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上,站正之后,举起了右手。白灵并排站好,也举起右手,心头像平静而炽烈的熔岩。
这家四合院的男女老少正集中在厅房明间客厅欣赏唱片,他们的大公子最近从上海捎回来一架留声机,新奇得使全家兴奋十足。同时捎回的还有唱片,全是软声细气的越剧和嗲声奶气的流行音乐,只有一张“洋人大笑”的唱片使全家老少咸宜,于是每天晚是客厅里都充斥着洋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粗嘎的尖细的,粗野放肆的,阴险讥讽的,温柔的,畅快的,痛切的笑声。在洋人们的笑声的掩护下,白鹿原上两个向宗同族的青年正在这里宣誓,向整个世界发出庄严坚定的挑战。
宣誓完毕坐下来之后,鹿兆腑坦诚地说:“我又想起我入党宣誓的情景。我每一次介绍同志入党宣誓就想起我入党宣誓的情景。”曰灵问:“你入党宣誓是怎样的情景?”鹿兆鹏说:“那阵儿不是公开宣誓的呢!”他怀着新鲜的却似遥远的记忆说:“我们一起宣誓的有九个人,现在连我在内只剩下三个了。三个给大哥煎了,两个随大哥走了,一个经商去了,而且发了财,咱们现在就在他屋里坐着。”白灵问:“他们没有供出你?”鹿兆鹏笑了说;“他们首先供的就是我,算我命大。”接着又说:“大哥这回翻脸,小兄弟血流成河。大肆逮捕,公齐杀害,全国一片血腥气,唯独我们这座古城弄得千净,不响枪声,不设绞架,一律塞进枯井,在全国独树一帜,体现着我们这座十代帝王古都的文明。”白灵说:“中世纪的野蛮!”鹿兆鹏说:“一切得重新开头。白灵、你说说你这会儿想什么?”白灵说:“我想到奶奶讲下的白鹿。咱们原上的那只白鹿。我想共产主义都是那只白鹿?”鹿兆鹏惊奇地瞪起眼睛愣了一下,随之就轻轻地摆摆头笑了:“那真是一只令人神往的白鹿!”
白灵头一次主动去找鹿兆鹏是迫于无奈。她知道这是不能允许的。鹿兆海从军校学习期满回到到本城,带给她一个意料不及的难题,他已改“共”为“国”了,而她恰恰在他归来的前改“国”为“共”了。她和他在热切的期待中突然发觉对方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双方都窝了兴致,都陷入痛苦。她相信自己无法改辙,也肯定他不会更弦,对于第二次约见丧失信心,于是就去罗嗦巷寻找兆鹏。他们是亲兄弟,他有责任帮助她处理这件十分为难的事。鹿兆鹏严厉地批评她来找他的冒险行为,不经通知绝不许随便找他,后来却仍然答应她前去见自己的弟弟……
鹿兆海去榆林归队前夜找到皮货铺子,对白灵说:“我们出去走走,我明天一大早就上路了。我想和你说说话。”白灵就跟他走出来,不自觉地又走到抛掷铜元游戏的地方,白灵触景生情,抓住鹿兆海的手几乎是乞求说:“兆海,你退出‘国’吧!你哪怕什么党派都不参加也好。”鹿兆海紧紧攥着白灵的手说:“我向你让步,我听你的,我退出‘国’这可以,你也退‘共’吧!咱们俩干脆什么党派都不参加,你教你的学生,我当我的兵,免得‘国’呀‘共’呀是是非非。”白灵猛地拉出手激烈地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参加的那个国民党怎么杀戮异党,抓住了甚至连审问的手续也不走就塞进枯井!你参加这样的党难道不怕脸上溅血?”鹿兆海却沉静地说:“我想和你和解,你还在坚持偏见跟我争执。”白灵说:“我没办法忘记枯井里的惨景。”鹿兆海说:“你回咱们原上去看看,看看共产党在原上怎么革命吧!
