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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谁敌-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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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这联金灭辽根本是引狼入室、无稽之谈,就算是件好事,能不能做好,也要看什么时候,由什么人去做——眼下这时候,由童贯这帮人去做,大宋朝廷就真的完蛋了。
赵佶想了一想,倒也觉得不错,于是点了点头道:“爱卿所言不无道理,事所必行,却也要准备得充分些——至于人才嘛,朕看朝中能人不少,那个小方就很聪明能干,比他老子强。童爱卿也在替朕四方招贤纳士——”
“哦对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之前小方跟朕提起过一个人,后来却没了下文,倒是蔡卿临去前又在朕面前提起了他,叫什么……顾……顾朝西还是顾朝东的……”
“顾惜朝?”诸葛愕然抬首。
“对对,就是他。蔡卿力荐此人,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听说以前是中过探花的,堪当大用。正好你在这儿,就替朕拟道旨,赐他个合适的官职,赶紧为国效力吧。”
诸葛一怔,道:“这个顾惜朝,以前曾是那傅宗书逼宫谋逆的同党,皇上忘了不成?”
赵佶一拂袖:“这个蔡卿已跟朕说了,他那是受人蒙蔽唆摆,误入圈套!人谁无过?朝廷一向用人惟贤,他既已痛改前非,有什么用不得?连你说的那个什么大风暴雨楼的九现神鹤商少戚,还有那什么劫过法场的王小二,朕不是都一样赦免了吗?”
诸葛心中喟叹,却也不好多说,只得称颂了一句“皇上圣德宽宏”,领旨告退了。

出得大殿,他极目北望,黯然长叹。
汉家天下,风雨欲来。
1、侠义与王道

暮色四合,玉兔东升。
冷清的街道上只有三两步履匆匆的行人,还有几片黄叶在风中寂寥地打着圈圈落下。
头戴深笠抱剑的男子伫立已久,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他的衣袍是白的,剑是白的,连气质也是洁净逼人的白。

“江湖夜雨一壶酒,吞吐天下意何加。从来多少英雄泪,不教春城又飞花。”
伴着几句叹息般的吟唱,有马车的辚辚声由远而近,踏碎了暮色。
当车中人怅然吟断最后一个字时,马车已在白衣剑客的身前猝然停下。
执辔的两个黑衣汉子一身侍卫打扮,均是怒目而视,其中一个已经低吼一声,擎高马鞭想跳下来狠狠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拦路人。
“慢。”
车帘一卷,一截青色素净的袖中伸出一只苍白胜雪的手,轻轻一扬。
然后那只衣袖又缩回了帘内。
这一声低喝,一个扬手,竟似令这漫天压抑烦闷的浊气一散而空。
两个黑衣侍卫对视一眼,心有不甘地跳下车,分头走到前后两头,封住了这条路。
可惜没有正好路过的眼尖路人,否则这惊虹一现间,可以依稀看到帘后人垂落的衣摆,以及清雅秀逸的眉宇。
这人的面目隐在帘后看不分明,但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肃杀之气却足以让任何人震撼。

“顾大人,你倒真会给人惊喜。”戚少商摘掉斗笠,语带讥诮地冷笑,“堂堂五品立节中郎将,却如此轻车简从,便服出行,不怕辱没了大人的威风么。”
车中静了一静,传出声音道:“我没空与你斗口舌。倒请戚大侠先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你去而复返,招摇过市,只怕这汴京城里很多忙着找你忙到睡不着觉的人,才真要大大的惊喜了。”
戚少商的脸色有一些异样,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费尽心机设圈套陷害我,又何必暗中通知小雷门?你知我必定会回来与你为敌,又何不干脆借唐门的力量除了我?”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一声带着轻嘲的叹息,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我为什么不杀你……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不是我想杀你,而是不得不杀你,后来,我是杀不了你,这次……”
“这次怎么样?”戚少商眉峰一拧,话音明显有些急促,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看到顾惜朝此刻的表情。

