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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门-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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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司机赶上来,「什么事?」
  那高大的公园守卫笑,「霎眼间我还以为火神披莉站在山上呢。」
  司机这时起了疑心,「小姐,你可有购票?」
  金瓶点点头,伸手在他外套口袋一扬,已取得票子在手,再一转手,把票子交还他。
  那司机毫不疑心,「呵,呵,请上车。」
  金瓶伸手摸一摸疼痛的手臂,薄薄一层皮肤像透明糯米纸似褪下。
  已经炙伤了。
  她想起师傅说的话:「这回某人不死也脱一层皮。」
  就是这个意思。
  车子到了岑园,金瓶扬声:「请停车。」
  她下了车,回到屋中,和衣躺床上。
  一直希望离开师傅,今日,师傅先离开了她。
  秦聪进来,「你看你一身泥浆,去什么地方来,一股琉璜味。」
  真没想到师傅比她更早脱离这个行业。
  「胡律师快来了,你起来梳洗。」
  金瓶点点头。
  他们三人都换上黑衣黑裤,剪短头发,全身里外不见一丝颜色,静静在书房等候律师。
  胡律师进来。
  「在场的可是秦聪,金瓶及玉露三人?」
  他们称是。
  「我宣布王其苓女士的遗嘱。」
  他们静静聆听。
  胡律师轻轻读出来:「我王其苓没有节蓄,身无长物,所有的,已经教会三名徒弟,并无藏私,现在,由金瓶承继我的位置,一切由她作主,你们所看见的财物,可以随意分派,我祝你们人生道路畅利愉快。」
  胡律师抬起头来。
  秦聪讶异:「她在世界各大都会的房产呢?」
  「那些房子公寓都是租来,许多租约已满,也有些欠租,现在我正在结算。」
  玉露到底年幼,不禁想到自身,「那我们住在哪里﹖」
  胡律师答:「岑园欢迎你们。」
  秦聪咳嗽一声,「我们已经成年,应该自立了,她没有现款?」
  胡律师摇头,「她生活相当花费,家中雇着三五个仆人,开销庞大,并无剩余。」
  「师傅有许多首饰——」
  「她对身外物并不追求,你见到的,都是假珠宝。」
  秦聪目定口呆。
  胡律师告辞,「有什么事可随时找我,这是我的名片。」
  他来去匆匆,总共逗留了廿多分钟时间。
  秦聪在书房里踱步,「金瓶,蛇无头不行,你说,该怎么办?」
  金瓶抬起头来,「我们其实都不是贪钱的人,可是都没想到师傅会双手空空。」
  玉露最讶异,师傅的首饰都由她看管,「都是假珠宝?我竟看不出来。」
  「你读过珠宝鉴定,怎会分不出,你根本从头到尾都不曾怀疑。」
  她匆匆到寝室取出首饰盒子,打开,伸手进去拿出一串深红珊瑚镶钻和大溪地孔雀绿黑珍珠。
  摊在手中,至今他们三人分不出原来是假货。
  金瓶说:「即使是真的珠宝卖出去也不值什么。」
  秦聪问:「可有想过以后怎样筹生活费?」
  「我不知道,茫无头绪。」
  「你不是一直要脱离师门吗,你一定有计划。」
  「我计划退出江湖。」
  「一个人无论如何要生活。」
  「一个人去到哪里都可以存活。」
  秦聪凝视她,「你打算扒游客皮包维生?」
  「不,我打算读书,结婚,生子。」
  玉露站起来,「你们两人别吵了。」
  秦聪把脸伏在手心里。
  「现在才知道师傅担着这头家不是容易事。」
  秦聪又说:「我从未想过要走。」
  玉露推他出去,「你去游泳,或是到沙滩打排球吧。」
  他取过外套出去。
  书房内剩下她们两姐妹及一盒假首饰。
  玉露取出一副装饰艺术款式的流苏钻石翡翠耳环戴上,立即成为一个古典小美人。
  金瓶打消了解散集团的意念。
  她轻轻把师妹拥在怀中,「我不会叫你吃苦,你回学校去读书。」
  玉露低声抗议:「我不想读书。」
  「去,去收拾师傅衣物,人贵自立,我们尽快离去。」
  傍晚,金瓶躺在大露台的绳床上,看着天边淡淡新月,心中一片空白,对未来一成把握都没有。
  师傅这个玩笑可真的开大了,把整个家交给她。
  要维持从前那般水准的生活,那真是谈何容易。
  「原来你在这里。」
  这是谁?
