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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壁-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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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察虚实,就告起状来。这玉坠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只是与他媳妇并没有一毫奸情。”知府道:“你
若与他无奸,这玉坠是飞到你家来的不成?不动刑具,你那里肯招!”叫皂隶:“夹起来!”皂隶就把夹棍一丢,将蒋
瑜鞋袜解去,一双雪白的嫩腿,放在两块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蒋瑜喊得一声,晕死去了。
    皂隶把他头发解开,过了一会,方才苏醒。
    知府问道:“你招不招?”蒋瑜摇头道:“并无奸情,叫小的把甚么招得?”知府又叫皂隶重敲。敲了一百,蒋瑜
熬不过疼,只得喊道:“小的愿招!”知府就叫松了。
    皂隶把夹棍一松,蒋瑜又死去一刻,才醒来道:“他媳妇有心到小的是真,这玉坠是他丢过来引诱小的,小的以礼
法自守,并不曾敢去奸淫他。老爷不信,只审那妇人就是了。”知府道:“叫何氏上来!”看官,但是官府审奸情,先
要看妇人的容貌。若还容貌丑陋,他还半信半疑,若是遇着标致的,就道他有诲淫之具,不审而自明了。彼时何氏跪在
仪门外,被官府叫将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时辰,一来脚小,二来胆层。
    及至走到堂上,双膝跪下,那象没有骨头的一般,竟要随风吹倒,这一种软弱之态,先画出一幅美人图了。
    知府又叫抬起头来,只见他俊脸一抬,娇羞百出,远山如画,秋波欲流,一张似雪的面孔,映出一点似血的朱唇,
红者愈红,白者愈白。
    知府看了,先笑一笑,又大怒起来道:“看你这个模样,就是个淫物了。你今日来听审,尚且脸上搽了粉,嘴上点
了胭脂,在本府面前扭扭捏捏,则平日之邪行可知,奸情一定是真了。”看官,你道这是甚么原故?
    只因知府是个老实人,平日又有些惧内,不曾见过美色,只说天下的妇人毕竟要搽了粉才白,点了胭脂才红,扭捏
起来才有风致,不晓得何氏这种姿容态度是天生成的,不但扭捏不来,亦且洗涤不去,他那里晓得?
    说完了又道:“你好好把蒋瑜奸你的话从直说来,省得我动刑具。”何氏哭起来道:“小妇人与他并没有奸情,教
我从那里说起?”知府叫拶起来,皂隶就幺喝一声,将他纤手扯出。可怜四个笋尖样的指头,套在笔管里面,抽将拢来,
教他如何熬得?少不得娇啼婉转,有许多可怜的态度做出来。知府道:“他方才说玉坠是你丢去引诱他的,他在归罪于
你,你怎么还替他隐瞒?”何氏对着蒋瑜道:“皇天在上,我何曾丢玉坠与你?
    起先我在后面做房,你在后面读书引诱我;我搬到前面避你,你又跟到前面来。只为你跟来跟去,起了我公婆疑惑
之心,所以陷我至此。我不埋怨你就勾了,你到冤屈我起来!“说完,放声大哭。
    知府肚里思量道:“看他两边的话渐渐有些合拢来了。这样一个标致后生,与这样一个娇艳女子,隔着一层单壁,
干柴烈火,岂不做出事来?如今只看他原夫生得如何,若是原夫之貌好似蒋瑜,还要费一番推敲;倘若相貌庸劣,自然
情弊显然了。”就分付道:“且把蒋瑜收监,明日带赵玉吾的儿子来,再作一审,就好定案。”只见蒋瑜送入监中,十
分狼狈。禁子要钱,脚骨要医,又要送饭调理,囊中没半文,教他把甚么使费?只得央人去问岳丈借贷。
    陆家一向原有悔亲之心,如今又见他弄出事来,一发是眼中之钉、鼻头之醋了,那里还有银子借他?就回覆道:
“要借贷是没有,他若肯退亲,我情愿将财礼送还。”蒋瑜此时性命要紧,那里顾得体面?只得写了退婚文书,央人送
去,方才换得些银子救命。
    且说知府因接上司,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审得这起奸情。
    及至公务已完,才叫原差带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赵旭郎上来。
    旭郎走到丹墀,知府把他仔细一看,是怎生一个模样?有《西江月》为证:面似退光黑漆,发如鬈累金丝。鼻中有
涕眼多脂,满脸密麻兼痣。劣相般般俱备,谁知更有微疵。瞳人内有好花枝,睁着把官斜视。
    知府看了这副嘴脸,心上已自了然。再问他几句话,一字也答应不来,又知道是个憨物。就道:“不消说了,叫蒋
瑜上来。”蒋瑜走到,膝头上曾着地,知府道:“你如今招不招?