没有回答。
顾惜朝慢慢掀开车帘,跨了下来。
夜风扑面而来,吹乱了他的发,吹寒了他的面,吹得他的青衫猎猎而舞,越发显得他的人孤绝而飘渺。
他犹记得自己曾怎样不惜一切地要杀掉他:“坑杀连云寨手下,逼戚少商现身!”“雷家庄家眷,五里杀一个,十里杀一双!”“破毁诺城,屠城三日!”“戚少商,你一直不死,快要把我逼疯了!”……
其实他向来不后悔,也不喜回忆。
他认为只有蠢人才会回首过去,才会叫悔恨侵蚀了豪情壮志。
可他现在居然在回忆,心里在震荡——虽然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波澜。
“这次我是想看看,所谓的侠义,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你说的那个样子。”他冷冷地说。
戚少商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继而举目直直地逼视着他,摇头道:“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相信我所说的侠义——”
他低头,苦笑:“人人都以为在京里当权主事的是蔡京相党,其实有桥集团和内侍宦官亦同样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无所不知,无处不在。我早猜到你和方应看暗中勾联,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动了手,连六分半堂也着了你们的道儿。
顾惜朝冷哼一声,不作理会。
戚少商沉声道:“方应看的为人,你比我清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道理你亦比我更清楚。权势和地位,就真的那么重要么?就真的值得你这样不惜一切么?”
顾惜朝冷笑:“怕杀人的不一定杀不了人,不怕杀人的也难逃为他人所杀。什么英雄气概、侠义正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小玩艺而已。我不理什么道义大节,只管成败得失。谁胜了谁就是公道,谁能够活着就是大义!”
他深黑的眼中,现出星星点点的狂意,拂袖又道:“自古多少帝王将相崛起于草莽,逐并群雄,征战大江南北,一统中原,四海承平,功业震古烁今,最后还不是要归于王道?何况当今天下,要成大事、担大任,就更要走王道!若杀一人,他日可令我得救天下千万人,则什么无聊的侠义公道尽可一笔勾销——你须知这怪我不得。”
他言罢掀起长长的眼睫,狡黠地瞥了眼戚少商,突然转了话题:“你觉得苏梦枕算不算个英雄?”

2、英雄/江湖/人心

戚少商被他这么一问,倒也有些意外,沉吟了片刻方一字一字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想了一想,他又补充道:“苏楼主于强敌虎伺、风雷环绕间进退裕如,笑饮热血,顾盼自傲,那一份气概令人折服,当算得当世英雄。”
“那是你们的看法。”顾惜朝半是讽半是笑道,“苏梦枕也不过是个赌徒,玩命一博,败多胜少。身有痼疾必不宜持久;锋芒毕露必失之厚重;再加上风雨楼秉承的所谓侠义宗旨,他本人纵再如履薄冰、小心应对,也难免为朝堂官宦之流嫉恨;他的兄弟没有谁有好下场,他心爱的女人与他水火难容——可惜啊,他这样的人,注定成就不了风雨楼的霸业。”他顿了顿,作出了结论:“像他这种人,做不了英雄。且生在这样的时局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戚少商皱眉,隐有些不快:“在你看来,是世无英雄了?”
顾惜朝眼中狂傲之色更浓,仰首道:
“今之所谓英雄,当咤叱起风云,翻手惊风雨,可纵横捭阖、经天纬地,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惜翻转武林,够胆独步天下。赢得了,输得起,拿得动,放得下。人想做而下敢做的他做,人做不了的他做来天经地义,不怕流言闲语,不惧放手一搏,只消得失自知,只管独行其是——不必理会世间一切情理法则,去独行他以为所是。”
戚少商深深吸了口气,一阵寒意从他心底一点点泛了上来。
这样的顾惜朝,他很熟悉,正是因为熟悉,他才觉得如此的深寒。
可在感觉到深寒的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番话他也多少有一些认同之处。
“你决定了要做下去么?”他明知故问。
“你不也一样执意要做下去么?”他立刻反诘。
“是的。”戚少商点头。
“我也一样会选我的道走。”
片刻的沉默。
犹豫了一下,戚少商还是忍不住问出来:“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么?”
(他想不通,忘不掉,也无法释怀,在那个发生惊天变乱的前夜,他在探访李师师的途中“不期而遇”了一个人,并和那个人有了一番令他足足神思怅惘了一夜的对话,也正是这一场“偶遇”令他有些微的恍惚,从而被动(甚至主动)地跌入了那场其实意料之中的陷阱。)