  金瓶转头一看,却是岑园主人。
  她轻轻叹口气。
  他手里挽着冰桶,坐在金瓶身边的藤椅子里,手势熟练地打开酒瓶,斟一杯香槟给金瓶。
  金瓶坐到他对面,「岑先生,多谢你帮助我们。」
  他说:「我还未曾正式介绍自己,我叫岑宝生,美籍华人,祖上是福建人,三代经营这座咖啡园,你知道檀岛咖啡吧,就是指这个土产了。」
  金瓶点点头。
  「我认识你师父的时候,她年纪同你差不多,」他停一停,「你与其苓长得颇像,大家都有一张小小瓜子脸,」他伸出手掌,「只得我手心这样大,可是心思缜密,人聪明。」
  「你们是老朋友?」
  「廿多年了,那时她还未领养你们三人。」
  「你们怎样认识?」
  「不打不相识。」
  「她向你出手?」
  「她在游轮的甲板上窃取我银包。」
  「为什么?」断不是为钱。
  「我袋里有一张免查行李的海关许可证。」
  原来如此,「这种许可证十分罕有。」
  「家父鼎力协助一位参议员竞选州长,事成后他特别给我家一张许可证。」
  「当年你一定有点招摇。」
  岑宝生笑,「被你猜中。」
  「她一定得手。」
  「不,全靠我长得高大,我手快,她被我抓住。」
  「不可能,」金瓶说:「她怎么会失手,你请站起来,我示范一次。」
  岑宝生站起来,金瓶只到高大的他肩膀左右。
  他说:「我准备好了,你出手吧。」
  金瓶摊开手,他的锁匙钱包已全部在她手上,还有一包口香糖。
  「啊。」岑宝生惊叹。
  「师傅故意找借口与你攀谈。」
  「我到今日才发觉她用意。」
  「她对你有好感。」
  他搔搔头,「想必是。」
  「当年你可是已经结婚?」
  「我至今未婚。」
  「你与师傅应是一对。」
  岑宝生不出声,隔一会他说:「她不愿安顿下来,她同我说,看着咖啡树成长不是她那杯茶。」
  「明明是咖啡,怎么会是茶?」
  岑宝生苦笑,「时间过得真快,匆匆廿年,每逢身子不适,她总会来岑园休息。」
  一樽酒喝完,他又开第二瓶。
  「她不大像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所拥有的一切,都半真半假:姓名、护照,都是假的,对朋友的情义,却是真的。」
  「我太明白了。」
  「一次,咖啡园地契被我小叔私自取去当赌注,一夜之间输个精光,祖母急得团团转,她知道后一声不响出去,回来时地契原封不动放桌子上,她是岑家恩人。」
  金瓶微笑,「她可有告诉你,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她说分明是有人设局骗取地契,不必对他客气,她用美人计。」
  金瓶好奇,「美人计有好几种。」
  岑宝生微笑,「她告诉我,第二天,那人在赌场炫耀,把岑园地契取出招摇,接受崇赞,她坐在他对面,逢赌必输,他走近与她兜搭——」
  「完了。」
  「是,她跌了筹码,他替她拣起,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金瓶心中钦佩。
  师傅最拿手的本领是永远让那人走过来,不不,她同金瓶说:「你不要走过去,那样,他会有所警惕,你待他自动走过来,自投罗网。」
  师傅几乎是个艺术家,也像一般艺术家,不擅理财。
  「她说她脸上敷的胭脂粉,其实是一种麻醉剂,嗅了会有眩晕的感觉。」
  「不,」金瓶笑了,「从来没有那样的胭脂,是那些人自己迷倒了自己。」
  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指使那职业赌徒的,是一家美国商行,那原来是一仗商战,美国人想并吞咖啡园。」
  金瓶点点头。
  他忽然说:「小露说你叫她收拾行李。」
  金瓶说是。
  「你不该见外,我说过你们可以一直住在岑园。」
  「人贵自立。」
  「那是指没有相干的人,我与你师傅若果结婚,你们就是我的孩子。」
  金瓶一怔,没想到魁梧的他有这样浪漫的想法。
  「有空到欧娃呼及猫儿岛来参观,那两岛也有岑园,我家族现在只剩我一人,你们住在这里,我也热闹一点。」
