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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月圆_林清玄-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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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看她把板子放回原处,在大殿前穿鞋子——她刚刚急怒攻心,连鞋子也没穿就跑了。

我顺着圆通寺的石阶下山,看着这秋天清明的风景,想到佛是永远在的,佛是处处在的,在每一片叶、每一朵花、每一株草,甚至在吃冰淇淋清凉的心里。

但是,拜着佛的人中,几人能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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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的心

《小说t》xt天堂
住乡下的时候,后山有一片相思林,黄昏或清晨,我喜欢去那里散步。相思林中住了许多麻雀,总也是黄昏和靖晨最热闹,一大群麻雀东蹦西跳、大呼小叫,好像一座拥挤热闹的市场,听到震耳的喧哗声,却没有一句听得清楚。

路过相思林时,我常浮起一个念头:这一群麻雀为什么不肯歇一歇呢?它们那样子无意义地蹦跳、无意义地呼喊喧哗。又是为什么呢?

我的念头生起后就灭去了,没有特别去记挂,只是,每走过相思林,那念头就升起一次。相思林的麻雀偶尔也会数只一群飞到窗前的庭院,跳来跳去,叫一叫,就呼啸过去了。

有一天,黄昏时从相思林散步回来,坐在窗前喝咖啡,突然看见六只麻雀飞来了。我知道那是一只母麻雀带着五只小麻雀。长时期对麻雀的观察,使我知道,那身形较瘦、颜色较黑的是母麻雀,而羽毛较浅、身材篷松显得有些肥嘟嘟的是小麻雀。

它矍先停在草地上,在那里讨论什么事情似的,这时我听到母麻雀与小麻雀的声音竟不相同,大约低了两度左右,略为沙哑。

然后,我看见母麻雀一跃而起,向不远的开满管芒花的芒草地飞去,非常准确地停在一株芒草上,黄昏的秋风很强猛,使芒草摇来摇去,加上母麻雀的体重,晃得更厉害了,母麻雀啁啁地叫,小麻雀则吱吱喳喳笑成一团,显然是为母亲欢呼,只差没有鼓掌,有两只跳得快翻筋斗了。

母麻雀又啁啁地叫,接着五只小麻雀一拥而上,各自跳到不同的芒草叶上,一时之间,芒草堆中东倒西歪,小麻雀们没站好,都落到地上,母亲急切地叫了一阵,显然是给它们加油打气,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回到原先的草地上,哗然而起,再飞去芒草堆里,站在秋风猛烈的芒草叶尖。

这样经过了好几次,五只小麻雀总算学会了站在芒草叶尖随风摇动的本事。母麻雀宽慰地说了几句,带大家飞回草地,再嘻嘻哈哈唱跳一阵,突然欢呼一声,往相思林的方向飞去。

看麻雀飞远,我才发现端在手中的咖啡早已凉了,在刚刚那令人惊奇的一幕里,我似乎听懂了麻雀的语言——不,或者不是语言,应该说我听懂了麻雀的心。

原来,麻雀们每天不能安歇地跳跃、叫个不停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只是我们从人的角度听来,不明其意罢了。

这样的发现使我忍不住动容,知悉如果我们有更体贴的心,就能更进人万物的内在,如果我们的心有如镜子明澈,我们就能照见众生平等、皆有佛性、遍及法界的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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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月圆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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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朋友的便车,去看另一个朋友,车子先走敦化南路,转南京东路,再转中山北路。

我正注视窗外流过的人、车、树木,开车的朋友突然指着窗外的大楼说:“你看这些人多么有钱,有很多大楼是属于同一个财团,甚至是同一个的。”言下颇有羡慕之意。

“那有什么好呢?背了愈多的财富,放下就更难呀!”我说。

我们看到这个社会上拥有百亿资产,七十岁以上的人,还有很多人每天烦恼去何处开工厂;清晨就要赶去早餐会报;中午要看股票行情;连在路边散个步、吃一碗蚜仔面线也不可得呀!

