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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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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只有一种疾病,没有更多的——它受到医药学的盲目追猎,就像一头野兽在无
边无际的森林中受到追猎一样。
    显然,这是一种引人注目的“患病情结”,是“信仰的事实”,其内涵也正像
信仰一样深不可测。
    的确,疾病正是世界的象征和隐喻。尤其是结核病、艾滋病、超级流感等可怕
的传染类疾病,令人想到人类文明中某种巨大而无形的运作机制。它们无所不在。
无论是谁,无论他自己愿意与否,都参与到它们的运作之中,作为它们运作的材料
和动力;同时,每一位参与者,无论自己是否愿意,又都要随时准备承受这一运作
机制的作用力。
    疾病是世界的象征和隐喻。对于人类文明中那些格外脆弱而敏感的个体,事情
似乎尤其如此。人类文明中某种巨大而无形的运作机制,就像疾病一样首先威胁着
他们脆弱的生命,让他们感到无边无底的存在性不安,感到不可缓解的压抑、焦虑
和恐惧。而这样一种存在和生存状态可能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在惨不忍睹的
疾病中找到避难所,像受难者一般“在某一块慈母般的土地上立足”。对于这样的
人来说,世界上很可能只有一种疾病,一种文明般的疾病,或者一种相应的、作为
“信仰之事实”的疾病。
    也许,对于卡夫卡,疾病的确象征着一个无神的、精神分裂的世界。这个世界
的一半是如此地丰满和美丽,它意味着生命的渴望和展开,意味着生。
    这个世界的另一半却又是如此地肮脏和病患,它意味着生命的失落,意味着罪
与恐惧,意味着死。然而,疾病刚好又隐喻着这两半的统一:一方面,疾病是渴望
的一种结果;另一方面,疾病意味着死亡,它所造成的恐惧正是渴望的终极的原因。
    疾病既意味着生也意味着死,既不意味着生也不意味着死。疾病不像明确的死
亡,不容许人戏剧性地表演轰轰烈烈的英雄主义。相反,它让人不堪承受,它格外
容易让人垮掉或放弃。疾病意味着悬而未决,意味着不由分说,意味着“悬而未决
的不由分说”或“不由分说的悬而未决”,意味着“看不见底的东西”,意味着
“美人和野兽”,意味着“异化”。疾病既意味着恐惧也意味着渴望。
    疾病象征着充满“恐惧… 渴望”的世界。
                第二节 “恐惧…渴望”:在恐惧中渴望的孩子
    在一个由疾病所象征的世界上,一位“在遇到看不见底的东西时会马上垮掉的
人”,会格外遭到“恐惧… 渴望”的折磨。
    后来,正是在世界大战的背景上,在肮脏和污秽的生活中,在结核病的折磨下,
“向死而生”的卡夫卡与他当时热恋的情人密伦娜一道,就有关“恐惧… 渴望”的
问题进行了讨论,让我们进一步领悟到他与世界之间谜一样的关系。下面这段已经
引用过的话,对理解他的“恐惧… 渴望”有着经典的意义:
    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叙述一些藏
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的,也许其实这并不是
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地谈到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和
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诙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当然;这种恐惧也许不仅
仅是恐惧,而且也是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这东西比一切引起恐惧的因素还要可怕。
    所谓“恐惧… 渴望”,也可以看作“恐惧… 渴望… 罪感… 恐惧… 渴望… 罪感… 
恐惧… 渴望……”的循环。正如我们已经指出过,“污秽”、“肮脏”与这种循环
之间存在着相互关系,会加深这种循环。这种循环可能带来的结果,我们实际上已
