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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一回;几乎所有的成年男人都参与了葬埋仪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抬棺材,其余插不上手的男人们扛着铁锨去下葬;葬埋完毕后一齐聚到院里吃白米“捞饭”。尽管没有乐人没有响器,乡亲们却一致赞扬鹿三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当天晚上,鹿三回到白嘉轩家,对主人说:“现时……我得回去,把兔娃一个人撂在屋里不行喀!
”白嘉轩早有预料:“叫免娃过来,就一起住在这边吃在这边,能做动点啥活儿就做点啥活儿。”鹿三说:“这……俺爷儿俩都靠你养活……不好喀!”白嘉轩生气地说:“三哥,你咋说这种话?你吃的是你下苦力挣的嘛!昨能是我养活你爷儿俩?
”鹿三还疑虑不决,白嘉轩动情地说:“而今你回去屋里孤孤清清你咋受得了?再说……你走了我也受不了……”鹿三父子就在白家留下来。
鹿惠氏入土为安仅过三天,白鹿村东头一个中年男人和西头一个老年女人几乎同时暴发了呕吐和拉稀,差异仅仅是东头的男人“两头放花”,而西头的女人只是拉稀“一头放花”。这俩人几乎同时被家人用独轮木车推进冷先生的中医堂,这才惊异地发现中医堂里门里门外以及槐树树荫下停放着许多垫着被褥的独轮木车,他们来自白鹿原上或远或近的那些村子,全都患着一头或两头放花的奇怪的病症,冷先生的门庭呈现出熙攘的气氛,这个中年男人和老年女人经历了与鹿惠氏完全相同的治疗和发展过程很快死掉了;同样是先瞎了眼睛,随后闭气,脸上呈现出令人畏怯的荧荧绿色。在这两个人还未人土的几天时间里,白鹿村又有一个尚未婚娶的年轻小伙开始放花,发病范围一下子从中老年扩大到青少年,任何人都不敢再存侥幸心理,整个村庄陷入恐怖之中。鹿惠氏死亡时尚有全村男女热情诚恳地为之送葬,后来就不复再现那种隆衙而又依依绵绵的传统乡情了。直到后来,根本组织不起丧葬的仪式。主家只好叫来几位亲门本族手人为死者草草穿戴装殓,草草挖下一个土坑,草草抬去埋葬了事。死掉任何人都不能引起太大的振动和大多的悲哀,如同鸡瘟猪瘟牛瘟流行时死掉一只鸡一头猪一条牛,只是加重一下恐怖的气氛。冷先生的中医堂红火熙攘了一阵又归冷落,他起龙舞蛇开下的处方连一个病人也未能拘住性命,只好叹曰:“再好再投症的药喝了吐了……汤水不进,神仙难抻……抻不住喀!”于是,香火骤然在原上各个村庄盛兴起来,所有村庄的所有庙宇都跳跃着香蜡纸裱的火焰和遍地飘动的纸灰。香火最盛的三官庙内,观音关公和药王的泥塑神像上披挂满了求祈者奉献的红绸和黄绸,和尚每天揭掉一层接着又披上一层。
白鹿村出现了头一个死得绝门倒户的家庭,使恐怖的气氛愈加浓重。这是百姓里的一个六口人家,最后死掉的是这个家庭的内当家,她和老阿公一起埋葬了丈夫,接着她和哑巴弟弟埋葬了老阿公,又埋葬了已经订亲许人的女儿,随之又埋葬了小儿子,最后由她单独张罗邀来本族的弟兄为哑弟弟垒墓送葬。埋葬毕哑巴弟弟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四壁皆空的屋内的火炕上疲惫憔悴默然无语,第二天天亮以后再没有醒来……人们惊奇地了发现,人原来什么病不生也是可以死掉的。人们悄悄算计的已经不是谁家死过人,而是还有谁家没有死过人。一个人也没有死过的完好家庭逐日缩减。减少到只剩下鹿子霖和白嘉轩两家的时候,人们不禁窃窃私议,是祖荫厚实的财东人旺家盛,瘟神难以入身奈何不得呢?还是瘟神也袒护有钱的人家?
