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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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馍,蓝柳根说我先抽,司马蓝说谁先抽都一样,古时候有弟兄几个抽签当皇帝,大家都争着先抽签,结果谁也没抽到,皇帝签留给那个最后一签的傻子了。既然连皇帝签都可以留给最后一签的人,村少们就不争着先抽签,就让蓝柳根先抽了。然蓝柳根正要去抽时,一直默蹲在田边的司马虎却跳了一下站起来。

  “我先抽,”他说,“我弟兄三个才抽一根签,该我们司马家最先抽。”

  就由司马虎最先抽签了。司马虎把司马蓝捏成拳头的手左右看了看,又看看司马蓝的脸,悄声说,“哥,抽哪根?”司马蓝说想抽那根你抽哪根。

  司马虎瞪了一下眼,“没见过你这做哥的。”又问司马鹿:“五哥,你说抽哪一根?”

  司马鹿说:“最边那一根。”

  司马虎就决心抽了边上二指长的一根签,问是最长的吗?司马蓝说抽完了一比就知道。司马虎就握着签小心地站在一边等待着,看着那想合铺的人去抽签,看着杜柱去抽签,看着蓝家弟兄的蓝杨根去抽签,无论谁抽出来都去比一比。到签都抽完了,把签都放在一块平地上比,就比出来司马虎的签最长,长出次长的半截指头儿,且别人的签是枯柳枝,呈出暗黄色,司马虎的签是腐白色,是一段荆条儿。

  司马蓝就打了司马虎一耳光。

  司马虎恶了一眼司马蓝,就在他大腿上踢一脚,正踢着司马蓝割过皮子的疤,司马蓝哎哟一下,解开裤子看了那伤疤,系上裤子抓起一块石头就往六弟司马虎头上砸,没想到司马虎看着那石头,十四岁的脖子梗了梗,脸上怒着恨,把头往司马蓝的面前伸伸说:“有种你把我头砸掉,不砸掉你不是我四哥。”

  司马蓝就不得不把石头砸下去,不砸下去就在六弟面前丢人了。为难着下砸时,五弟和别的少年们把他抱住,把他手里的石头夺下了。

  司马鹿说:“四哥,虎弟刚十四,你得让着他。”

  司马鹿又说:“六弟,爹死了,四哥就是爹,我们都该敬着四哥哩。”

  司马虎就把伸长的脖子缩短了。

  司马蓝在地上跺了一下脚,说你还专往我的腿上踢,踢坏了嫩皮倒没啥,要把伤皮边上的好皮踢烂了,使我以后的腿皮卖不掉,你看我不要了你的命。就这样阻拦着,相拥着,少年们就往教火院那儿走去了,就说好司马虎的假签不做数,第一卖皮的是长签蓝柳根,第二卖皮的次签杜柱,靠卖皮合铺的杜桩排第三。因为司马家弟兄打架了,就都同意司马虎那根签也不能废了去,排第七有些对不住司马家弟兄们,就都同意他们排在中间为第四。

  时候已是上午的半晌儿,日头在教火院老教堂的房顶悬挂着,把教堂楼晒得红光满面,如涂了一层新红色。大家奇怪日光如何能把旧墙晒得鲜艳时,就看见有人提着红漆桶往墙上去涂漆,就都朝那儿走过去,一边看那两个人往墙上涂抹着,一边由司马蓝上教堂楼找院长联系卖皮去。

  司马蓝在教火院已经熟悉了,上楼一会儿就跟下一个穿白褂的老大夫。老大夫五十余岁,站在墙下望了望三姓村的少年们,说都这么小?司马蓝说不小了,都十六了。老医生就往病房那儿走。大伙儿急问司马蓝,说没人买皮子?司马蓝说几天前来过六个烧伤病人,都是年轻人,再生能力强,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植皮哩。少年们便都怀了希望,让司马跟着老大夫一道去,说不行了给那大夫说皮子便宜些,降价了人家就买了。

  司马蓝说:“那不是老大夫,是副院长,凡卖皮都得经过他。”

  司马鹿就说:“你去呀四哥,别叫人家大夫院长的,你叫人家伯或爷。”

  司马蓝说:“用你交待?我不憨不傻。”

  追着副院长的身影,司马蓝跟着进了病房里。那两个涂漆的人转过身,都一脸疑惑地盯着这些山里的少年们,看他们蓬乱的头发,布满灰尘的脸,一色儿城里早就少见了的大裆裤和看啥儿都新奇的眼神。

  “你们是哪里人?”