    “蒋瑜仍旧照前说去,只不改口。知府道:”再夹起来!“看官,你道夹棍是件甚么东西,可以受两次的?熬得头
一次不招,也就是个铁汉了;临到第二番,莫说笞杖徒流的活罪宁可认了,不来换这个苦吃,就是吹头刖足、凌迟碎剐
的极刑,也只得权且认了,挨过一时,这叫做”在生一日,胜死千年“。
    为民上的要晓得,犯人口里的话,无心中试出来的者是真情,夹棍上逼出来的总非实据。从古来这两城无情之木不
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积一次阴功,多用他一番,损一番阴德,不是甚么家常日用的家伙离他不得
的。
    蒋瑜的脚骨前次夹匾了,此时还不曾复原,怎么再吃得这个苦起?就喊道:“老爷不消夹,小的招就是了!何氏与
小的通奸是实,这玉坠是他送的表记。小的家贫留不住,拿出去卖,被人认出来的。所招是实。”知府就丢下签来,打
了二十。
    叫赵玉吾上去问道:“奸情审得是真了,那何氏你还要他做媳妇么?”赵玉吾道:“小的是有体面的人,怎好留失
节之妇?情愿教儿子离婚。”知府一面教画供,一面提起笔来判道:审得蒋瑜、赵玉吾比邻而居。赵玉吾之媳何氏,长
夫数年,虽赋桃夭,未经合卺。蒋瑜书室,与何氏卧榻止隔一墙,怨旷相挑,遂成苟合。何氏以玉坠为赠,蒋瑜贫而售
之,为众所获,交相播传。赵玉吾耻蒙墙茨之声,遂有是控。据瑜口供,事事皆实。盗淫处女,拟辟何辞?因属和奸,
姑从轻拟。何氏受玷之身,难与良人相区匹,应遣大归。赵玉吾家范不严,薄杖示儆。
    众人画供之后,各各讨保还家。
    却说玉吾虽然赢了官司,心上到底气愤不过,听说蒋瑜之妻陆氏已经退婚,另行择配,心上想道:“他奸我的媳妇,
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来气死他,二来好在邻舍面前说嘴。”
    虽然听见陆家女儿容貌不济,只因被那标致媳妇弄怕了,情愿娶个丑妇做良家之宝,就连夜央人说亲。陆家贪他豪
富,欣然许了。
    玉吾要气蒋瑜,分外张其声势,一边大吹大摆,取亲进门;一连做戏排筵,酬谢邻里。欣欣烘烘,好不闹热。
    蒋瑜自从夹打回来,怨深刻骨;又听见妻子嫁了仇人,一发咬攻切齿。隔壁打鼓,他在那边捶胸;隔壁吹箫,他在
那边叹气,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雪,死了也不瞑目,只得贪生忍耻,过了一月有余。
    却说知府审了这桩怪事之后,不想衙里也弄出一桩怪事来。
    只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妇一向寡居,甚有节操。知府有时与夫人同寝,有时在书房独宿。
    忽然一日,知府出门拜客,夫人到他书房闲玩,只见他床头边帐子外有一件东西,塞在壁缝之中。取下来看,却是
一只绣鞋。夫人仔细识认,竟像媳妇穿的一般。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妇房里,将床底下的鞋子数一数,恰好有一只单头
的,把袖中那一只取出来一比,果然是一双。
    夫人平日原有醋癖,此时那里忍得妆少不得“千淫妇、万娼妇”将媳妇骂起来。媳妇于心无愧。怎肯受这样郁气?
就你一句,我一句,斗个不了。
    正斗在闹热头上,知府拜客回来,听见婆媳相争,走来劝解,夫人把他一顿“老扒灰、老无耻”骂得口也不开。走
到书房,问手下人道:“为甚么原故?”手下人将床头边寻出东西,拿去合着油瓶盖的说话细细说上。
    知府气得目定口呆,不知那里说起,正要走去与夫人分辩,忽然丫鬟来报道:“大娘子吊死了!”知府急得手脚冰
冷,去埋怨夫人,说他屈死人命。夫人不由分说,一把揪住,将面上胡须捋去一半。
    自古道:“蛮妻拗子,无法可治。”知府怕坏官箴,只得忍气吞声,把媳妇殡殓了。一来肚中气闷不过,无心做官,
二来面上少了胡须,出堂不便,只得入上司告假一月,在书房静养。
    终日思量去想了一月,忽然大叫起来道:“是了,是了!”