直到白嘉轩的女人仙草也开始两头放花,这些不无忌妒的议论才渐次消失。在鹿惠氏的葬仪时,尚如往常一样保持着族长宽厚慈爱的情绪,精心地帮助鹿三料理这件不幸的丧事;而当他随后确认鹿惠氏开了这场瘟疫设先头的时候,恐惧便与日俱增。
白嘉轩显得少见的恐慌无主,跑去请教冷先生:“我的冷大哥!真的就没有方子治咧?”冷先生说:“凡是病,没有治不了的,都有方子可治。”白嘉轩瞪着有点惊慌的眼睛问:“那你怎么连一个放花的人都止不住呢?”冷先生做出客观的神态说:
“看去这不是病,是一股邪气,是一声场数。药方子只能治病,可不能驱邪。”白嘉轩点点头说:“我这几天也想到这话……可咋办呢?等着死?”冷先生说:“方子还是有嘛!得辟邪。”说着抽出毛笔,在麻纸上写了大大的一个“桃”字,停顿一下又写了一个“艾”字。白嘉轩当晚回到家,就叫鹿三和孝武带上斧头和独轮木车,到村子北边的桃园里去砍下一捆桃树枝儿,给街门外齐刷刷扎下一排桃木桩,又在街门口的两个青石门墩根下各扎下一根,门楼上嵌着“耕读传家”匾额的地方也横绑下一根桃木棍子,两扇大门上吊着一捆艾枝儿,后门外和医院至每一个小房门的门坎下也都扎进桃木橛子,心里顿然觉得妥多了。村里人发现了白嘉轩行为举措,纷纷提着斧头走进桃园,各家的桃园很快被斧削成光秃秃的了。
正在家家扎下桃木辟邪的风潮里,鹿子霖家的长工刘谋儿驾着牛车拉回来一大堆生石灰,又挑来几担水浇在石灰堆上,块状的石灰咋咋咋爆裂成雪白的粉未儿,腾起一片呛人刺鼻的白烟。鹿子霖亲自拟锨,把白灰粉未铺垫到院子里脚地上,连供奉祖宗神位的方桌下也铺上了半尺厚的白灰。街门里外一片耀眼的白色;刘谋儿经管的牛棚马号里里外外也都撒上了白灰。村人们迷惑不解问鹿子霖,鹿子霖说:“这瘟病是病菌传染的,石灰杀它哩!”人们睁着眼听着这些奇怪的名词更加迷糊,有人甚至背过身就撂出杂话儿:“那咱干脆搬到石灰窑里去住!”白嘉轩又去请教冷先生:“要是子霖用的办法管用,咱也去拉一车石灰回来。”冷先生说:“子霖前日跟我说了,是他那个二货捎信回来给他开的方子喀!子霖这二年洋了,说洋话办洋事出洋党!”白嘉轩转听出冷先生的话味暗自一惊,一向在他和鹿子霖之间保持等距离关系的冷大哥第一次毫不隐讳地讥讽他的亲家,而且把他女婿鹿兆鹏的共产党鄙称为洋党!白嘉轩忍不住也凑上一句:“要是石灰能治病,冷大哥人干脆甭开药铺,开个石灰窑场好了!”俩人畅快地笑起来。嘲笑完了鹿子霜,白嘉轩心头又浮出忧虑:“村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扎了桃木橛子,还是不停地死人哩……这邪气看去辟不住。”冷先生豁朗地说:“避不住了就躲。惹不起避不住还躲不过吗?”
白嘉轩佝偻着腰走过白鹿镇的街道走进白鹿村,脑海里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仅仅月余以前,还在村巷或者田头或者集市和他打招呼嘘寒问暖,他们现在丢下父母撂下妻子儿女进入阴界,既没有做到作为人子的孝道,也没有尽到作为人父的责任而心意未尽呀!他们的幽灵游荡在村巷田野集镇,寻找那些体质虚弱的人作为替身……白嘉轩把全家人叫到母亲白赵氏的东屋,以不容置辩的强绝口气宣布说:“孝武,你跟你妈还有你屋里的到山里你舅家去,让孝义也跟着去。”他回过头对白赵氏说:“妈,你引上俩孙子(孝文的孩子)到我大姐那儿去,那个书院静宁。”白赵氏说:“我跟那个书呆子没缘儿,我不去。”白嘉轩想到大姐过门前后母亲一直很器重姐夫朱先生,后来渐渐有点烦了,也说不出的具体因由儿,只是一味地烦,于是就说:“那你就到城里二姐家去,或者跟孝武到山里去。反正……
明天都得起身走!”孝武问:“爸,你咋办?你跟一家人进山去,我在屋看门守家。
”白嘉轩冷冷地说:“你守不住,你走。”第二天就实施了整个家庭躲避瘟神的逃亡计划。唯一违背白嘉轩计划的是妻子仙草,她不说为什么,只是不走,于是就留下来。鹿三吆着牛车送白赵氏和孝文的两个娃出了村子西口,仙草跟丈夫回空凄然心动:“那咱俩就一块抗着,看谁命大吧?仙草轻轻摇摇头说,“要是这屋里非走一个人不可,只有走我好。白嘉轩也摇摇头说:“论起嘛,只有我是个废物,我走了好!怕是走谁不走谁由不得自个儿,也不论谁重要谁不重要。”仙草格森打了个冷战,扬起手捂住嘉轩的嘴,俩人默默注视着,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把一家老少分头打发出门躲走以后的第二天,仙草就染上了瘟疫,她一天里拉了三次,头回拉下的是稠浆湖一样的黄色粪便,她不大在意;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变成水似的稀屎了,不过颜色仍然是黄的,她仍存一丝侥幸;第三回跑茅房的时间间隔大大缩短,而且有刻不容缓的急近感觉,她一边往后院疾走一边解裤带儿,尚未踩稳茅坑的列石就撅起屁股。一声骤响,像孩子们用竹筒射出水箭的响声:她急忙扭过头一瞅,茅坑里的柴灰上落下一片绿色的稀屎。那一刻,她的心里嘎嘣一声响,眼前糊起了一片黑雾。那一声爆响似乎发端于胸腔,又好像来自于后背;像心脏骤然爆裂,又像脊梁骨折断了。她悲哀地从茅坑起来,两只胳膊酸软得挽结不住裤带儿,回头又瞅一眼茅坑里落着绿头苍绳的绿色稀屎,自言自语咕哝着:“没我了,这下没我了!”
