欲沉的小船更不可靠。真正的爱情
只是一场精神恋爱,如果两个人因为害怕孤独,要做伴过日子,那另当别论。

    我和陈爽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那天,她很平静地告诉我,我怀孕了。还没
等我有所反应,她又说,我不想听到你说对不起。

    火车飞速地穿过冀北平原的夜空,车窗外不时地闪过灯火微明的村镇。我伸出
左手揽过陈爽的肩膀,用右手托住她的头,让她斜躺在我怀里。我说:“陈爽,你
睡一会儿吧。”

    她说:“我不困,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我说:“明天上午10点钟就到了。”

    她又问我:“哈克尔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去过那儿吗?”

    我说:“我也没有去过,但我知道那儿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火车站,它孤零零地蹲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凹窝里,外表刷
成淡黄色的几间小平房就像蜿蜒伸向两极的铁轨上的一个小逗号。整列火车上就下
来两个人,我掏出车票,向站台上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走去。他正站直身子对着火车
行注目礼。我向他出示车票,他只是瞥了瞥我的脸,对车票看都不看。我问他:
“师傅,哈克尔镇怎么走?”

    这个人好像没听见我的话,脸动也不动地对着绿色的车厢皮。刚刚丢下我们的
这列火车开始哐哐地起步了。陈爽担心我的普通话不够标准,他没能听明白。她走
上前去,吐字清晰地说:“先生,请问到哈克尔镇怎么走?”

    这个人已经转身开始往屋里走了,他停住脚步,举起手里的小绿旗往远处一指,
说:“那儿。”

    但“那儿”看上去只是山脚下较开阔处房屋稀落的一个小村庄。也许繁华的街
市让山影挡住了,你一时还不能看见,我这样想着。我们沿着小石子路向那里走去,
转过一道弯路后,我们走到村头,只见路边竖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写着“哈克尔”。

    这时,一辆三套马车从村里驶出来,车上装着几只鼓鼓囊囊的麻袋。我迎上去,
拦住马车,问赶车人:“这儿就是哈克尔镇吗?”

    是哈克尔,赶车人高高地坐在车辕子上答道。

    我说:“我们是来找李生的,他家在哪边?”

    “李生?”赶车人用手摩擦着布满皱纹的老脸,很费劲地想着。

    “就是开着一家很大的酒店的那个李生。”我给他提示。

    “酒店?”他的手挪到了后脑勺,咕咕哝哝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说
:“想不起李生是谁来,我也不是这疙瘩的人。”

    他举起鞭杆,甩了个响鞭。三匹马伸长脖子,拉着他走了。

    我们进了村子,在一个大柴禾垛前遇见一个提着镰刀的半大男孩。我向他打听
李生,除了说李生开着一家酒店,我还说他会写诗。

    “噢,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男孩说,“你要找我们李老师啊?”

    我说:“我跟你们李老师是同学,你能带我们去找他吗?”

    他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我再三央求,陈爽又掏出两块口香糖递给他,他才勉
强答应为我们带路,可是他却领着我们向村外走去,绕过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很大
的菜园子,我们来到了铁路边上。在一个土堆面前,男孩停住了脚步,他指着土堆
说:“李老师就在这儿。”

    土堆上长满了野草,你也可以说坟墓上野草茂盛,草长得有半人多高。土堆前
面栽着一根粗圆木一劈为二的木桩,被风雨剥蚀得已经腐朽了,平面上有一行模糊
的字迹,仔细辨认,好像是“我曾经活过……”我觉得这句话很熟悉,可一时没想
起它的出处。待回头再想追问那个男孩时,却发现他早已撒腿跑远了。在已近正午
的炎热阳光里,我和陈爽不禁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惊愕。

    我们终于问着了李生家的位置,就顺着村子里一条比较宽阔的街道径直往南走
去。街道两旁是店铺,所有的房屋外表都用水泥刷成了青灰色,看上去一模一样。
街上行人很少,不时地能看见一条肥壮的狗趴在墙根的阴影里,伸着血红的长舌头,
哈哧哈哧地喘着气,眯缝着两只狗眼看着你从它跟前走过去。

    我们站在李生家的院门前。透过爬满丝瓜的篱笆墙的缝隙,你能看见马棚里站
着两匹马,一匹是枣红色,另一匹是黑色。院子很大,散乱地堆放着柴草,对着院
门是三间堂屋,靠西墙头的烟囱里冒着一缕炊烟,屋里传出电视机里的对话声。我
冲着屋里喊:“家里有人吗?”