“像我们没有财富的背累,又没有权势要争夺,也不必拼命去博取名望,想和朋友喝茶就可以出发才是最幸福的。”我一说,朋友露出了笑容。

我告诉朋友,我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常在田间帮忙农作,要扛着稻谷或挑着香蕉在田埂行走,大人的教导里,最重要的一项是放下和提起同等重要,扛起时没有顺势而为,就会“煞到中气”,放下时没有顺势而为就会“闪到腰子”,都是非常严重的。

看!冬日难得的晴天,放下对财富、权势、名声的营谋,去喝今年难得的冬茶,真是感到幸福。

或者,有百亿资产者也有我们不知的幸福,我们用不着知道,只要我们深知放下的幸福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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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善的心

(小/说/t/xt|天|堂)
我每一次去买花,并不会先看花,而是先看卖花的人,因为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把自己打扮得与花相衬,是不应该来卖花的。

惟有像花的人,才有资格卖花。

像花的人指的不是美丽的少女,而是有活力,有风采的人。

所以,每次我看到俗人卖花,一脸的庸俗或势利,就会感到同情,想到我国民间有一种说法,有三种行业是前世修来的福报,就是卖花、卖伞和卖香。那是因为这三种行业是纯善的行业,对众生只有利益,没有伤害,可以一直和人结善缘。

可叹的是,有的人是以痛苦埋怨的心在经营这纯善的行业。

我经常去买花的花店,卖花的是一位中年妇人,永远笑着,很有活力;永远穿着干净而朴素,却很有风采。

当我对她说起民间的说法,赞美她说:“老板娘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报,才能经营这纯善的行业呀!”

她笑得很灿烂,就像一朵花,不疾不徐地说:“其实,只要有纯善的心,和人结善缘,所有的行业都是前世修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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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汤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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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请我到餐厅吃饭,是现在最流行的“吃到饱”餐厅,每个人一百九十九元,任人吃到饱为止。

由于算起来便宜,餐厅内人声鼎沸,有许多场面到了不忍卒睹的地步,东西拿太多掉在地上的有之,剩下一大盘吃不完的有之,还有一些人吃得太饱,而抚着肚于叹气。

一般最能自我节制的人,也免不了吃下比平常食量更多的东西。

我对朋友说:“这种吃到饱的餐厅真是赤裸裸地表现了人的贪欲,也正是文明粗俗的表征呀!”更有趣的事情是,当我们走出一九九元吃到饱的餐厅,才发现透明的窗玻璃上贴了许多减肥瘦身的广告。

朋友开玩笑地说:“减肥的美容院开的速度大概与吃到饱的餐厅是成正比的。”我说:“如果大家每餐都不吃到饱,也就不需要减肥了。”接着,我与朋友在公园散步,以消耗我们吃得过多的食物,边走就想起民间一个关于贪欲的寓言。

话说八仙之一吕洞宾刚成仙的时候,很想找一个弟子传授仙术,他想到:作为我的弟子,最重要的条件应该是不贪心呀!

于是,吕洞宾心生一计,变成一个卖汤圆的老人,在摊子上贴了一张纸:“汤圆一文钱吃一个,两文钱吃到饱。”从早到晚,许多人都跑来吃汤圆,却没有一个是吃一文钱的,全都是两文钱吃到饱。

眼见黄昏来临了,吕洞宾心想收徒无望了。

突然有一个青年付了一文钱,吃一个汤圆就走了。

吕洞宾大喜过望,追上去问他说:“你为什么不用两文钱吃到饱呢?”

那年轻人无奈地说:“可恨我身上只剩一文钱,真可恨呀!”

吕洞宾长叹一声,纵身飞上天去,终生都没有收徒弟。

我讲这个故事给朋友听,我说贪心是人的天性,也是正常的习性,只是很少人看见自己的贪心罢了。

朋友说:“我们以后还是少去这种吃到饱的餐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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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千世界

~小  说t  xt 天;堂
安迪台风来访时,我正在朋友的书斋闲谈,狂乱喧嚣的风雨声不时透窗而来,一盏细小的灯花烛火在风中微明微灭,但是屋外的风雨愈大,我愈感觉得朋友书房的幽静,并且微透出书的香气。

我常想,在茫茫的大千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有一个自己的小千世界,这小千世界是可以思考、神游、欢娱、忧伤,甚至忏悔的地方,应该完全不受到干扰,如此,做为独立的人才有意义。因为有了小千世界,当大千世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际,我们可以用清明的心灵来观照;当举世狂欢、众乐成城之时,我们能够超然的自省;当在外界受到挫折时,回到这个心灵的城堡,我们可以在里面得到安慰;心灵的伤口复原,然后做一次比以前更好的出发。