  “乡下的。”

  “不消说是乡下的,”那两个人说,“城里人没有你们这模样。”

  蓝柳根说:“我们是耙耧山里的三姓村人。”

  那两个人说:“噢—-是卖皮子吧?”

  蓝柳根问:“你们知道?”

  两个人说,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世上有个三姓村,全村人都得喉死症,世世代代靠卖人皮过日子。又说你们今儿来可是赶巧了前天县城一派人烧了另一派的司令部,烧成重伤的都住在教火院。说这一派人连银行都砸过,你们卖皮子可以把价钱要高些。

  杜柱眼睛放光了。

  “一寸见方要五十块钱贵不贵?”

  提桶的中年人答,

  “一百也不贵,皮子无价呀。”

  立刻,所有的三姓村少年的脸上光亮了,惊喜地望着那涂漆的人。过一会儿又都相互望起来,彼此喜悦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该把自己的手放到哪里去。就大多把手在小肚前的衣裳上寻些摸呀捏的事情在做着。太阳已移过教堂楼,楼门口的墙上泥了一块干水泥,水泥上涂成了洁白色,洁白上印了红色的一个人物像。人物在桔黄的日光里,灼灼发光,笑得银格朗朗。三姓村的十几少年,坐在光亮里吃了一阵干粮,就见司马蓝从病房那里出来了,老远就能看见他脸上的兴奋一块一块,当啷当啷朝着地上掉,黄灿灿的笑也如这教火院墙上的像。大伙看见他就把干粮停咽在喉咙间,扯着脖子问他咋样儿?他说抽签白抽了,有六个病人都植皮,刚好我们十二个人每两个卖给一个人。

  都从地上站起来。

  “真的呀?”

  司马蓝说:“还能有假?”

  有人把手里一直握着的柳签扔掉了。

  “价格呢?”

  司马蓝说:“打死你们都猜不到寸方多少钱?”

  蓝柳根朝前走了一步,

  “五十块。”

  司马蓝摇摇头,“太少了。”

  几个人同时说:“是八十?”

  司马蓝很惊讶:“你们咋知道?”

  就都相互笑了笑。司马蓝便一溜顺口对大家说,我昨夜睡在牛槽边,梦见两头牛踩着我的胸口走过去,我的胸膛像西瓜,哗哗啦啦被踩得水淋淋的碎,心和肺像西瓜仁一样红浆浆地流出来,梦一醒我就知道夜梦见血,白日破皮,今儿咱们准定能把皮子卖出去。看——咋样儿?梦验了吧。以后你们都听我的,杜桩哥别看你二十了,比我大四岁,日后听我的没有错。等有一天,我当了咱三姓村的村长,哼,那时候人长寿,日子富,别说你们都想讨一个媳妇,就是讨两个、三个都不难——你们知道我是咋样把价格涨上的?我上次卖皮才寸方四十块钱。可今儿,我看那几个人说话口气大得很,说到谁家的啥儿东西不肯交,有一个烧伤病人在床上一折身,说不交把他家东西全都抬出来,把他家银行的存款没收掉。我一听,知道今儿遇着买主了。我说我们来了十二个人呀,要是买皮你们在我们十二个身上都得买一些。人家说那我们就每个病号买你们两个人。我说啥价钱?人家说你说吧。我说我们得用这钱买车轮,买箩筐,买铁锨和镢头,说我们得把村里的四百亩地换一遍土,还得用这钱给各人各家买衣服,给病人抓药,给弟妹们捎些城里的玩艺儿。司马蓝说我把能说的全说了,还说了柳根你爹死时光着身子埋掉了,连件衣服都买不起,说村里人一年得死一、二十口,这个刚死掉,那个又死了,就把刚死不久的坟扒开,把棺材抬出来重新装殓人。说人死上路,总得有副棺材。说一副棺材最多时候二年里重复用八次,埋了八个人。最后我就把那些烧伤的病人说动了。他们说你别扯那么多闲蛋话,你说寸方多少钱吧。我一咬牙,说六十块。那几个人眼都没眨,说六十就六十。我又试着说,我们来的都是孩娃,皮子又嫩又好,最是生长时候,寸方七十块钱吧?人家犹豫一下,说那就七十吧。我看这话儿没到头,出门时有一个人比我大几岁,穿一身绿制服,是专门照料那几个烧伤的。他把我送到门口,我一转身就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叫了一声伯,说我们卖的是人皮呀,寸方八十块行不行?那人就烦了,说你有完没完?六十七十不是都是你说的吗?我就在地上跪着不起来。从屋里就传出话来了,说八十就八十吧,让他们把身上的皮洗净,这就把价格涨到寸方八十块钱了。

  大家把司马蓝围起来,听他述说像听老一辈人说的历险故事样,谁也不接话,都一脸粉红的肃穆和虔敬,一脸粉红的喜悦和惊奇,等司马蓝说完了,问现在我们干啥儿?