    话音未落,一条大黑狗就呼地一下冲出来,吓得陈爽差点摔倒,她使劲抓住我
的T 恤衫,藏在我身后,我赶紧提起手里的皮箱遮挡。然而它却在我们两步远的地
方站住了,抬着脸冲我们狂吠。

    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人走出来,她喝退大黑狗,身子站在院门正中。一个光着屁
股的小男孩躲在她身后,从她的大腿后面眯缝着眼睛窥视着我们。

    “你好,”我说,“我们是李生的同学,特地从北京来看望他的。”

    这个女人面容憔悴,肤色黑黄,衣服上满是污渍,看上去有30多岁了。我猜她
可能是李生的嫂子或姐姐,不管她是李生的什么亲人,我想着她都能向我证实刚才
那只是一个调皮男孩的恶作剧。即使李生真的不在了,至少她也可以告诉我们为什
么。她看看我,又疑惑地去打量陈爽,像是想从我们身上看出什么。

    “小生他不在家。”她的眼光停在我腿边的箱子上,声音很冷淡。

    我试探着问:“李生他怎么了?”

    “他不在家,”她说,“上俄罗斯了,走了都快两年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又传来一个妇女的说话声:“门口是干什么的呀?”

    站在门口的女人扭过脸去,恶狠狠地大声说:“找你那个宝贝儿子的。”

    随即,一位宽脸盘、50多岁的女人就站在了我们面前,“你们要找小生啊?”
她身材比我还高,俯视着我问,“你们是谁啊?”

    我赶紧说:“我们是小生的同学,这次去哈尔滨出差,顺路来看看他。”

    她点点头,突然转过身子,用手指着先前的那个女人,说:“小生让这个不要
脸的东西给害死了。”

    “我还说是你害死的呢,”年轻的女人立即还嘴,两个女人对上了火。一直躲
在他妈妈屁股后面的小男孩跑到我跟前,小声说:“我爸爸不是我奶奶害死的,他
是被火车轧死的。”

    陈爽扯扯我的衣角,我拎起箱子,我们又走回到那条空空荡荡的街上。陈爽走
得慢慢腾腾,被我落下一大截。我站在一片树荫里,放下箱子,抬起胳膊擦脸上的
汗,等陈爽赶上来,我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去李生的酒店里吃就是了。”她拉着长音,讽刺我。

    我拍拍她的肩膀,对着她解嘲地笑笑,我说:“这不能怪李生。”

    “你是说都怪我了?”她在箱子上坐下来,说,“我走不动了。”

    我说:“更不能怪你呀,这谁都不怪,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生气了,扭过脸去。

    我知道是她现在太累了,我背着一个背包,还拎着个箱子,我也累呀。可是我
却不能向她诉苦。我知道要是她不跟着我来这儿,这会儿她肯定已经吃过饭,正躺
在床上听着音乐睡午觉呢。可是我真的希望,此时她能乐观一些,对我别使性子,
好让我能振作精神。

    “陈爽,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我俯下身子,低声下气地说,“我们还是先去
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要吃你自己去吃吧。”她嘴巴噘着,好像她真的不饿似的。

    “陈爽?”我把嘴凑近她脸前,喊她,我不停地说对不起。我知道她肯定早饿
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吃过东西,我单想着等到了这儿,再坐在李生
的酒店里好好地享用一顿丰盛的接风饭菜了。

    一直到我们坐在了一家兼营杂货的小饭馆里,陈爽还是不搭理我。两间店铺用
货架子隔出了大半间,摆着三张半新不旧的木方桌,虽然正该是吃午饭的时候,小
店里却只有我们两个客人。从厨房里飘过来一股死耗子味。店主人一边忙活着给我
们擦桌子,一边唉声叹气地抱怨吃饭的客人太少了,什么菜都不敢准备,只好委屈
我们将就着吃点了。为了表示客气,他擦完桌子就坐在我身边,跟我搭话,他向我
提出了小地方的饭馆老板必然要问的那个问题:我们是干什么的,到这么个小地方
来有什么事儿?

