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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陆涛)-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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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他的菜都没动,随便说了说拉达车,又随便说了说一千万平方米的建材之事,走了。
  “嘞——我把他熊屄驴日的!”兰州人特别兴奋又特别生气,拽了副科长就走。“走!浪个一哈!”
  彭文听不懂。不知道兰州话“浪个一哈”就是“出去走走”,或“玩玩”,以为副科长跟亲戚做什么业务呢。晚上回到副科长家,把不算工钱的小活做完,而后认真用毛巾沾了水擦净白瓷砖墙。在厕所里边擦边琢磨。他比村里的副队长有心计,跟那位兰州人一样,不经意听来的信息使他像兰州人一样要手舞足蹈了。他用了拖布玩了命地擦地板块,趁副科长不注意时把那难看女人名片偷装进兜里,做了一回贼。回到租的房子里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听清那女人说的是水泥做的新建材,他们县就不缺水泥。
  他按名片的地址某天闯进瑞斯公司。难看的女人在饭桌旁见过他,也知道他是和那副科长一起进饭馆的,依然漫不经心的样子把材料同意给他。他连夜就回了合肥,坐长途车到县里,先找了经协办主任。他许多年来常走南闯北做瓦匠活儿,按城里人话说层次不高,可不能说没见过世面。况且在这次进京打工前还是村水泥厂的厂长。干了三年厂长,头几个月因太不景气才停了。经过反复琢磨,他和乡里的一个干部进京,初谈业务。第二次自己来签定合同,第三次跟经协办主任,签定两年期合同的细则,其实主要是交钱,拿图纸,取模具。
  他要大干一场,他有理由大干。经协办只管“协”无力“办”的,但老主任为发展村、乡、县经济已熬白了头,又是亲自抓的立项,义不容辞地为彭文跑上跑下,说没抽过彭文一支烟是假,但的确没吃过一顿饭是真。村委会主任支持,乡政府也支持,县里听了经协办汇报也同意。可就是银行没钱,贷不出款来。于是,彭文决定走入股集资的路,要把村头已卖给一个外商的大厂房买回来,建一个大规模的“仿大理石水泥砖丫。不仅建材市场看好之故,还因为要履行合同只能这么做,全村的人几乎家家都出了钱,巴望着钱生钱。村长拿出了一万。乡长也从自家拿出了一万三。经协办主任亲朋好友地借,凑了一万五。就连科技副县长把家里仅存的七八千元钱也拿出来支持。二百多万元终于有了着落。“时运新型建材公司”成立。他从厂长变成了总经理。总经理办公室有椅子有凳子有水杯,但没有茶壶因为彭文坚决不买茶叶。他要对得起上上下下的父老乡亲。
  这些,吕显安当然作梦都没想到。
  他眼巴巴地望着彭文一口气干了三杯啤酒,心越发慌起来。夹菜的手有些抖。
  “我佩服你。”彭文给彭武又夹了一块鱼,用大手捏出一根很小的刺,蹭在裤子上,然后接着说:“你的合同天衣无缝,我这才弄懂‘玫瑰合同’是他妈什么东西!我们请了好几位律师,都摇头,说官司可以打,但赢得把握不大。律师都这么说,我懂,就是没把握。为啥?因为你的瑞斯一点责任没有。”
  “彭大哥,有话吃完饭再说。”王红夹了一筷子盘龙白鳝放进彭文的盘里:“时间还早呢,你和我们吕总慢慢聊。太晚了就不走,有您的地方住。彭大哥,这位大哥是您……?”
  “我弟,哑巴。”彭文明显很亲切的看着彭武,说:“七岁的时候看见了不该看的以后愣不说话了。”
  “看见什么啦?”王红笑笑,看见彭武的酒杯啤酒沫洒落,又往里倒满。“您别老怔着,喝。”
  “这回,”彭文拿起彭武的酒杯递到他的手里,看着王红大声说:“差点让瑞斯给逼的要说话!可说什么?你们北京话怎么讲?没的说!”
  “彭大哥真逗。”王红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端起自己的杯示意着彭文:“来,干了。”
  “逗?”彭文刚把白鳝放嘴里,马上吐出来,瞪着眼说:“我逗?我有心思跟你们逗?真气我!”