  司马蓝说:“我们去洗一个澡,要脏了大夫和病人都嫌弃。说不定还把价格压下了。”

  便都去洗了一个澡。

  在教火院的南墙下,三间房的大池子,水过了大腿深,两毛钱一张票。本来谁也没说来城时家里人在身上装了钱,可想到午饭后就都能卖二、三寸的皮,都能挣二百来块钱,就有两个把身上带的五毛钱全都拿将出来买澡票。剩下的一块九,是杜桩掏出的,他竟带了六块钱,说这是家里的全部积存,怕卖不掉皮子,就用这钱给对象扯四尺好布带回去。杜桩掏了这钱,大家就都说今天哪个烧伤病人烧得重,烧烂的块大,就让杜桩把皮子卖给谁。杜桩听了这话,感动得谢天谢地,说既然这样,洗完澡他再请每个人喝一碗羊杂碎汤,把剩下的四块一毛钱全花了。

  就果真请每人喝了一碗羊肠汤,把四块一花剩至八毛钱,还又买了两包葵花子,几个小糖豆,全部分给了大伙儿。这一天如同过年样,洗澡时池里没人,他们三姓村的十二个少年,在池里打水仗,开心得桃花灿烂。本来是许多年月都不消洗澡了,本来洗澡时从不敢脱光的,本来不计划一辈子用澡堂热水洗一次,可这到城里卖皮了,就喜出望外的一切都有了。四边的池壁用砖垒起来,水蒸气把池壁缭绕得又光又滑,砖面上生长了白苔儿,如涂上去的白糊糊,池底是青石板,凹里积下的泥垢,踩上去如踩了一条鱼。有的凸处,石板面涩涩利利,脚底板搁上去,用力一拧,泡泛的脚茧就被拧下了,使人惬意得无以言说呢。在澡堂洗毕疯足,身上似乎少了十余斤重,穿上衣裳一走,人轻快得要飞起来。刚刚觉得肚饿,又每人吃了一海碗羊肠汤泡馍,又香又辣,一个个汗流满面,把冬天的一点寒冷赶得无踪无影。从饭店走出来,肚子圆圆胀胀,舒服得人只想躺下睡一觉,这时候已经看见管植皮售买的副院长和料理病人的一身绿制服的青年在教火院门口焦急地了望着,便停吃了瓜子和糖豆,急火火朝那儿走去。原来是副院长拿了一张填满字的表格等他们按印儿。

  “上边写的啥?”

  “你们村谁来卖皮都要按这么一个手印儿,就是说卖皮你们是自愿的,出了医疗事故由你们自已负责任。比如说……都是不可能的事……比如说……从来没有的事,可不排除可能性……比如说你们得了破伤风,出了人命案,这事故就与教火院没有关系了。”

  这话把少年们吓住了。直到这一刻,才都在各自的脑里咚的响一下,才恍惚明白,有一块皮子活活生生要从自己的腿上割下来补到人家身上去,就像他们在家吃萝卜皮样噌噌的剥下一层儿。大家伙忽然沉默着,脸上都硬了苍白色,心跳如落在石面上的锤,清清冷冷的响。时候已是后晌过去一截儿,日光模糊,有些粘意,冬风开始往人的袄裤里钻。

  院长说:“你们谁先按?”

  少年们都看着司马蓝。

  司马蓝说:“你们给他们多打点麻药行不行?他们都是第一次卖皮子。”

  院长说:“行。不会让你们疼。”

  司马蓝说:“价钱可说好是寸方八十块。”

  院长看了一眼那制服青年,青年眼往别处瞅瞅说:

  “都是乡里乡亲,革命群众,谁会坑谁呢?”

  司马蓝说:“你们最好先把钱付给我们。”

  青年说:“不卖就算了,重回你们的耙耧山脉去,这么一大笔钱不拿到货谁肯付款呀。”

  司马蓝就在那表格上按了手印儿。

  大伙儿便都在表格上按了手印儿。

  手续是在教火院的大门口办理的。待每个人的食指上染了红,他们就知道自己的皮子卖掉了,像奶羊的奶汁还在肚子里,可已经卖了就得让买主牵走去挤奶。他们一队儿跟在医生身后。那青年像领队样在一侧,到病房那儿,就四人一堆,划成了三堆儿,被已在那儿等好的医生们分领在了三个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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