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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起来追到黑娃面前,伸开左手擦着的拳头,掌心里有两枚银元,解释说:“这是饭钱。俺娃在城里仨月吃人家饭的饭钱。咱不白吃人家的。”黑娃铆劲儿朝那手心的银元吐一口唾沫儿:“给你这老不死的胆小鬼留下买寿衣置枋①去!,
更使黑娃恼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发动不起来,他把在“农讲所”听下的革命道理一遍又一遍他讲给人家,却引发不起宣传对象的响应。眼看着鹿兆鹏的培训班开班时日已到,他仅仅只发动起来两个人,一个是开配种场的白兴儿,一个是他的女人田小娥。另外七个弟兄的成绩也参差不齐,有的发动下十四五个人,有的七八个,最少的四五个,反而都比黑娃成绩突出。尽管如此,弟兄们仍然尊他为大哥。鹿兆鹏宽慰他说:“黑娃你甭丧气,那不怪你。咱们白鹿村是原上最顽固的封建堡垒,知县亲自给挂过‘仁义白鹿村’的金匾。”
第一期“讲习班”如期开班。开班那天请来了贺家坊的锣鼓班子。贺家坊的锣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儿家伙,也叫硬家伙,雄壮激昂震撼人心,却算不得原上最好的锣鼓班予。在白鹿原最负盛名的锣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家伙,其声细淑婉转,听来优雅悦耳。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游猎至此,听见了锣鼓点儿就驻足倚马如醉如痴,遂之钦定为官廷锣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动时,都要进京献技。白鹿村锣鼓班子的班头是白嘉轩,敲得一手好鼓,鼓点儿是整个锣鼓的核心是灵魂是指挥,他自然不会领着锣鼓班子前来给黑娃们凑热闹。贺家坊的瓷豆家伙班子踊跃赶来了,领头打着龙旗的是策划过“交农”运动的贺家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经作古。贺老大一头黑白混杂的头发,一脸白黑相搅的串脸胡须,走到学校门口插下龙旗就对黑娃说:“黑娃你说敲啥?今日个由你点。”黑娃不加思索他说:“敲《风搅雪》。再敲《十样锦儿》。敲了《十样锦儿》再连着敲《风搅雪》。”忙得晕头转向的鹿兆鹏从屋子里小跑着赶到学校门口,双手握住贺老大的手说:“你那会儿用鸡毛传帖闹交农,咱们这回敲锣打鼓闹革命。”贺老大说:“你们比我争①!”
鹿兆鹏特邀贺老大在开班典礼上讲话。贺老大讲了那场“交农,运动之后说:
“娃子们你们比我争。我不算啥。我那阵儿不过是反了一个瞎县官,你们这回要把世事翻个过儿,你们比我争。”锣鼓和鞭炮声中,“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的牌子挂在学校门口,白地绿字,绿色是庄稼的象征。黑娃被宣布为筹备处主任。他走上讲台只讲了一句:“凤搅雪!咱们穷哥儿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
送走黑娃等一帮子农协会筹备处的骨干已经夜深,鹿兆鹏感到很累,伸开双臂连连打着呵欠,正想关门睡觉,不料田福贤推门进来说:“杀两盘。”鹿兆鹏也突生兴致:“好好好!我这一向对下棋兴趣淡了,咱俩玩‘狼吃娃’,或者耍‘媳妇跳井’行不行?”他们玩起了勺良吃娃”的游戏。除了这两种游戏白鹿原还流行一种更复杂的类似围棋的“纠方”游戏。这三种游戏都是在地上画出方格,选用石子泥团或树枝树叶为子儿,在各个村子风行不衰,一般人在小小年纪就学会入迷了。
鹿兆鹏小时候一直读书无法领会这种游戏的乐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个村子跑动才学会了。田福贤自当上国民党白鹿区区分部书记以后,常常找区分部委员鹿兆鹏下棋,对乡村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的游戏更是乐而不疲。田福贤嘴角叼着又长又粗的什邡卷烟得意他说:“兆鹏呀,看看你又输咧!我当狼你当娃,我的三条狼把你的十五个娃吃光吃净一个不剩:你当狼我当娃,我的十五个娃你只吃了俩,剩下十三个娃打死了你三条狼;不管当狼当娃你都赢不了嘛!”鹿兆鹏输急了说:“咱们耍媳妇跳井。”田福贤游刃有余他说:“行呀!就要‘媳妇跳井’。