这个“小千世界”最好的地方无疑是书房,因为大部分人的书房里都收藏了无数伟大的心灵,随时能来和我们会面,我们分享了那些光耀的创造,而我们的秘密还得以独享。我认为每个人居住过的地方都能表现他的性格,尤其是书房,因为书房是一个人最亲密的地点,也是一个人灵魂的写照。

我每天大概总有数小时的时间在书房里,有时读书写作,大部分的时间是什么也不做,一个人静静的让想像力飞奔,有时想想一首背诵过的诗,有时回到童年家前的小河流,有时品味着一位朋友自远地带来给我的一瓶好酒,有时透过纱窗望着遥远的点点星光想自己的前生,几乎到了无所不想的地步,那种感应仿佛在梦中一样。

有一次,我坐在书桌前,看到书房的字纸篓已经满了出来,有许多是我写坏了的稿纸,有的是我已经使用过的笔记,全被揉皱丢在字纸篓里,而到后来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内容,我要去倒字纸篓的时候灵机一动,把那些我已经舍弃的纸一张张拿起来,铺平放在桌上,然后我便看见了自己一段生活的重现,有的甚至还记载着我心里最深处的一些秘密,让自己看了都要脸红的一些想法。

后来我体会到“敬惜字纸”的好处,丢掉了字纸篓,也改正了从前乱丢字纸的习惯。

书房的字纸篓都藏有这么大的玄机,缘着书架而上的世界,可见有多么的海阔天空了。

安迪台风来访那一夜,我在朋友家聊天到深夜才回到家里,没想到我的书房里竟进了水,那些还夹着残破树叶的污水足足有半尺高,我书架最下层的书在一夜之间全部泡汤,一看到抢救不及,心里紧紧的冒上来一阵纠结的刺痛,马上想到一位长辈:远在加州的许芥昱教授,他的居处淹水,妻儿全跑出了屋外,他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迟迟不出,直到儿子在大门口一再催促,他才从屋里走来,就在这时,他连人带房子及刚抢救的书籍资料一起被冲下山去,尸体发现在数十哩英里的郊野。

许齐昱生前好友甚多,我在美国旅游的时候,听到郑愁予、邓清茂、白先勇、于崇信、金恒炜都谈过他死的情形,大家言下都不免有些怅然。一位名震国际的汉学家,诗书满腹,却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而客死异域,也确要叫人长叹;但是我后来一想,假如许芥公逃出了屋外,眼见自己的数十年心血、自己最钟爱的书房被洪水冲走,那么他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哀伤呢?这样想时也就稍微能够释然。

我看到书房遭水淹的心情是十分哀伤的,因为在书架的最底层,是我少年时期阅读的一批书,它虽然随着岁月褪色了,大究分我也阅读得熟烂了,然而它们曾经伴随我度过年少的时光,有许多书一直到今天还深深的影响着我;不管我搬家到哪里,总是带着这批我少年时代的书,不忍丢弃,闲时翻阅也颇能使我追想到过去那一段意气风发的日子,对现在的我仍存在着激励自省的作用。

这些被水淹的书中,最早的一本是一九五八年大众书局出版吕津惠翻译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是我的大姊花五元买的,一个个看下来,如今传在我的手中,我是在初中一年级读这本书的。

随手拾起一些湿淋淋的书,有史怀哲的《非洲手记》、英格玛·柏格曼的《野草毒》、安德烈·纪德的《刚果记行》、阿德勒的《自卑与生活》、叔本华的《爱与生的苦恼》、田纳西·威廉的《青春之鸟》、赫胥黎的《瞬息的烛火》、沙林杰的《麦田守望者》、梅立克和普希金的小说,以及艾斯本的遗稿,总共竟有五百余册的损失。

对一个爱书的人,书的受损就像农人的田地被水淹没一样,那种心情不仅是物质的损失,而是岁月与心情的伤痕。我蹲在书房里看劫后的书,突然想起年少时展读这些书册的情景,书原来也是有情的,我们可以随时在书店里购回同样内容的新书,但书的心情是永远也买不回来了。“小千世界”是每个“小小的大千”,种种的纪录好像在心里烙下了血的刺青,是风雨也不能磨灭的;但是在风雨里把钟爱的书籍抛弃,我竟也有了黛玉葬花的心情,一朵花和一本书一样,它们有自己的心,只是做为俗人的我们,有时候不能体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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