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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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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陡到满仓领着人把木料砖头瓦片全部拆光送走,又挖下了木格窗子和门板,白嘉轩恰当此时走到前院,瞅一眼残垣断壁和满地狼藉的土坯碎砖,把正在殿后查巡的满仓叫住,客客气气朗声问着“满仓你们拆完了?”满仓不好意思地笑答:“完了完了……伯。”白嘉轩说:“你再看看还有啥东西没拿完?”满仓依然笑容可掬地答:“没咧没咧啥也没咧……伯。”白喜轩却认真地说:“有哩!你细看看。”满仓干笑起来:“伯你耍笑侄儿哩!不用细看……”白嘉轩加重声色喝住转身欲走的满仓:“你甭走。你把东西没有拿完不能走。你蹲下仔细想想,啥时候想起来再走。”说着双手拄着拐杖,紧紧盯住满仓。满仓怯着族长伯伯真的蹲下来不敢走了。
  街巷里不一会使聚集起来一伙儿看蹊跷的事。白嘉轩心里却道:“我看你鹿子霖还不闪面儿?”
  鹿子霖来了。听到满仓被白嘉轩扣留的消息就赶来了,双手打着躬抱歉的说:
  “嘉轩哥我本该早来说给你说一声,保障所来了上头的我脱不开身……满仓你咋搞的?说啥冲撞你伯的话啦?还不赶快赂礼……”白嘉轩把拐杖靠在肩头,腾出手来抱拳还礼:“子霖呀我真该谢承你哩!这三间门房撑在院子楦着我的眼,人早都想一脚把它踢倒。这下好了你替我把眼里的楦头挖了,把那个败家子撵出去了,算是取掉了我心里的圪塔!”鹿子霖原以为白嘉轩抓满仓的什么把柄儿寻隙闹事,完全料想不及白嘉轩这一番话,悻悻地笑笑说:“孝文实在箍得我没……”白嘉轩打断他的话:“孝文箍住你踢地卖房我知道……我叫满仓甭走,是他给你把事没办完哩!
  ”鹿子霖说:“还有啥事你跟我说,兄弟我来办。”白嘉轩说:“你把木料砖瓦都拿走了,这四都墙还没拆哩!你买房也就买了墙嘛!你的墙你得拆下来运走,我不要一块土坯。”鹿子霖心里一沉,拆除搬走四面墙比不得揭椽溜瓦,这十来个人少说也得干三天,这些饿臭虫似的侄儿们三天得吃多少粮食?他瞅一眼街巷里看热闹的人,强撑着脸说:“那当然当然……”白嘉轩仍然豁朗他说,“你明天甭停,接着就拆墙,越早越快弄完越好!咋哩!门户不紧沉喀!再说……我也搭手想重盖房哩!”