耍几回你肯定得朝井里跳儿回。不是我吹大气,论洋学问你比叔高,论新名词洋码字你比书说得多念得利:玩起乡下这一套套耍活儿来,你还毛嫩着哩不行哩!”鹿兆鹏在地上用粉笔画好了格子说:“你先甭吓人呀!到底是我这个小媳妇跳井还是你这个老媳妇跳井,走着瞧吧!”一边走着一边聊着。田福贤问:“兆鹏呀,我有件事解不开,你让先生领着学生满村写字,那些话我都能解开,只有一句解不开,‘一切权力归农协’是啥意思?”鹿兆鹏说:“那话再明白不过,我不信你解不开。
”田福贤说:“真解不开。一切权力都归了农协,那区分部管啥哩?白鹿仓还管不管了?”鹿兆鹏说:“这个问题今日‘农习班’开班时都讲了,你干啥去了?我前几天就给你打招呼,作为区分部书记你要到会讲话,你却不来。”田福贤说:“县党部通知我去开会,没来得及给你说一声。”田福贤确实到国民党县党部去了,不过不是得到开会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该怎麽对付鹿兆鹏的“讲习班”开班之邀。就托词去了县上。县党部岳维山书记说:“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部应付不了,你还能搞国民革命?”岳书记谈了许多话,归结起来说就是一句,共产党煽动农民造反完全是胡闹;但现在国共合作咱不能明说人家胡闹,作为区分部书记你心里必须认清他们是胡闹。田福贤心里有了底才来找鹿兆鹏要“狼吃娃”和“媳妇跳井”的游戏,其实他早都看到了遍抹在各个村子墙壁上的大字标语,最令他反感的就是“一切权力归农协”这一条。田福贤进一步问:“兆鹏,既然一切权力都要归农协,那我就得向农协移交手续。”鹿兆鹏说:“这个问题农协还没研究。再说农协还在筹备阶段,等正式成立以后再说。你是区分部书记,就应该跟农协站在一起,站在一起就不存在权力移交的问题而只需分工了。”田福贤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子儿得意地叫起来,“兆鹏呀,你又该跳井罗!跳啊往下跳!”连着耍了三回,鹿兆鹏输了三回,都是被对方逼堵得走投无路而跳进了象征着水井的方格。鹿兆鹏说:
“你的耍活儿耍得好。你甭得意噢大叔!我总有一天要赢你的,非逼得你这个老媳妇跳并不可!”
黑娃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旷世未闻的凤搅雪。黑娃鄙夷地摈弃了那两个熊包软蛋,很快又结识了两个生冷不计,死活不顾的硬家伙,革命十弟兄又捏成拳头了。赶到为期十天的“讲习班”结束,革命十弟兄又扩大为三十六弟兄。当他们端着酒碗起誓结义的时候,便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威慑的气氛。
第一块农民协会的牌于是贺老大在贺家坊村挂出来的,仍然是白地绿字。不出半月,第一批重点发展的十个村子有九个都召开了村级农民协会的建立大会,也挂起了白地绿字的牌子,只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动。黑娃气恼他说:“我在原上能刮起风搅雪,可是在白鹿村里连一根鸡毛也煽不起来。”鹿兆鹏显得胸有成竹:“我们最后再来围攻这个封建堡垒。”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个村子的农民协会里分别担任重要角色,他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听他们的领袖鹿兆鹏作第一步工作总结和第二步工作计划.“同志们,我们已经打开了局面。同志们,我们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顺利,步子也要迈得大一些,在五十六个村子里建立起农协。一当这五十个村子都挂起我们白地绿字的牌子,我们就建立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革命三十六弟兄激动得从椅子上纷纷跳到桌子上,一个弟兄说,“我们建立了农协得办点大事,人家说我们农协剪纂几拆裹脚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话引起三十六弟兄热烈反响,连黑娃也忍不往说。“人家不怕我们。”鹿兆鹏纠正黑娃的话说:“我们不要人家怕。问题的关键是群众信服不信服我们。我们提倡女人剪头发放大脚是对的,禁烟砸烟枪烟盒子也得到群众拥护,我们还得进一步干出群众更需要干的事来。同志们,说说群众反映最大的问题……”又一位弟兄说:“要叫群众害怕咱或者说信服咱能干实事,把三官庙那个老骚棒和尚给收拾了!”