    就唤丫鬟一面请夫人来,一面叫家人伺侯。及至夫人请到,知府问前日的鞋子在那里寻出来的?夫人指了壁洞道:
“在这个所在。你藏也藏得好,我寻也寻得巧。”知府对家人道:“你替我依这壁洞拆将进去。”家人拿了一把薄刀,
将砖头撬去一块,回覆道:“里面是精空的。”知府道:“正在空处可疑,替我再拆。”家人又拆去几块砖,只见有许
多老鼠跳将出来。知府道:“是了,看里面有甚么东西?”只见家人伸手进去,一连扯出许多物件来,布帛菽粟,无所
不有。里面还有一张绣纸,展开一看,原来是前日查检不到、疑衙门人抽去了那张奸情状子。
    知府长叹一声道:“这样冤屈的事,教人那里去伸!”夫人也豁然大悟道:“这等看来,前日那只鞋子也是老鼠衔
来的。
    只因前半只尖,后半只秃,他要扯进洞去,扯到半中间,高底碍住扯不进,所以留在洞中了。可惜屈死了媳妇一条
性命!“
    说完,捶胸顿足,悔个不了。
    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桩奸情事来,踌躇道:“官府衙里有老鼠,百姓家里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个玉坠不
与媳妇的鞋子一般,也是老鼠衔去的?”思量到此,等不到天明,就教人发梆,一连发了三梆,天也明了。走出堂去,
叫前日的原差将赵玉吾、蒋瑜一干人犯带来复审。蒋瑜知道,又不知那头祸发,冷灰里爆出炒豆来,只得走来伺候。
    知府叫蒋瑜、赵玉吾上去,都一样问道:“你们家里都养猫么?”两个都应道:“不养。”知府又问道:“你们家
里的老鼠多么?”两人都应道:“极多。”知府就分付一个差人,押了蒋瑜回去,“凡有鼠洞,可拆进去,里面有甚么
东西,都取来见我。”差人即将蒋瑜押去。
    不多时,取了一粪箕的零碎物件来。知府教他两人细认,不是蒋家的,就是赵家的。内中有一迦楠香的扇坠,咬去
一小半,还剩一大半。
    赵玉吾道:“这个香坠就是与那个玉坠一齐交与媳妇的。”
    知府道:“是了,想是两个结在一处,老鼠拖到洞口,咬断了线掉下来的。”对蒋瑜道:“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
屈受了许多刑罚,又累何低冒了不洁之名,惭愧惭愧。”就差人去唤何氏来,当堂分付赵玉吾道:“你并不曾失节,原
原领回去做媳妇。”赵玉吾磕头道:“小的儿子已另娶了亲事,不能两全,情愿听他别嫁。”知府道:“你娶甚么人家
女儿,这等成亲得快?”蒋瑜哭诉道:“老爷不问及此,童生也不敢伸冤,如今只得哀告了:他娶的媳妇,就是童生的
妻子。”知府问甚么原故,蒋瑜把陆家爱富嫌贫,赵玉吾恃强压娶的话一一诉上。
    知府大怒道:“他倒不曾奸你媳妇,你的儿子倒奸了他的发妻,这等可恶!”就丢下签来,赵赵玉吾重打四十,还
要问他重罪。
    玉吾道:“陆氏虽娶过门,还不曾与儿子并亲,送出来还他就是。”知府就差人立取陆氏到官,要思量断还蒋瑜。
不想陆氏拘到,知府教他抬头一看,只见发黄脸黑,脚大身矬,与赵玉吾的儿子却好是天生一对,地产一双。
    知府就对蒋瑜指着陆氏道:“你看他这个模样,岂是你的好逑?”又指着何氏道:“你看他这种姿容,岂是赵旭郎
的伉俪?这等看来,分明是造物怜你们错配姻缘,特地着老鼠做个氤氲使者,替你们改正过来的。本府就做了媒人,把
何氏配你。”
    唤库吏取一百两银子,赐与何氏备妆奁。一面取花红,唤吹手,就教两人在丹墀下拜堂,迎了回去。
    后来蒋瑜、何氏夫妻恩爱异常。不多时宗师科考,知府就将蒋瑜荐为案首,以儒士应试,乡会联捷。后来由知县也
升到四品黄堂,何氏受了五花封诰,俱享年七十而终。
    却说知府自从审屈了这桩词讼,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罚俸。后来审事,再不敢轻用夹棍。
    起先做官,百姓不怕他不清,只怕他太执;后一味虚衷,凡事以前车为戒,百姓家家尸祝,以为召父再生。后来再
做到侍郎才祝只因他生性极直,不会藏匿隐情,常对人说及此事,人都道:“不信川老鼠这等利害,媳妇的鞋子都会拖
到公公房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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