第十九章
  鹿子霖刚走进保障所的小院,白鹿中医堂抓药的相公就跟进来说:“先生请你过去有话,甭耽搁。”鹿子霖在走向中医堂的街道上盘算着如何向冷先生解释买来拆掉白家门房的举动,除了这件事,他想不到还有什么紧要事会促使冷先生一大早就着人来叫他。走进中医堂,冷先生把他引到后边的寝室,开口时一脸的惊慌:“你知道不知道?兆鹏给田总乡约逮往!”鹿子霖大惊:“你听谁说的?啥时候出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晓!”冷先生说:“早起一开门来了南原上一个病人,说是昨晚夕在学校里给逮住的,”鹿子霖惊诧不已:“他还在原上?我的天老爷!通缉告示贴得满原上都是,他居然还没离原……”冷先生说:“听说他刚刚从城里回到原上,想煽动饥民起来闹事,倒没料想他的一个共产党兄弟儿给田总乡约告密了。再问旁的我也说不仔细,事倒是实事,田总乡约连夜押送到县上去了……你说咋办?”鹿子霖说:“活该!死得!把这孽子拗种处治了,我倒好说话好活人了!”冷先生说:“你说的是气。你我现在这年岁,还有多少话好说还有多少人好活呢?没有多少了,你我而今都活儿女的人哩!”鹿子霖咳了一声竟落泪了,泣不成声地说:“我一家好端端的日子全坏在这龟孙子身上。他参加共产党跟着背亏带灾且莫说起,单是婚事……教我总也觉得对不住你老哥哥呀!我说的不是气话是实心话,把他龟孙处治了倒好!仓里县里再不疑心我鹿子霖通共的事了;家里的事也好办了。让人家名正言顺再嫁去,我在你老哥面前不就好说话好活人啦吗?”冷先生说:“我今日叫你来可不是说这话的。我知道你想救他说不出口。”鹿子霖仍然坚持说:“我不救。”冷先生说:“你不救我救。我的女婿呀!”鹿子霖说:“你救也是白救。
  他把田总乡约押到铡刀下你也知道,田总能饶他?上边现在对共产党是‘宁错杀一千决不轻放一个’。他完了他兆鹏龟孙这回完了!你也甭劳神了,白劳神又折财…
  …”冷先生说:“我准备倾家荡产,只要能救回我的女婿!”鹿子霖连忙接上说:“你是真个把他救下了,他就不敢再拧拗了。他也明白他的命是你给拾回来的。”冷先生说:“你今日个留神一下,田总乡约一回来你就给我说一声。事不宜迟。听说对共产党现时是快刀斩乱麻,审也不审就填了井了!”
  西安当权的国民革命政府对共产党整治的手段简截了当,不作正经审讯也不屑张罗声势示众游街也很少公开枪崩,逮住后先打后问问不出什么就装进麻袋扔进废弃的苦水井里,打得问出了什么而又觉得此人不宜存留于世也同样干脆地扔进井去。
  鹿子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日去了三次白鹿仓,直到晚夕才看见田福贤骑着马从县上回来,他抢在田福贤前头说:“我已经听说了。逮住那个龟孙为国家除了害,也为我挖了眼中钉!总乡约你知道我的脾性,我不在乎心平时吃四个馍现在还吃两双。”田福贤却更富人情味儿他说:“再咋说总是你的儿嘛!他要是共党的小毛猴分子好办,让他写一张悔过自新书,我再给岳书记说说情也就算了;你知道他属大案要犯,甭说我,岳书记也不敢擅自处治,在县上只打个过身就直接送城里了……
  ”鹿子霖表白了一番于兆鹏被捕乃至被镣都闭眼不理的话,回来却急忙告诉冷先生:
  “田总乡约回来了。”
  冷先生立即实施营救女婿兆鹏的谋略。他吩咐鹿子霖回家去把大车套好吆来,和相公一起动手把十只装中草药的麻包抬上大车,声言要把这些积压的药材送到城里去卖掉,饥荒年月人命如纸没有来看病抓药了。他辞退了刘谋儿要鹿子霖亲自掌鞭吆车。他吩咐鹿子霖绕道走过白鹿仓门口“子霖你去叫一下田总乡约,他女人病了让他跟我一路走,顺路给他女人看看病。”田福贤失急慌忙跑出仓门,深信不疑地爬上大车,连声询问他女人得啥病要紧不要紧。冷先生一如往常的简洁:“早起你的一个亲戚来叫我我抽不开身去,大体问了一下病情给抓了两服药拿走了,你甭急也甭问,问多了我也说不上来,咱们顺路去看看,我还到城里送药哩!”青骡拉着大车在乡村间的官路上咯吱咯吱叫着,一直西进,终于停在一幢高大的门楼下,冷先生打了个哈欠从车上下来。
  