经讨论过了。面对广大、厚重而又残酷的生活,天生羸弱而敏感的卡夫卡既难以孩
子般地融入,又难以出类拔萃。他的生命力受到扼制,他深怀罪感,唯其如此,他
格外渴望,难以正常表达的渴望导致恐惧,恐惧进一步压抑生命力的表达,罪感和
渴望都进一步加深……这种模式将以类似“马太效应”的规律把当事人逼入“全有
…全无”的绝境:一无所有,因而就渴望拥有一切;要末一无所有,要末拥有一切。
换句话说,对于能够拥有的,他将像他的好友布洛德所说那样“无所不欲其极”。
我们将看到,后来,无论面对朋友或自己,还是面对爱情或事业,卡夫卡都容易表
现出这种“全有… 全无”的心理结构。可以预见,除了与他人无关的写作事业,这
种心理结构很难具有现实的意义,特别是考虑到他通常犹豫不决、揣揣不安、懦弱
羞怯的性格,这种心理结构反而会使他在另一种相反的状态中痛苦地徘徊,永远地
三心二意。唯有在写作中,他可能因此而“玉成”。
    所谓“全无”,也与前面谈到过的“无神的虚无感”相对应,对卡夫卡而言,
这种“全无”常常是与虚无感相关的自我“垮掉”、自我放弃的结果。
    我们将看到,“放弃”将是卡夫卡人生中一种重要现象。即便当他相对地“挺
住”而不垮悼或放弃,那也并不意味着对美好的执着,而是为了避免“从烟里跑到
火里”。
    从另外的角度,从深层的存在动机上讲,放弃也意味着一种代偿性地实现神爱
和爱欲两大存在动机的手段。一方面,在悬而未决、深不可测的命运面前放弃自己,
就意味着把自己融入命运,融入一种独特的“保护性力量”,顺从它的安排。神爱
动机因而得到独特而极端的实现。另一方面,倾向性地放弃为普通人所执着的事物,
也意味着一种独特的自我展示和生命表达,这使得卡夫卡绕过了一般形式的自我展
示和生命表达,以极端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爱欲动机。
    然而,不管怎样,不断的放弃会让人渐渐走向一无所有,渐渐进入“向死而生”
的绝境,那时,通过面对死亡的彻悟,卡夫卡的“放弃”将升华为一种常人难以企
及的超越能力。
    无论是“恐惧… 渴望”还是“全有… 全无”,无论是“垮掉”还是“放弃”,
或者是存在动机独特而极端的表达方式,它们实际上都是生命被压抑、童年被剥夺
的结果。它们体现了一种不幸的儿童式心理结构,这种心理结构中存在着深刻的悲
剧:童年的身心需要遭受了重创,于是渴望着爱的补偿;岁月流逝,人整个说来不
再属于童年,他的心理却仍然儿童般地渴望。悲剧就在于,他所渴望之物是双重的
不可能:首先,即便他还是儿童,他也不可能得到所渴望之物;其次,现在他已是
成人,他更不可能得到所渴望之物,他至多只能得到所渴望之物的某种替代。他只
能孩子般地“恐惧… 渴望”;最后,他永远只是一个儿童般的成人,在他的身心需
求和身心能量之间存在着分裂,即使所渴望之物就在身边,他也没有相应的身心能
量去实现自己的渴望。
    关于这一点,卡夫卡自己似乎有着较为自觉的认识。正如他向终生朋友布洛德
所说:“我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他认为,“永恒的童年这一话题”,
将使他“永远沉迷”。然而,与这种较为自觉的自我认识相比较,他在生活中不自
觉的有关表现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我们将看到,虽然已是一个成人,但他对身边
亲人和朋友常常表现出孩子对母亲般的要求和依赖,心理上越是亲近的对象越是如
此。这种对对象的高度要求和依赖给人一种印象,就好象他们是卡夫卡通向世界的
“窗口”或“绳索”,或者更准确他说,就好象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对于孩子来说
意味着世界,意味着一切。
    通过这一理想化的、母亲般的对象,卡夫卡与世界的关系被转化为单纯的“两
人关系”,而他的世界则相应地浓缩为理想化的“两人世界”。
    与他中学和大学初期的朋友奥斯卡·波拉克:“这么多的年轻人,我只跟你说
过话,我同其他人说话只是应酬,这也是为了你;我通过你跟其他人说话,或者说,
我同别人说话也是为了谈论你。你对我来说,不仅有着重要的意义,而且,你还像
一扇窗户,通过它,我才能看到胡同。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是没有什么作为的……”
直到20  岁时,他还这样给波拉克写道:“近半年来我几乎什么都没写。
    除开这些我不知还剩下多少,我将把它们奉献给你,只要你来信说一声‘好的