  彭文说着把筷子重重地搁下,握着杯一仰脖咕咚咕咚地干了。彭武学着他的姿势,也是把杯握在手里,先张了嘴仰着脖子往里倒。没喝过,咽不下去,又呛了嗓子,满嘴的一口啤酒喷了出来,正好喷在对面吕显安的脸上。
  彭文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彭武用大手抹了一下嘴。吕显安在用餐巾擦脸时向王红使了个眼色。他知道自己不能离开,王红明白他的意思,该打电话报警,先把这两位大汉弄出去再说。她和瘦小孤单的吕显安没法惹这哥俩儿。她站起身,随着彭文笑着,接过吕显安手里的餐巾,佯作要去洗洗走向浴室。彭文也给彭武使了个眼色。彭武站起身来,紧跟在王红身后。
  “哎,这位大哥,你别进来。”王红回头笑笑,“我洗毛巾,还要……方便一下。”
  “让他进去吧,不碍事。”彭文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耳根和脖子都喝红了。“你怕什么呀?”
  “你?!”王红有些羞怒,但立即压了下去,脸上又挂着笑,说:“彭大哥,我要上厕所,别让你弟弟跟着。”
  “你就在这儿尿吧,里边外边都一样!”彭文没有调戏的意思,表情非常认真:“别跟我打小九九。你们俩心里没鬼怕我们做啥?这地方我来过,也听你说过,老潘也跟我讲过。”
  王红终于明白她和吕显安遇到了麻烦。没必要害怕。她得再想个办法,不能硬来。彭文在她身后很近,满嘴臭味。她转回身,把毛巾在手里转着圈,表现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样,走回来。
  “哟,彭大哥,”王红笑眯眯地说:“瞧您这话怎么说?我不去了,哪儿都不去,反正睡一天了,就陪您聊。三天三夜都没事。吕哥,给彭哥再满上。要不打个电话让餐厅再送点菜来?”
  “不用!”彭文站起来,走到不远处会客区的电话机旁,把电话线一扯就弄断了“别让人吵咱们,我得跟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彭武?”
  彭武看一眼彭文的眼神也明白意思,把王红向这边推了一下,进了浴室很快把电话机拿出来。他也把电话线给拽断了。
  “你们干嘛呀?”王红笑笑,向餐车这边走着,忽然向门口猛跑,却被彭武一把拽住,扯下了她的棉睡袍,光溜溜地站在那儿。她终于心慌,眼睛一热:“别……”
  “哭什么?”彭文看见彭武的眼中冒出两道奇光,笑笑:“彭武,让人家穿上。过来,咱们边吃边说。我说到哪儿了?”
  
  50
  十点整。
  晚餐已进行三个小时。气氛依然沉闷。贾戈看了看悠扬作响的石英钟。他厌恶十点的钟声。他希望时间能够凝固。飞往东京的班机明天早晨八点十分起飞。或许,该让徐娟回家了。
  他期冀着一点欢快。不敢看徐娟的眼睛。徐娟的眼睛让他难受。刺痛他的灵魂。灵魂肯定是有形的,物质的。不能让徐娟浸着流不出的泪离开。要说点什么才好。该有一个故事,或一个调节令人压抑的气氛又使人难以忘怀的话题。
  没有。肯定该有的。想不起来。眼前的“故事”就是赵志闷头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不知道赵志有如此酒量,但必须相信。一瓶人头马。不同中国的酒,后劲足。第二瓶已经打开。他不安地看了徐娟一眼。
  徐娟也望着他,坐得相隔很近,却有着一种陌生的遥远感。只有三个人。三个人距离不等,心境也是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都不愿把自己的痛苦表露出来。实际上每个人都用沉默寡语的方式影响着别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在即将离别的时候,都以为在想着未来,说着关于今后的话,实际上内心里都愿意回味过去。无论是过的去的过去还是过不去的过去。这时候的回忆都变得非常美好。都如此值得留恋。也都显得令人忧郁。
  贾戈终于明白,为什么孟媛还是决定不参加为徐娟举行的告别晚餐,而愿意明天一早五点前赶来再为徐娟送行。他知道孟媛会哭的。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孟媛在这时候一定很脆弱,不会像他那样把什么东西积郁在心。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使人痛苦。女人喜欢把问题挂在脸上,无论是眼泪还是微笑。“我给你们出道题啊。”贾戈说,头发蒙。明显作出一点打趣的样子,希望别人相信他是欢快的。说:“有一个人住在十三层楼。每天早晨坐电梯到一层,可下班回来时只坐到五层就下来,然后爬到十三层楼的家。你们说,为什么?”