  金瓶不出声。
  「家母生前办了几家幼儿园,现在共有学生百余人,免费教学,她有空时最喜欢同孩子们一起做美工,你可有兴趣?」
  金瓶微笑。
  这大块头中年人真的可爱爽朗,一脸胡子渣,几乎看不清五官,啤酒肚,手掌有蒲扇大,像一头棕熊。
  想念师傅,金瓶垂头。
  「金瓶,你真名宇叫什么。」
  金瓶答:「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
  「我已不再肯定想知道什么。」
  「一个人生世如谜,一定十分不安。」
  玉露出来了,「师姐,我不知道什么该扔掉,什么该保存。」
  岑宝生咳嗽一声,「在岑园的东西,全属于我,不可以送人,也不可以带走。」
  金瓶讶异,这人如此情深,始料未及。
  她走进师傅寝室,发觉房间宽敞,但家俱不多。小小一张梳妆台,用镜子砌成,像一蓝水晶灯似反映阳光,形成片片彩虹,碎碎落在墙上及地上。
  光是这张小镜台,就叫人回思。
  镜台上有一双白手套,一块披肩,长长流苏搭在小座几面。
  衣柜里只得十件八件衣裳。
  的确毋需收拾什么,师傅根本没有身外物。
  岑宝生说:「无论喜欢逗留多久都欢迎。」
  这话已经重复多次,金瓶十分感激。
  玉露说:「我俩是女生,无所谓哪里都可以生活,秦聪却不想寄人篱下。」
  岑宝生说:「我手上有几类生意,秦聪可以选一样,这不是问题。」
  玉露嗯一声,「他的意思是,他不愁生活,不求安定,又不乏友伴,他决定浪迹天涯,靠自己生活。」
  金瓶意外,「他这样说?」
  「是,师姐,他的意思是,你不必替我们着想,一出生我们已经注定是另外一种人,我懒读书,他懒做官,我们商量过,决定组队打天下。」
  金瓶轻轻说:「那么,我也去,老规矩。」
  岑宝生见无论如何留不住这三个年轻人,不禁气馁。
  玉露微笑,「那么,我去通知秦聪。」
  他们三人,也没有太多行李需要收拾。
  稍后,秦聪回来了,他们坐下来商量出路。
  「学师傅那样,我们保留一个大本营,你不是一直喜欢曼谷?」
  「抑或回香港?」
  「不如就在夏威夷定居,这里有英语国家的先进设施,又有原住民的风土人情。」
  秦聪忽然说:「照顾你俩是极大负担。」
  玉露即刻反驳:「说不定是我们看顾你。」
  「我们接什么样的工作?」
  「希望人客会找我们,秦聪,见一步走一步。」
  「那么搬出去再说,在人檐下过,浑身不自在。」
  当天晚上,他们向岑园告别。
  管家这样说:「岑先生苦留不住,十分遗憾,他想与金瓶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金瓶觉得确有这个必要。
  「他在什么地方?」
  「司机会接你去。」
  秦聪说:「我陪你。」
  金瓶答:「不怕,你在这里陪玉露好了,我对岑先生有信心。」
  她早已训练成一双法眼,看人甚准。
  她踏上一辆小小开蓬吉甫车。
  一轮硕大晶莹的月亮一路尾随她,车子直驶到海边停下,司机笑说:「这是岑园开设的海鲜餐馆。」
  原来岑宝生的生意如此多元化。
  一个领班在门口等她,金瓶走近,四边张望,人呢?
  那人说:「金瓶,你不认得我了。」分明是岑宝生的声音。
  金瓶吃惊,她对于化妆术颇有心得,可是岑宝生似乎更厉害,他剃了大胡子,剪短头发,换上西装,判若二人。
  金瓶睁大双眼,「你是岑先生?」
  他笑笑,「可见我过去是多么不修边幅。」
  「上下午宛如两个人。」
  他说:「我替你饯行。」
  「不敢当。」
  他把她带到沙滩边一张桌子坐下,立刻有人上来斟酒。
  厨子在沙滩明炉上烧烤。
  一班小孩子嘻嘻哈哈跑出来,在乐声中跳土风舞。
  簧火下,金瓶发觉岑宝生比她想象中年轻十多岁,并且,他有一双热诚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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