白嘉轩傍晚回来时,正好瞅见仙草在庭院台阶上伸着脖颈呕吐的情景。他一早出门到白鹿书院找姐姐和姐夫朱先生去了。既然仙草执意不愿出门躲瘟疫,到距家不远的白鹿书院住一段时日也好。书院处于前后左右既不挨村也搭店的清僻之地,尚未听有哪位编写县志的先生有两头或一头放花的事。姐姐和姐夫诚恳地表示愿意接纳弟媳来书院躲灾避难,白嘉轩马不停蹄赶回白鹿村,准备明天一早就送仙草出门,不料,瘟神那双看不见的利爪,抢先一步抓住了仙草的头发。白嘉轩佝偻着腰跷进二门时听到“哗哧”一声响,扬起头就瞅见一道呈弧形喷射出来的绿汤,泛着从西墙上斜甩过来的残阳的红光,像一道闪着鬼气妖氛的彩虹。他的脑子里也嘎蹦响了一声,站在二门里的庭院里的木然不动,背抄在佝倭着的后腰上的双手垂吊下来。
仙草倒显得很镇静。从午后拉出绿屎以后,她便断定了自己走向死亡的无可更改的结局,从最初的慌乱中很快沉静下来,及至发生第一次呕吐,看见嘉轩闪进二门时僵呆站立的佝偻的身躯。反倒愈加沉静了。她掏出蓝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秽物,像往常一样平静温润地招呼出门归来的丈夫:“给你下面吧?”白嘉轩僵硬的身躯颤抖了一下,跌跌撞撞从庭院的砖地上奔过来,踩着了绿色的秽物差点滑倒,双手抓住仙草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仙草自进这个屋院以来。还没见过丈夫哭泣时会是什么样子,这是头一回,她大为感动。白嘉轩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仰起脸像个孩子一样可怜地问:“啊呀天呀,你走了丢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温柔地笑笑说:“我说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这样子好。”
白嘉轩抹掉挂在脸颊皱折里的泪水,拉仙草去镇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挣脱丈夫的手说:“没见谁个吃药把命搭救下了。这是老天爷收生哩,在劫难逃。你甭张罗抓药煎药的事了,你瞅空儿给我把枋钉起来,我跟你一场,带你一具枋走。不要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够我的了。”说完,她就洗了手拴起围裙,到面瓮里挖面,又到水缸里舀水,在面盆里给丈夫揉面做饭。白嘉轩吃惊地瞧着女人镇静的行为,转身走出街门找冷先生去了。他随即撤着一摞药包回来,在庭院里支起三块砖头架上沙锅,几乎趴在地上吹火拨柴。一柱青烟冒过屋檐,在房顶上滞留下散。
仙草拒绝喝药:“那啥也不顶,我不喝,让我安安宁宁死了算了,甭叫人临死还喝苦汤苦汁。”白嘉轩无奈叫来鹿三劝解。鹿三在衣襟上搓着手掌竟发火了:“你这人明明白白的嘛,咋着忽儿就麻迷了?你喝嘛,你咋能连药也不喝!”仙草平静地瞅着鹿三诚心憨气的脸色。伸手端起腕咕嘟嘟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紫色药汁,刚放下药碗就哗啦一声吐到脚地上。鹿三立时用双手捂住脸蹲下身去,瘫坐在门坎上。白嘉轩抡起拳头砸下去,桌上的药碗哗啦一声飞散落地,鲜血从他的手上滴注到地上,和紫色的药汁汇合到一起。
仙草的沉静令白家主仆二人震惊慑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频繁地跑茅房,一次比一次拉得少,呕吐已如吐痰一样司空见惯。在跑茅房和呕吐的间歇里,她平静地捉着剪刀,咔嚓咔嚓裁着自己的老衣,再穿针引线把裁剪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