顾惜朝脸色一变,微微侧首:“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是假的就是假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阖了阖眼睛,似陷入了最深的迷梦。
这梦似渐浓的夜色一样,无边无际,把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轻易吞没了。
良久,戚少商方淡淡一笑:“是啊。江湖多变,人心莫测。”
江湖?人心?
顾惜朝的表情微微一愕。
却听戚少商叹道:“你刚说过,像苏梦枕那样的人,生在这样的时局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很不幸,你自己也正是这种人。”
顾惜朝扬扬眉:“我是吗?我以为你才是。”
两人同时抬头,嘴角不约而同地浮现起一丝笑意。
一瞬间,他们同时想起了曾经旗亭酒肆中的心意相通,连云大帐中的惺惺相惜。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惜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道:“你既然回来了,也就走不了了,不知戚大侠打算怎么应付那些红着眼睛要抓你关押或是找你填命的人呢?”
“我没打算走,也不需要应付。”戚少商一笑,朝旁一努嘴,“不消一刻工夫,你的这些忠心的手下就会把消息送到所有该送到的地方。”
顾惜朝的脸白了一白,哼了一声。
戚少商敛了笑容,正色道:“方小侯爷想必找得我很辛苦。正好,我也有事找他,就有劳顾大人代为安排吧。”
听到这句话,顾惜朝的面容猛然一凝,身体也随之震了一震。

夜色渐深。
远远的巷陌深处,有歌女在低回百转地唱着新调的曲牌: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斜月照徘徊……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伤怀……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阑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歌声如泣如诉,哀怨凄缠,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这多愁的夜,多愁的曲,多愁的人,多愁的江湖!
重英名者,江湖诸多锋锐,善权谋者,江湖风云莫测。多情者,江湖儿女情长,怀梦者,则江湖一场深梦。
长街上两个遥遥相对的男子,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个不醒的梦。

3、人生何处不相逢

方应看负着手,看着月亮慢慢地爬上高墙,爬上中天。
偌大的侯府后花园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心情似乎很有点烦躁。
离义母夏晚衣的忌日又近了一天,每年到这个时候,他都会特别地“不舒服”、“难过”一阵子,而自从今天午后收到消息,说云游多年的义父方巨侠可能会近日回京祭妻探子之后,他几乎是有点坐立不安了。
手下远远看见他沉思的样子,都不敢靠近。
一般说来,当他们的这位少主子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就肯定要发生什么大事,或是有什么人要倒大霉了。

一声遥遥的梆响,方应看眼前突然无声无息地飘过一道白影。
那是一个掠过月色、划过高墙的人,如同鬼魅般的身法,说不出的俊逸飘渺。
乍见这白影的方应看足尖一点,不假思索地窜了出去。
跃上高墙的他立即俯身望去,毫无悬念地看到了跌坐于长街中央的那个人。
无情猝然抬头,向他递去了一眼。
然后,他侧身,扬手,朝来时的方向打出一记寒星。
远处的黑暗中,有重物轰然坠地的声音,和一声刚出喉咙便嘎然而止,几乎能令人忽略的惨嘶。
无情的手已经缓缓垂落,缩回了袖中。
他只发了一道暗器。
只配一道暗器招呼的对手,他从不发第二道。
方应看也才看清他垂头端坐,一手捂腹,剑眉深锁的样子,仿佛正在忍受着一种莫大的痛楚。
啊……他心头猛然一动:那该是无情腹部的旧疾发作了,又或者……
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地飞身落下,他已经顾不上去思索眼前的这个人是为了什么,会在这样的时间,以这样的只身状况,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其实他也猜着了一点,可这个时候,他显然还有比猜度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无情的手收在袖子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没有抬眼去看方应看一眼。
谁也不知道他的手里是不是已攥着另一记暗器,谁也猜不到这记暗器会不会招呼到飞身落下的方应看身上。
因为方应看的身形在半空中一转,竟朝方才被无情击中的目标处掠了过去。
于是那个倒到地上,濒临气绝,却又还剩着最后一口气的玄衣劲装汉子脸上,在一瞬间极其迅速地轮番了数种表情:由惊愕到惊喜到希望到震怖到凄厉——然后永远地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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