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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_雪国-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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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
  “你这个人真奇怪,听到就是听到嘛,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但是,这回不像昨儿白天,驹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难开口。”
  “胡扯!东京人尽爱撒谎,讨厌!”
  “瞧你,我一说,你就把话儿岔开了。”
  “谁把话儿岔开了?那么,你把它当真的啦?”
  “当真的了。”
  “又撒谎了。你明明不会把它当真,却……”
  “当然,我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可是有人说,你是为未婚夫赚点疗养费才去当艺妓的?”
  “真讨厌,简直就像新派剧了。什么我们订了婚,那是瞎说!有好多人是这样认为的哩。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妓,可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
  “你说话尽绕弯子。”
  “我明说吧,师傅也许想过要让少爷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也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真是青梅竹马啊!”
  “嗯。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呀。我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头就记着这件事。”
  “你们两人要是在那个港市呆下去,也许现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
  “是吗?”
  “还是不要为别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但是,在外面过夜总不好吧。”
  “瞧你,说这种说多不好啊。我爱怎样就怎样,快死的人啦,还能管得着吗?”
  岛村无言以对。
  然而,驹子还是一句也不提叶子的事。为什么呢?
  另外,就说叶子吧,她就连在火车上也像年轻母亲那样忘我地照拂这个男人,把他护送回来;今早她又给同这个男人有着微妙关系的驹子送替换衣裳来,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不愧是岛村,他又陷入了遐思。
  “驹姐,驹姐。”这时,传来了那位叶子低沉、清彻而优美的喊声。
  “嗯。辛苦啦。”驹子站起来走到隔壁三铺席大的房间里。
  “叶子你来了。哎哟,全都拿来了,这有多重啊。”
  叶子没有言声就走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拨断了第三根弦,换上新弦后把音试调好了。此时,岛村已听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开放在被炉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里面除了普通的旧乐谱以外,还有二十来册杵家弥七[杵家弥七(1890—1942),长歌三弦专家]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在手里说:
  “就靠这些玩意儿练习?”
  “可不是,这儿没有师傅。没法子啊。”
  “家里不是有个师傅吗?”
  “中风啦。”
  “就是中风了,还可以动嘴嘛。”
  “说话也不清楚了。不过,舞蹈嘛,他还可以用尚能动的左手给你矫正,可三弦琴听起来令人心烦。”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罗。”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么,艺妓在这偏远的山沟里还能这样认真练习,乐谱店的老板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吧。”
  “陪酒时主要是跳舞,后来让我去东京学习,也是学的舞蹈。三弦琴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忘了也没人给指点,就靠乐谱啦。”
  “歌谣呢?”
  “歌谣嘛,是在练舞时听熟的,算是勉强凑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从广播里学来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还掺进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还能放开嗓门唱唱。”她说着有点羞羞答答,摆好架势,好像在说“来吧”就等着对方点歌,直勾勾地盯住岛村的脸。
  岛村突然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他在东京闹市区长大,对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记了一些长歌的歌词,自然就听会了。他自己没有学过。提起长歌,立即联想到舞蹈的舞台,而不是艺妓的筵席。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驹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经地打开练习谱,简直判若两人了。
  “这个秋天就是看着谱子练习的。”
  这是《劝进帐》[日本歌舞伎传统剧目,三世并木五瓶作词,四世杵屋六三郎作曲]的曲子。
  突然间,岛村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音响。与其说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诚的心所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所洗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驹子那艺术魅力的激流之中,任凭它漂浮、冲激。
  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村艺妓,理应是不会弹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虽只是在宴席上弹弹,可弹得简直跟在舞台上的一样!岛村心想:这大概只不过是自己对山峦的一种感伤罢了。驹子时而故意只念念歌词,时而说这儿太慢那儿又麻烦,就跳了过去。可是她渐渐地像着了迷了,声音又高亢起来。这弹拨的弦音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岛村有点惊呆了,给自己壮胆似地曲着双臂,把头枕在上面躺了下来。

05
  《劝进帐》曲终之后,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说了这么一句。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杂的曲子,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工夫,所以仅从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着一种亲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新曲浦岛》,曲名,以浦岛的传说为题材的长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弹完之后,她把拨子夹在琴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批评,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妓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都都逸》,又名《都都一》,流行的爱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个人的风格来。”
  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边,向右倾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
  “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发——的……”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叮铃铃叮铃铃”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黑发》,是长歌之一]的吗?”“哦哦。”驹子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抱进被炉里,一心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妓,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是图片,凡有梳日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座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
  “据说艺妓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是你呀!’因为滑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么明年在滑雪场上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阳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昏沉下来了。把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洁,天气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了,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他从被炉里拖起来,硬要把他拽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下摆塞在腰带里。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同,连澡也不洗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铺到被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尽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没意思。不要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
  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若有所悟似地扬起脸来说。
  “就是呆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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