  没有反应。肯定与气氛不符,跟徐娟告别晚餐也无关。贾戈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弄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话题。人头马开始显出它的后劲威力。
  “锻……锻炼。”赵志说。他一直在强迫自己说点什么,只是找不到话题。当然有话题,只是不能说,不想说。哈佛大学的高材生,一米八多的英俊潇洒个头,会败在一个小小的黑田次郎手下?酒有点多,舌头发硬。“美……美国人有……这样的!天天爬……爬楼梯锻炼。还比……比赛。”
  “不对!赵志。阿娟,你,猜猜看?”
  “我猜?”徐娟的长发有一半飘落在胸前,正用手下意识地抚弄着。笑笑说:“如果不是赵经理猜的锻炼身体,就是五层楼有他想看的东西。下班回来的时候才有充裕时间,所以每天都只坐到五楼。”
  “不……不对!”贾戈笑笑。一个没有意思的题猜起来倒十分有趣,这就是中国文化人的复杂。他想把结果说出来,只是一想到结果禁不住先是一阵傻乐。“这个人的个子太矮,够……不着十三层楼的电钮,所以只……能坐到五层,每……次还得蹦起来才行。”
  有点被愚弄的感觉。并无恶意,贾戈自己却笑的不成样子。徐娟被影响,实际上没注意贾戈,而是看着赵志脸上奇怪的表情,也笑了。她原以为今天只想哭的。赵志的笑变成哈哈的。他从来没有这么笑跟从来没有这么喝一样,都令徐娟惊异。赵志越发笑的控制不住,或许酒精麻醉了他的中枢神经。是抖动身子的笑,差点从沙发上折下去。
  “我也给……你们出……出道题!”赵志有些摇晃地想站起来,然后就以为自己站起来了,两只脚在蹬着。低头看了看,脚凉嗖嗖的,原来是鞋甩出去了。“贾……贾戈,把……鞋给我拿过来!玩……我鞋干什么?”
  “你,快出题吧!”贾戈挺开心又难过地望着赵志,而后弯下腰把赵志的鞋拿起来。没有递过去,在空中举着,看着徐娟说:“他……冤枉我?我没动……是不是?”
  徐娟轻轻地叹口气。这情景让她受不了。不想回家,也不忍再看。中午看见贾戈在农贸市场上的行为,也许就决定不回家了。她只想一个人和贾戈好好坐一个晚上。六点半时黑田次郎有过一个电话来,想让她去民族饭店。黑田次郎坦率得让她发窘,想搂住已经属于他的妻子,要在她“最好”时期种下一个新生命。黑田次郎已经四十岁,在与她婚前体检时知道她刚有过女人的事,那么这几天是最好的受孕期。黑田次郎不是暗示而是直截了当告诉了她。昨天中午就这样说。她气恼地挂断电话。告别在京的最后一夜,她只想和贾戈在一起,或许在离别时讲她十六岁的梦。或许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只愿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赵志把鞋从贾戈手中抢过来。两个完全失态的男人。赵志的脸上还挂着笑,只不过开始多了点苦涩。徐娟看不懂这张脸一次也不曾懂过。
  “你……你们说,日本人……为什么没有叫大郎的?”赵志心醉神醉话也醉,摇着头酒话连篇:“黑田次郎为什么叫次郎?告……告诉你们吧!武大郎当年没……没被西门庆所杀,带着潘金莲跑……跑到东瀛,生……生了一堆儿子。所……所以后人们都不敢叫大郎,只能叫二……二郎或者三郎次郎的。徐部长不是学……学日语了吗?没发现日……日本字跟汉字差不多?只是又缺胳膊……又少腿的,因为武……武大郎没文化,记住的字……也不多,所以把汉字的……一撇一捺也全当了字教人的!一代一代传……下来。黑田次郎……就那么回事!贾戈我说的没错吧?”
  绝对没有想到。贾戈发现他干了一件最后悔的事。他讲的笑话引来了赵志这么一个让人痛心的故事。赵志说完,两只眼睛流出了眼泪。贾戈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头更是犯晕,不安地看了徐娟一眼。
  徐娟看着赵志。久久地看着,然后忽然把手捂在脸上,哭了。
  “赵……赵志,”贾戈站起身,脚像踩了棉花地,拉住赵志的胳膊:“你……喝醉了。咱们别……胡说八道了,我……送你回去。”
  “没……没醉!”赵志似晕似醒,迷迷乎乎地站起来,终于看明白徐娟手指缝里流出的不是酒,而是泪。“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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