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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4年第05期-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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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见了个陌生人,令她心惊肉跳。她又拿起书,这个画面在书里已经反复出现过多次,每次读到,她都会心痛。继而又想,丽扎韦塔为什么不喊叫?这个受尽欺凌的善良人,到死都没有学会反抗,这是她的悲剧。然而反抗又会怎样,会有人来帮她还是死得更悲惨?窗外的女人在反抗,那个隐藏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对宋志鹏就没有反抗吗?不,她相信一定有,是不是也失败了?像那撕破夜幕的尖叫和陡然垂落的头颅一样宣告了她的失败。丽扎韦塔死了,这一点不容怀疑,那个女人也死了,我知道。死亡是什么呢?也许就是沉默,是被什么吓着了,发不出声音,哪怕仅仅是一句。
      肖琳想,现在自己对丈夫最想说又不敢说的一句话是,〃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如果是,就请你告诉我。〃但她说不出口,她做不到。那等于把最后的信任都丧失了,也是不会有答案的。她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凝视越来越浓的黑夜,心绪乱成了空中的尘埃,看不见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的。她害怕,她惶恐,她渴望紧紧抱住什么,或者被什么紧紧拥抱。丈夫就在身边,在不足咫尺的地方。但他在梦里,在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去的天堂或地狱之中,她不明白这个梦中人和自己究竟有什么联系?她想孩子们,一个是男孩,一个该是女孩。他们都还活着,也很健康。
      肖琳拿起一块抹布,使劲地擦洗阳台的玻璃。浮灰被迅速地抹去,透过那淡淡的茶色,外面的景象渐渐清晰也似乎更加朦胧。污水顺着玻璃和手指缓缓滑落,当几缕蚯蚓一样弯曲而又冰冷的水流钻进衣袖的时候,她心里一紧,慌乱地抖动手臂,那样子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伤了。
      中午,宋志鹏没精打彩地回到了家,却没看见肖琳紧张忙碌的身影。
      〃怎么你没做饭?〃他奇怪而又愠怒地问。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回儿见到妻子在这个时候竟然卧在床上,而且脸色蜡黄。
      〃病了吗?〃他有些不安地坐在床沿。
      〃你去哪了?你前天晚上到底在哪?〃肖琳一把抓住宋志鹏的手。
      宋志鹏愣住了,似乎还未转过神来。〃不是告诉你了吗,在打牌。〃
      〃每一次你都说打牌,从天黑到天亮……你为什么不在家?有人在咱家门口被杀了,你知不知道?〃肖琳目光恍惚,抓住他的那只手却十分用力。
      〃胡说,疯了你神经过敏的!我不就那点爱好吗?〃
      肖琳的手突然一松,双眼紧闭。
      〃你能不能不胡思乱想?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以后我少玩、不玩,在家陪你不就行了吗?你好歹还是个研究生,就不能研究研究你的学问?你看你过去温柔贤惠、超凡脱俗的样子,再看看现在,疑神疑鬼,病病歪歪的,简直是中邪了!〃宋志鹏缓和了一下口气,冲了一杯牛奶,递给沉默下来的肖琳。
      〃我现在只想做个妻子、做个母亲。〃
      〃那怎么老公回到家冷锅冷灶的?〃 
      〃你…〃
      〃好好,我们不说这些。肖琳,校长不是说带你去看什么老中医嘛,有病治病,这是正事。早点去吧。〃
      肖琳捂住脸,丈夫的脾气是越来越大,几乎没有耐心听她把一句话说完。说话经常深一句浅一句冷一句热一句的却总占上风,总有道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聚光的、曾揪住她心魂的小眼睛已经发黄,暗淡的眼白总能将里面的内容模糊掉。她感到惶恐和绝望,她想哭。
      黑猫在某个夜晚〃嗷嗷〃地呼叫,叫得人心烦意乱,叫得肖琳坐卧不宁。她知道黑猫为什么一声接一声地呼叫。它已经长大了,它想当妈妈了。这样一想,肖琳就觉得不是黑猫在叫,而是自己的身体在叫,撕心裂肺的,恨不能把整个夜幕撕破。她放走了黑猫,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回来。
