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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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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珠道:“那好极了。”她们四人一同站起来告辞,叮嘱小寒:“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小寒向绫卿道:“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去抚弄她的耳环道:

  “你除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么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小寒低头不答。绫卿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绫卿顿了一顿道:“他喜欢你。”

  小寒笑道:“什么话?”

  绫卿道:“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么独独这一次,你这么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小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么严么?”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着不着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怄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绫卿道:“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后,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说着,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绫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绸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揿电梯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见上来。小寒笑道:“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楼梯上走下去罢。”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么?”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绫卿不语。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么有吸引力么?”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么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裤袋里。

  峰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峰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峰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峰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坏了……

  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

  “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地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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