他们整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令人不寒而栗。争论比以往更加激烈,更加深刻。
鹿兆海再次妥协:“这样吧,咱们谁也改变不了谁,就等一等看吧!等过上几年,也许看得更清楚了,说不定你,也说不定我,全自动改变的。”白灵说:“好,我等着。”鹿兆海转过身说:“明天我就走了,说不定几年才能回来。我现在只有一条——”白灵问:“什么呀?”鹿兆海说:“我们再见面时,也许依然没有结果,也许有一方改变了而得到一致。我只要你答应一条,在我走后几年,在我们下回见面之前,你甭应允任何求婚者。”说到这儿又抓住白灵的双手:“我们有那枚铜元为誓,我要是失去你,我将终生不娶。”白灵动情地说:“放心走吧!我盼着你回来时再不跟我争辩。”鹿兆海说:“每一次见面我都不会忘记。今晚的话咱们都记住。白灵说:“你好像信不过我?好像疑虑着什么人要夺走我似的?”鹿兆海说:
“我害怕把这个包袱背到榆林沙漠去。敞开说吧,你上次为啥让我哥代你出面?白灵说:“他向你解说过了他出面的原因。”鹿兆海说:“我那晚非常憎恨他。”白灵说:“你也太……”鹿兆海激动地说:“我看见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我对你太专注。”白灵叹口气说:“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想……”鹿兆海:“无论任何人,哪怕是我的亲哥,谁夺走你,我就不认他是天王老子!”
白灵再见到鹿兆鹏时就觉得有点不自然,鹿兆鹏像灵敏的狐狸一样嗅出了白灵异常的神情,警觉地问:“有什么情况?”白灵说:“没什么情况。”她的神情更引起鹿兆鹏的警惕:“白灵同志,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情况都不能隐满。”白灵说:“个人私事。”鹿兆鹏说:“个人私事也不能隐满。”白灵担心引起鹿兆鹏的隐忧,就恢复了她素来的爽朗:“你猜你兄弟怎么着?怕你把我夺走了!”鹿兆鹏大瞪两眼,骤然红了脸,摆一下手尴尬地笑了:“扯淡!”
白灵随后和鹿兆鹏也不常见面。她在豆腐巷小学校任教员,负责学生运动,刚刚成功地组织了中正中学的一场学潮。在这之前已经参与和组织过两所学校的学潮,接着就想以中国最高统治者蒋的名字命名的中正学校也搞一次。中正中学在古城被政府命名为一所模范学校,教员乃至学生都逐个经过审查,绝无异党嫌疑。白灵抓住学生对伙食不满的机会,促进了一场激烈的算伙食帐的学潮。结果是贪污学生伙食费的总务处长被收审,校长也被撤职。白灵兴奋鼓舞:“看来中正的学校也不是模范!”这当儿鹿兆鹏召见她:“要不失时机地把饭馍斗争提高到反黑暗的政治斗争。”白灵说:“我有信心。”鹿兆鹏随之告诉她:“我要离开这儿。”白灵说:
“我能问去哪儿吗?”鹿兆鹏笼统地说:“山里”白灵又问:“去多久?”鹿兆鹏说:“难以估计。”白灵就不再问了。鹿兆鹏郑重地说:“兆海马上要回来了。十七师撤回来了。”
白灵在豆腐巷小学校接待了鹿兆海。她瞅见他一身下级军官服装就觉得他们的关系将要完结了。他在她的小房间里坐下,一只手攥着茶杯,另一只手夹着烟卷。
他的脸色不仅没有因为北方的沙漠和严寒变得粗糙,反而红润细腻了,只是上唇的黑青色胡碴子变化明显。她笑着说:“你倒更细和了。”鹿兆海说:“那地方水好。
”他笑着侃侃而谈,“那地方是一眼望不透的沙漠。走十天八天见不着人烟,见不着树木,只看见一片沙子。到那儿你才明白,厉代皇都为啥要选在咱们这个关中……可那儿有好水。那水养的娃子一律是吕布的模样,那水养的女子一路都是貂蝉的姿色。我待了这几年也沾光了……”白灵说:“你该在那儿给你引回个貂蝉。”鹿兆海说:“我还是恋着白鹿原上的……”白灵抿住嘴没有说话。鹿兆海却豁朗地说:
“我这回回来有一点收获,再不逼你了。我知道我变不了,你也没变。但我再不逼你改变什么了。你可以随意嫁人。我嘛……我还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了人我发誓再不娶妻……你可以验证我的话。”白灵说:“这又何苦?你这样说让我怎么办?”鹿兆海说:“没有办法。我走南闯北这多年,愈是相信世上找不到我心里的你了。”白灵赌气地说:“我明天就嫁人!”
…………
木轮牛车嘎吱嘎响着,终于驶出白鹿原坡下的滋水河川。回头望去,河川的出口恰如一只嘈叭口;口下便是山坡终结,眼前立刻展现出辽阔无垠的渭河原野,滋水蜿蜒着把进原歧流入渭河去了。到这儿才又看见了太阳。太阳在河天相接的地方已经变得难以辨认,像一只破碎的蛋黄,金黄的稠汁流摊开来,和黑色的乌云搅和在一起。白灵的心开始紧揪,到哪儿去寻找鹿兆鹏?