    我对他说了,他听完却不言语。

    “哟,你们找小生啊?这孩子死了都快两年了!”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布帘后面
的厨房里大声说。接着,腰里系着围裙的女店主端上了我们要的冷面。

    她说:“我活了40多岁,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那样寻死的,天呐!”

    男店主给我们递上了筷子。

    女店主继续说:“他自己先把坟坑挖好,那么深的一个大坑,他一个人挖了一
夜,天傍晚时就躺在火车道上,让火车从肚子上一轧两半。你们没看见,太惨了!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就是个苦孩子,三岁上他爸就死了,这孩子什么事都好认
个死理,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人,可是死后不还得是让别人把那两半截尸体给埋上?
放着个好好的老师不当,遇到个沟呀坎呀的就要寻死,还算是个大老爷们!”

    “住嘴吧你,”男店主打断他妻子的话,“还不都是让你们女人给折磨的,一
个是自己的老妈,另一个是媳妇,两个女人像一对仇人似的,天天不是打就是骂,
换了谁也受不了。”

    “那他怎么不离婚呢?”陈爽终于开口了。

    事实是我们要尽快离开哈克尔,再去另外的一个什么地方想想办法,可是经过
这个小站的下一班车要在下午3 点钟进站,也就是我们还要在这个孤零零的小火车
站里等将近3 个小时。我买了到终点站沈阳的票,因为我觉得沈阳是个大城市,到
了那儿或许我就能想起什么好主意,尽管现在我脑子里一片茫然。

    候车室里有三个当地小伙子,坐在水泥地上围着报纸上的一堆花生米喝酒取乐。
我掏出几张软纸擦拭了木头椅子,让陈爽坐下。我又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一瓶矿
泉水,拧开盖子,我递给陈爽。她注视着窗外,显得心在不焉。透过窗户,能看见
远处的山林,事实上除了山林你也看不见什么别的。不过离得太远了,那些想必肯
定是高大的松树,在这儿看起来竟像小树一样。

    “陈爽,”我握住她捧着矿泉水瓶子的手,就这样握在我手里摩挲着,我说:
“你明年毕业了,接着考研究生吗?”

    “不打算考了,我上学上烦了,”她说,“找家好一些的单位上班,然后结婚。”

    “星期天带着孩子逛商店、公园,兴致来了的时候就去听听音乐会、看看歌剧,”
我阴阳怪气地说,“多么令人向往的幸福的生活啊!”

    “青春总要逝去的,”她叹了一口气,说,“每个女人最终都要找一个港湾,
把自己靠进去。”

    我很奇怪陈爽怎么也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我说:“陈爽,今后不论你在哪里,
我都会爱你如初的,因为你是我想象中的女孩儿,是我心中的女神,而你永远都不
会理解我爱你的那种感觉。”

    我说出这样的话,你未免会觉得发酸,不过平心而论,有时候我确实有那种撕
心扯肺的感觉。

    陈爽把矿泉水瓶子放在身旁的椅子上,腾出手来反握住我的手,她说:“阿纪,
其实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只不过是运气不好。”

    我松开她的手,把她抱了过来,让她坐在我腿上。她闭上了眼睛,我就开始吻
她。坐在地上喝酒的三个小伙子故意嗷嗷地叫起来,其中一个还噘起了嘴,对着我
们伸长了脖子,并使劲地来回伸缩。陈爽坐直了身子,她问我:“现在几点了?”

    我抬腕看了表,说:“差10分钟1 点。”

    她说:“还有两个小时车才来呢,我不想在这儿坐着了,我们把东西寄存了,
到山上走走吧。”

    南风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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