腊月二十三白鹿镇逢集日,置办年货兼看热闹的人空前拥挤,古老小镇狭窄的街道几乎承受不了汹涌的人流而要爆裂了。斗争三官庙老和尚的大会第一次召开,会场选在白鹿村村中心的戏楼上,其用意是明白不过的。年逾六旬的老和尚被捆绑在戏楼后台的大柱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劫数。
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土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交租要男人来,而秋未议定租地之事,却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那些前来交办租地手续的女人无论美丑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
这个老骚棒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长得俏的长得丑的,一律不拒一律过手,这个秘密谁都明白谁也不愿说破。
白鹿村清静的村巷被各个村庄来的男人女人拥塞起来,戏楼下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后台那边不断发生骚乱,好多人搭着马架爬上后窗窥视捆在大柱上的老和尚。
按照议程,先由三个租他的佃户控诉,再由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主任黑娃宣布对老和尚的处置决议:撵走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官地分配给佃农。可是斗争会一开始就乱了套。头一个佃农的控诉还没说完,台下的人就乱吼乱叫起来,石头瓦块砖头从台下飞上戏楼,砸向站在台前的老和尚,秩序几乎无法控制。鹿兆鹏把双手握成喇叭搭在嘴上喊哑了嗓子也不抵事。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也不知该怎么办,这种场面是始料不及的。台下杂乱的呐喊逐渐统一成一个单纯有力的呼喊:“铡了!把狗日铡了!”弟兄们围住黑娃吼:“铡狗日的!”黑娃对兆鹏说:“铡死也不亏他!”鹿兆鹏说:“铡!”五六个弟兄拉着早已被飞石击中血流满面的老和尚下了戏楼,人群尾随着涌向白鹿镇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铡刀同时拾到那里。老和尚已经软瘫如泥被许多撕扯着的手塞到铡刀下。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人群突然四散,都怕溅沾上不吉利的血。铡刀压下去咔哧一声响,冒起一股血光。人群呼啦一声拥上前去,老和尚被铡断的身子和头颅在人窝里给踩着踢着踏着,连铡刀墩子也给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个农协的声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时间里,又有四五十个村子挂起了白地绿字的农民协会的牌子。黑娃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欢欣鼓荡的心情:“风搅雪这下才真正刮起来了。兆鹏哥,革命马上就要成功了!”兆鹏毫不掩饰领袖式的喜悦:“黑娃,现在立即去围攻那个最顽固的封建堡垒!”
大年正月初一被选定为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的日子,地点再一次选定了白鹿村的戏楼。
大年三十家家包饺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进了白嘉轩家的门楼。三十六弟兄要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说:“我一个人去。我想试一试我的胆子。”他穿了一件制服,是韩裁缝用机器扎成的。韩裁缝仍然摆着洋机器缝衣挣钱。黑娃走进白家门楼时不断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儿,一直走进门房和厢房之间的庭院,再走进上房正厅:
“我代表农协筹备处告诉你,把祠堂的钥匙交出来。”白嘉轩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前摆置供果,转过身来说:“可以。”黑娃瞅一眼挺得笔直的白嘉轩,不由地也挺一挺自己的腰,伸出手去接钥匙。白嘉轩的手没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钥匙的意向:
“现时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人到祠堂拜祖先时,当着全族老少的面我再交给你。”黑娃说:“这随你。”
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门外,他手里提着一个铁锤,咣当一声,只需一下,铁锁连同大门上的铁环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领头走进祠堂大门,突然触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里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他没有迟疑就走上台阶,又一锤砸下去,祠堂正厅大门上的铁锁也跌落到地上。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供奉祖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干净了,供着用细面做成的各式果品,蜡台上凝结着烧流了的红色蜡油,香炉里落着一层香灰,说明白嘉轩在三十日夜晚刚刚烧过香火。黑娃久久站在祭桌前头,瞅着正面墙上那幅密密麻麻写着列祖列宗的神轴儿,又触生出自己和小娥被拒绝拜祖的屈辱。他说:“弟兄们快点动手,把白嘉轩的这一套玩艺儿统统收拾干净,把咱们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