第二十四章
白灵回到城里第二天,就向黄先生汇报滋水之行的情况。这是她受命去滋水时就跟黄先生约定的,地点仍然是二姑父的皮货铺子。白灵上完课没有吃午饭就走出了豆腐巷,在二姑家所在的巷口一家泡馍馆门前如期而遇黄先生,两人就走进皮货铺子。白灵对姑父喊:“姑父,我又给你拉来一个买主。”皮匠见到买主像见到财神爷一样虔诚地咧嘴笑起来,妻侄女虽然至今未能攀上高枝光耀皮货铺子,但隔三错五不断给他拉来买主也算不错,于是就认真地征询买主对鞋的式样、皮子颜色的选择,然后就量脚的长短宽窄和肥瘦。白灵在一旁嗔声叮咛:“这位先生是个细活人,穿衣穿鞋讲究得很,姑父,你得做法细点儿。”随后就领着黄先生坐到里屋里,把自己到滋水得到的关于三十六军的情报详细地汇报给他。黄先生说:“按你姑父说的取鞋的日子再见面。”
白灵赶后晌上课又回到豆腐巷小学校,心里平静得像一泓秋水,那是圆满完成一项重大而又神秘的工作之后的心理报偿。这种情绪仅仅保待了一个后晌,当叽叽碴喳纷纷攘攘的学生放学离校之后,她在自己的房子里坐下来就又躁动不安起来。
一种孤寂,一种压抑,一种渴盼,一种怨恨交织着心境,便她无法平心静气批阅学生们的作业,甚至怀疑自已不适宜做这种极端秘密的工作。她至今也不能估计出这座古城里究竟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为着那个崇高的自的秘密地战斗着,她仅仅只认识鹿兆鹏和黄先生;她同样估计不来有多少同志被当局抓去了,古城的古井里填进去多少同志尸体。“我碍着大姑父面不好出手!”白灵仿佛又听见哥哥孝文职业性的习惯用语——出手,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用语,一旦他出手,就宣告了一个活蹦蹦的人的死期,就给古城的枯井增加一个装着革命者的麻袋。孝文说着出手时那种顺溜的语气就像二姑父说着自己皮鞋时的得意,也像教员走上讲坛让学生打开课本一样自然。白灵真后悔没有抽他一个嘴巴,好让他记住再不许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出手不出手的用语,更不许他用那样顺溜自然的语调显示出手与未能出手的得意和遗憾。整个国家正在变成一架越来越完备也越来越强大的杀人机器,几百万军队和难以估计的宪兵警察以及特务,首要的任务不是对付已经战领华北的日本侵略军而是剿杀共产党,连滋水这样的小县城也建立起来专门对付共产党的保安大队,培训出来像孝文这样的不说杀也不说抓,而习惯说出手的职业性地方军人。鹰鹞在空中瞅中地面小鸡箭一般飞扑下来的时候,称为出爪,狼在黑暗里跃向行人时称作出牙,作为保安队员的孝文在从裤兜里掏出手枪射击鹿兆鹏时便自称为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不过是一字之差,其结局却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寻我的猎物一下子抓到爪心,或咬进嘴角,或撕碎吸了噬了,就撂进枯井里去。
白灵简直忍受不了夜的静寂,在门与床铺之间的脚地上踱步,心如焚烧似的急于见到鹿兆鹏。半年之久了!罗嗦巷最后一面,他竟去了红三十六军。全军覆没之后,他又逃潜到白鹿原上,在孝文未能及时出手时,他侥幸地逃脱了。他现在仍潜在原上。她想见他,不仅是想看他半年以后是黑了瘦了伤愈了,而且有一种揪心的逼近的亲情在挠抓她的心。她已经意识到一个重大的心理变化,从昨天到今天的两天时间里,鹿兆海在她心目中急遽地暗淡下去,而他的哥哥鹿兆鹏却急遽地在她心里充溢起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推进国民革命!”兆海的理想和抱负曾经唤起她的毫无保留的赞同,可是,当当初那种国民革命变得不再是驱逐封建军阀而是屠杀人民的时候,鹿兆海的抱负和志向就令她不仅是惋惜了。鹿兆鹏在那架巨大的杀人机器里侥幸逃脱,她在孝文职业习惯的语气里才朋朗地感觉到自已与那个人不可分割地粘结在一起。她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鹿兆鹏呢?
这种情绪有增无减继续了三四天,而且形成一种规律性的循环,白天她和学生们在一起,学生们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