      不久,校长来了,带着她穿过这座城市最古老的青石板巷,到了老中医的家。
      老先生看上去有七十多岁,深陷的眼窝上架着一个细金边的老花镜。透过单薄的镜片扫了她一眼,哑着嗓子说:〃右手给我。〃
      肖林递上了自己的手,但却是左手。
      老先生摇摇头。号了脉,看了舌头,开了几副中药,一句话也没问。
      〃你的脸色不好。〃校长抬起臃肿的身子帮她去抓药。
      〃我觉得自己没病。〃肖琳小声地对医生讲。
      老先生抬了抬细金边的眼镜,干咳了几声。
      声音传到肖琳的耳朵里像断裂的丝帛,一下又一下,被一双手撕扯着。她悚然一惊。她看见校长蓝色羊绒外套的下摆在晦暗的房间里晃动,圆圆的头支愣着,仰视贴墙的药柜。一个女人的手臂,忽而伸得老高忽而又垂落下去。一个个小抽屉被女人打开、关闭,再打开、再关闭。她不由地感到害怕。这老屋和这条街一样是这座城市残留的古董。那小柜子里装的是药吗?分明是死人的骨灰。千百年来,这条街上走了多少人,就留下了多少苦口良药。一定有人冤死,有人是被害,有人抑郁而亡,有人上吊自杀。人不会病死,病是医生捏造的。她向墙根退去,小手向前直伸着,活像个小孩,两眼呆滞而惊慌地望着使她感到害怕的那个东西。突然一转身,疯了一样冲出房门。
      〃肖琳〃校长追赶她,药袋子随着她肥胖的身体一摇一晃。〃你怎么了啊?〃肖琳摔倒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满脸泪花。
      〃我不知道,但我确实看见了,有个女人被杀了!〃
      宋志鹏这一夜没有去打牌,也没有回家。肖琳发现他在离家不远的河堤上徘徊,颀长而又萎靡的样子就像随着流水不断撕扯挣扎的杂草。他摸出手机,反复地拨打,没有人接,便苦笑着对着手机上发光的号码自言自语。肖琳感到自己的心正在沉入眼前的河底。
      路灯昏黄,闪着梦一样朦胧的光。她觉得那个背影像是在哪里见过,当然不是此刻的丈夫宋志鹏。蓦的,就在她疑惑不解的瞬间,长长的河堤上似有影子浮动,像一只黑猫似的敏捷地跳跃、奔跑,但转眼间它一脚踏空,悄无声息地掉进了河床。肖琳不禁大叫一声:〃志鹏〃
      他没有听见,仍然在冥思苦想着什么,仍然在不断地拨电话。那是一个号码吗?天啊,一定是个女人!他们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不接电话,浪得够份;一个抓耳挠腮,活像被剜去了五脏六腑。宋志鹏,你到底要隐瞒我到什么时候?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忽然,手机在宋志鹏的面前叫了起来,他为之一振,急切地看来电显示。却不是他期望的,而是他害怕的。手机里传来肖琳的声音:〃宋志鹏你在打牌吗?〃
      〃没,没有。〃这个撒惯谎的人,说真话的时候反倒不自信了。
      〃噫?奇怪,不打牌你在干啥?〃肖琳望着那个惊慌的背影暗自冷笑。
      宋志鹏听出来了,肖琳揶揄他是专业牌手,其实那真是天大的误解。他宋志鹏近一年的牌局是在舒梅温暖的肚皮上打的,而在黄总家的牌局,包括被肖琳查岗抓了现行的一次,一共不超过三五次!在舒梅直接威胁到他的家庭,尤其是他来之不易的社会地位和形象时,他终于退还了她房间的钥匙,尽管他十分不忍。如今,前些天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儿怎么连电话都不接了?她恨自己没关系,宋志鹏怕的是她真的出了什么事,肖琳描绘的女人简直和舒梅一模一样。那发生在自家门前的呼叫难道真的与自己有什么关联?那伤害就大了,他就有责任,良心将会永远得不到安宁。他想舒梅这女孩子也怪可怜,跟个已婚的男人到头来都不过是春梦一场,逃不出黑暗和死亡的命运。此时此刻,宋志鹏觉得自己千千万万的对不起她,也就顾不得什么了,只有一个心愿,只要见到舒梅,活生生的舒梅,能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马上枪毙他也愿意。
      〃肖琳,我想跟你谈谈,最近你为什么老是打电话?老让我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宋志鹏一脸懊丧地回到家,开门见山地问。
      〃这两天我像是遇见了鬼,真的。那个女人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动:苹果一样的脸,瀑布般的长发,珠子一样的眼睛。她也应该是个漂亮的女子,青春年少,即使我是说即使是个坐台小姐或者是个二奶什么的,但也大小是条命,就这样被人杀了,腐烂了,你想想……〃
      〃你怎么认定她就死了?你以为死的人都那么下贱?!〃宋志鹏大吼一声。他有一点失态,但很快就控制住纷乱的情绪,用超乎正常的冷静态度说:〃肖琳,请你坦率地告诉我,为什么要编这样一个庸俗的故事来对待我?你听说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或者你背着我干了些什么?告诉我!〃