’,或者答应我对你的要求。……何必费这么多口舌呢,我摘下一块(因为能给你
的不止这些,而我还将给你——是的),从我的心中摘取一块,用一些写满字的纸
张干干净净地包好交给你。”与他22  岁时艳遇的一位妇女:“……她是成年的妇
女,我还是个孩子……”与他24  岁时的一位早期恋人黑德维希·瓦尔勒:尽管她
比卡夫卡小5 岁,却常常竭力像个大姐姐似地帮助他。
    与他第一位最重要的恋人、未婚妻菲莉斯·鲍尔:“……在我们相遇之前,我
也有过这种无法预见的情绪;所不同的是,在那种时候,我似乎完全失去了与世界
的联系,我的生活中止了,我上浮下沉、无所依凭。而现在我有了你,我最亲爱的,
我感到被仁爱地支撑着,即便一旦崩溃,我也知道那并非永远……”有趣的是,卡
夫卡与菲莉斯一张著名的合影似乎刚好是对他这段倾诉的图解:菲莉斯坚实沉稳地
略略侧身而坐,脸上的表情与其说像恋人不如说像母亲;卡夫卡则依偎着站在她侧
后,同样,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像恋人不如说像孩子。
    与家人:实际上,几乎整个《致父亲的信》中对父母的指责,都浸透了一位36 
岁的男于身上一种孩子气的依赖性。1916  年以后,卡夫卡对他最小的妹妹奥特拉
的深厚感情,也带有明显的依恋性质。卡夫卡在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变形记》中,
深刻表现了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在家庭中的发生和发展过程。然而,正是在这样一
部小说中,卡夫卡对亲人孩子气的依赖性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与他的终生朋友、遗嘱执行人、遗作编辑出版者马克斯·布洛德:卡夫卡对他
表现出相当的依赖性,在一些重要事情上表现得尤为充分。
    尤其是与他后期最重要的恋人密伦娜:
    “……我对这些始终很害怕,就像个孩子一样,所缺的只是没有孩子的易忘性。”
“我困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只想将我的脸埋到你的怀里,感觉着你
那抚摸着我的头的玉手,直到永远。”“……我真的像一个孩子一样站在你的面前,
这孩子干了很坏的事,现在站在母亲面前,哭着,哭着,我发誓再也不做坏事了。”
“譬如昨天、整个晚上和半个夜间,我都是在与你对话中度过的。在这场谈话中,
我像一个孩子那佯诚实、严肃,你像一个母亲那样宽容、严肃(在现实中我从来没
有见过这么一个孩子或者这么一位母亲)……”“……我在你身边蹲了下去——好
象你允许我这么做似的,把脸贴在你的手上。我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多么自由!
多么强大!如同在家里一样,我总是这么说:如同在家里一样……”大概也正因为
如此,卡夫卡在致密伦娜情书中把后者称为“密伦娜妈妈”。
    不难看出,这样一些事例正是卡夫卡的“全有… 全无”心理结构在伦理… 人际
关系上的表现。
    实际上,某种正常的伦理… 人际关系,正是卡夫卡所渴望之物,至少,他渴望
自己应该拥有而被剥夺的伦理… 人际关系得到相应的补偿。或者,用生存论心理学
关于移情理论的话说,他渴望通过婚姻实现对父亲的移情(参见第三章第四节)。
然而,正是他所渴望的这种关系又让他恐惧,因为他严重地缺乏进入这种关系的能
力(在卡夫卡看来,这种能力也许属于一种“技巧型肉搏”)。正因为如此,他才
将痛苦而渴望的目光集中在高度浓缩了的“两人关系”上,在这种性质的关系中,
他预期着完全的拥有。换句话说,在伦理… 人际关系上,卡夫卡所表现的“全有”,
并不是正常人那种对伦理… 人际关系的健全进入,而只意味着对一位亲人、一位朋
友、一位恋人或一位别的什么人的高度要求。对于一个只具有不幸的孩子般身心结
构的成年人,这种表现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这种悲剧性的身心结构又可追溯到更早的起因,它是整个
童年期不幸的家庭伦理… 人际关系的产物。但是,当卡夫卡成人后,正是这种悲剧
性的身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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