  进入田家的深宅大院,田福贤把睡意正酣的女人间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莫名其妙地问冷先生:“内人没有病呀!也没有让谁去请先生呀?”冷先生却说:“我又给人骗了,那人冒充总乡约的亲戚,骗了我两服药……小事一桩……”说着就往门外走,鹿子霖从大车轮下钻出来丧气地说:“糟了糟了!轴颠断了走不了了!”于是十只捆扎严密的麻包从车上卸下来送进屋里,田福贤爽气地说:“明日让车木匠换外轴就是了。倒好倒好!咱兄弟仨难得聚在一起喝一盅。”酒过三巡之后,冷先生解开了堆在台阶上的麻包,又擎着灯台让田福贤看他的“宝药”。田福贤看了看麻包瞪起眼来,鹿子霖惊诧得差点叫出来,伪装药包的麻袋心里包裹着一堆硬洋,十只麻包一个不空。田福贤说:“先生你这算做啥?”转过身厉声斥责鹿子霖,“你这样弄法儿,你得跟兆鹏同罪!”鹿子霖吓得面如黄表:“田大哥我真的不晓得先生葫芦里装啥药……”冷先生说:“你想法子放人。我救兆鹏只认得他是我的女婿。我的女子从一而终这是门风。我再没办法就逼你想办法。”田福贤急头慌脑摊开双手:“好我的先生哥哩!你这是逼着兄弟跳华山嘛!”冷先生说:“你想想办法,你能想下办法。我知道你有办法可想。“田福贤苦笑:“我一个小小白鹿仓总乡约,还不就是占着一道缝的臭虱!我能有个屁办法!”冷先生说:“实在没法子了也就算了嘛!这点子银货扔到你这儿,咱们得空儿来喝酒就是了。”田福贤坚持不允:“你把麻包封严装到车上拉回去,我尽量想办法;你不拉走我就不管了!”冷先住说:“我一辈子还没弄过二回头的事。”
  重新上路驶出村庄以后,鹿子霖大声嘘叹起来:“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个冷先生!你事先也该给我亮个底儿嘛!吓我一跳……先生哥,麻包里装了多少硬洋?”冷先生坐在车厢里淡淡他说:“我没点数儿。我向来不数钱。这几年攒的货全端出来了。让田总乡约慢慢儿点去。”鹿子霖叹惋起来:“恐怕你这十麻包银元撂不响!”冷先生说:“撂响也罢不响也罢,反正撂出手我就不管它了。”
  田福贤当夜把麻包里装的银元腾出来,埋到院子西墙根那棵合抱粗的香椿树底下。他也没有数数儿,用竹条担笼象揽拾石头瓦碴一样把银元倒进香椿树下的深坑里,点数儿已经没有多少意思了。他接着在西原故居的房屋里住了三天,谢绝一切前来问安的巴结的新朋友。只说他在外头干公事累得受不了了,需要在家里养息几天。第四天早上他骑马回到白鹿仓,后晌召集起九个保障所乡约和一些大村有影响的头面人物的联席会议,提出一条建议:“要求省府将共匪鹿兆鹏押回白鹿原正法。
  ”得到与会者一致响应。田福贤第二天骑马进省城去,闯这个机关奔那个衙门牙硬辞坚,申述白鹿原几万乡民正当而又强烈的要求,把在白鹿原上滋生又在白鹿原上闹事作乱的共匪鹿某押回原上就地正法;三天后,以贺耀祖打头的三十多人的乡民请愿团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门前,声言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就永远跪下去绝不起来;国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被党部召回城里;他不仅不劝退乡民而且说服省党部郑重考虑乡民要求,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而且可以让社会各界看看共匪作为是何等不得人心……鹿兆鹏被押回白鹿原来了。
  
  杀人场地选择在县立白鹿镇初级小学的土围墙西边,离上墙五尺挖着一排七个深坑,七个被捆绑着的人面对墙壁,穿着显眼的是唯一身着褐色袍衫的鹿兆鹏,他跪伏在中间,其中六个被宣布为杀人抢劫截路挡道的土匪和贼娃子。选择这儿做刑场再明白不过,这所学校是鹿兆鹏在原上煽动共党革命的老窝巢,以示震慑。执行刑法的是白鹿仓的团丁,他们自级建以来第一次得到出风头的机会,格外威武地站成一徘。枪声响过,墙头上冒起一片蓝烟,七个人不见谁哼一声就毙命了,他们的上下嘴唇铁丝串结在一起。尽管石印的杀人通先贴到每一个村庄的街巷里,仍然激不起乡民的热情好奇,饥饿同样以无与伦比的强大权威把本来惊心动魄的杀人场景淡化为冷漠。
  
  鹿兆鹏已经被转移到白鹿书院。田福贤玩了一个换人的把戏。在鹿兆鹏被押解回原之前,田福贤从县监提回来六个死刑。说是以壮声势,其实是为了鱼目混珠。
  鹿兆鹏被解回白鹿仓的当天晚上,只在那个临时作为监房的小屋里躺了不到一个小时,随后就被悄悄抬上他父亲亲自赶来的骡马大车,顶替他的替死鬼被强迫换上了他的长袍。“冷先生故伎重演,大车上又垒堆起十个药材麻包,只不过没有装进银元。而是掩盖着一个死刑犯人。他们把车赶到原坡头上,搀扶着兆鹏走进白鹿书院。朱先生接过人以后说:“你们走吧!再不要来了。”
  鹿兆鹏躲在白鹿书院连睡三天,轮番审讯整得他精疲力竭,种种民国新刑法整得他体无完肤,睡过三夭三夜才缓过精神,饭量骤增。师母朱启氏给他精心调养,早起一碗鸡蛋羹,午间是变换花样的面,晚上熬下红豆小米粥,他很快就调养得面色温润了。
  
  朱先生在他来到之前被县府抽调去做赈济灾民的事,隔三错五回书院来,回来时只问问他的身体恢复状况就离开了,没有一丝他闲谈的意向。这一晚,朱先生回来了,他走进先生的卧室去告别,也向温柔敦厚的师母表示谢意,他看见先生和师母在昏黄的油灯。下喝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凭着气味可以辨别出黑豆的苦涩,心藏的感激的话倒说不出口来。鹿兆鹏默默地坐下来,“我要走了。”师母说:“你能走得动?”朱先生没有说话,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黑豆惨儿。兆鹏做出一副轻松玩笑的样子问:“先生,请你算一卦,顶卜一下国共两党将来的结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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