      肖琳万分惊讶于他激烈的语言以及不正常的平静态度,居然大张着嘴无言以对。
      〃收起你的故事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死了你开心了吧?她死了你就开心了是吧?!〃宋志鹏终于失去了控制,压低声音却咬牙切齿地说。话一落地,他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宋志鹏,去找她吧,你这个不要命的!〃肖琳推开房门,大吼一声。
      丈夫的背影在肖琳的视线里扭动、消失,她的双眼渐渐模糊起来,顷刻间想起了男人气喘如牛的嘟囔,他在说不许找我老婆,我没想过,也根本不可能离婚……冷汗像无数只蚂蚁爬满了肖琳的肌肤,她虚脱了似的倒在沙发上,所有的害伯、惶恐以及怨恨似乎都不存在了,她觉得好累、好累。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尽管有值得骄傲的学位和令人羡慕的家庭。但是,漫漫长夜形单影只的日子也耗尽了她的浪漫情怀。没有了梦的女人还算是个女人吗?她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一天天地衰老、庸俗,惟一可以慰籍心灵的就是一拨又一拨的学生。肖琳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她感到冷。倒春寒已经持续了半个月,雨雪交加,寒风萧瑟。但天一晴,就会连毛衣都穿不住了。春天越来越短,夏天跟着就到,满街的吊带裙露脐衫,胳膊大腿的就晃花了眼。我是不是心理阴暗?是不是神经过敏?难怪宋志鹏认定我是在虚构一个故事威胁他呢。
      黑猫没有回来,许多天了,肖琳怅然若失。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沉浸在怀念之中,也常常想起曾经与宋志鹏的恋爱,想起失去的孩子们。一切美好的东西总是消失得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又好像依然就在眼前。是昨天吗?和今天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不过是一个黑夜、一个睡眠中的梦罢了。现在,所有的东西都睡了,衣柜、梳妆台、电视机,只有挂钟没睡,她听见〃嘀嘀嗒嗒〃的声音,像自己心脏的跳动,若有若无。她是经常有这样的感觉的,特别是当什么强烈刺激自己的事情成为过去之后,她知道这是神经极度衰弱的征兆。她开始不厌其烦地熬中药,很奇怪含在嘴里又苦、又涩、又酸、又辣的东西怎么会有一种绵绵不断的幽香,和回味之余淡淡的甘甜。她有点迷恋中药,上了瘾一样地贪婪。古老的青石巷里,经常可以看见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子,椭圆的脸上泛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殷红。
      〃我明天就去上班。〃校长再次来电话的时候,她干脆利索地回答。
  
      宋志鹏发现了肖琳一些微妙的变化,有几次他喊,给我拿双袜子,肖琳反倒转身走掉,像没听见似的。他想发火但却抑制住了。舒梅从来也没有给自己拿过袜子,倒是自己忙不迭为她买这买那,人确实是个贱东西!肖琳有哪一点比不上舒梅呢?舒梅除了年轻一点再就是会撒娇。真的,肖琳怎么不对自己撒娇呢?先前也是会点的,但结婚之后就像不倒翁了,总是笑脸面对调皮甚至顽劣的孩子,当然自己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经常徘徊在走廊或者学校的操场上等待她。等她下课,等她一脸微笑和羞涩地出来,在学生们中间将她领走,像个家长似的。心里还会涌动一丝甜蜜,尽管已经苦涩。肖琳一直是学校的先进,她孜孜不倦的敬业精神令宋志鹏由衷地敬佩,而且正是校园的环境和熏陶,他庆幸自己的妻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沾染上多少世俗女人的习气。她不打麻将,不浓妆艳抹,不议论是非,很是超凡脱俗。非常难得地保持着女人清纯的一面。在这一点上,她比年轻的女子还要显得年轻。他是希望妻子永远这样的,所以一旦发现什么不对的苗头,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粗暴地制止。他知道自己对肖琳的要求很高也很苛刻。但这有什么不对吗?他过去从未想过,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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