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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 作者:张悦然-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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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在想着那尾离开海洋的鱼。她有好听的声音。她的声音被交换掉了。然后她有了双脚。双脚会疼,可是她在明晃晃的琉璃地板上旋转16圈,跳舞如一只羽毛艳丽的脸孔苍白的天鹅。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可是我仍旧羡慕她,她有东西可以交换,她不欠谁的。我的声音只有蝴蝶和昆虫还有眼前这个神能的女子可以听到。这声音细小,可以忽略,无法用来交换。   
她瘦瘦的手臂再次伸向我。轻轻触碰我。她说我要你的躯体。我要你作为一朵美丽葵花的全部。   
我很害怕她。可是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别无选择。于是我问她,怎么要我的身体和为什么要。   
她说,等到一个时刻,你就又是一株葵花了。你回归这里。我要拿着你去祭奠一个人。她指给我看葬礼的方向。她说,就是这样了,你像她一样被我握在手里面。然后死掉。   
我也要做一场人生的终止符号了么?躺在别人华丽的棺木里,在黑衣人咒语般的祈祷中睡去了么?我看看山下那株濒死的花。她已经死去了。她睡在棺木的一角,头是低垂的。血液已经是褐色的了,无法再清澈。曾经属于她的眩目的春天已经被简单仓促地纪念和歌颂过了。她可以安心离开了。   
我到死都不想离开我的爱人。我不想把我的死亡捆绑在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上。我也不想等到棺木缓缓合上的时候,我在那笨拙的木头盒子的一角流干自己最后的血液。可是我无法描述我对那个男人的追随和迷恋。他就像一座开满山花的悬崖。我要纵身跳下去,这不值得害怕。因为这是充满回声的地方,我能听到无数声音响起来延续我的生命。我有我的双脚,我跟着他,不必害怕。   
我想我会答应她。   
然后我问死的会是什么人。   
她说,我爱的一个男人。啊,她说是她爱的男人。我看着这个黑色里包裹的女子。她的茂密的忧伤胜于任何一棵健硕的植物。我再也不害怕。她是一个焦灼的女人。我是一株焦灼的葵花。我们在这样清晨站在了一起。她讲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种碎玻璃的绝望。清晨的熹光照在那些碎玻璃上,光芒四射的绝望……我想靠近她,因为我觉得她的的绝望的光芒能够供我取暖。我想如果我可以,我也想伸出我的手臂,碰碰她。   
我们应当惺惺相惜。   
我说好啊。我愿意死了作为祭品。可是啊,为什么你会挑选我。你是一个人,你有可以活动的双手和双脚,你完全可以随便采一株花,你喜欢的,你爱人喜欢的花,放在他的墓上。你根本不必征询花朵的同意。   
她说,我要找一株心甘情愿的花。让她在我爱人的葬礼上会合着人们为他歌唱,她会认真地听牧师为他念悼词。她会在我爱人的棺木合拢的那一刻,和其他的人一起掉下眼泪来。   
风和云朵都变得抒情起来。我开始很喜欢这个女人。她的男人也一定不喜欢她。可是她努力地想要为他做一点事情。即使到了他死的那一天也不放弃。   
我说,好的,我会在你爱人的葬礼上做一株心甘情愿的葵花。为他歌唱和祈福。可是你告诉我,我可以拥有双脚地活多久。   
幽怨的女人说,不知道。你活着,直到我的爱人死去。他也许随时会死去。然后你就不再是一个女子。变回一株葵花。我会折断你的茎干。带你去他的葬礼。就这样。   
她好像在讲述我已然发生的命运。她安排我的死亡。她对我的要求未免过分。可是我看着这个无比焦虑的女人,她给她的爱情毁了。我永远都能谅解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我同意她的计划更美妙的了。我可以长上一双脚,可以跟着那个荷兰男人,在他眼中的熊熊火焰里铺张成一缕轻烟。袅绕地和他相牵绊。而我死后会是一朵无比有怜悯心的葵花,在盛大的葬礼上给予陌生人以安慰。我和这个和我同病相怜的女子将都得到慰藉和快乐。   
不是很好么。   
就是这样,我用我的命来交换,然后做一个为时不多的女人。我说好吧。我甚至没有询问我将做的是怎样一个女人。肥胖还是衰老。   
那一刻我从她梅雨季节一般潮湿的脸上隐隐约约看到了春天里的晴天。   
她说,那么你要去见你爱的男人对吧。   
我说,不是去见,是去追随他。   
女巫看看我说,我把你送到他的身边去。可是你对于他是一个陌生人,这你懂得吧。   
我说不是的。他天天画我,他的眼睛里都是我。我已在他的视网膜上生根。纵然我变成一个人,他也认得我的。   
女巫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可怜我了。我的固执和傻。   
于是我们两个就都笑了。   
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我们的谈话抵达尾声。她再次靠近我,身上的味道和衣服一样是黑色的。我对黑色的味道充满了惊奇。我习惯的是明亮的黄色在每个早晨横空出世时炸开一样的味道。我觉得黄色的味道很霸道。带有浅薄的敌意和轻蔑。红色的味道就是我在黄昏里常常沉溺的味道。每棵葵花都迷恋太阳,然而我喜欢的,正是夕阳。我看着那颗红色的头颅缠绕着红黄的云絮,她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把自己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是一道多么血腥的风景。   
当然,红色可以烧烫我莫可名状的欲念,主要还是因为那个荷兰男人。   
我爱上那个荷兰男人了,你知道了的啊。   
红头发的男子,红色明艳的芬芳。他的脸上有几颗隐约的雀斑,像我见过的矢车菊的种子。却带着瓢虫一般的淘气的跳跃。他的眼睛里是火。折射着包容与侵蚀的赤光。我知道那会比泥土更加柔软温暖。   
这些红色使我真正像一棵春天的植物一般蓬勃起来。   
现在的这个女人是黑色。我没有词汇来赞美她因为我不认识黑色。黑色带着青涩的气味向我袭来。我没有词汇赞美她和她的黑色,可是我喜欢她们。   
她的黑色就像是上好的棺木,没有人会想到去靠近,可是谁又可以拒绝呢。人们诅咒它或者逃离开它,可是忍不住又想留住它。它在一个暗处等待着。   
这时候女人又说你可真是一株美丽的葵花。   
她说,你知道葵花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吗。望日莲。多么好听的名字呵。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6) 
我来到了雷圣米。太阳和河流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崭新的影子。女人匀称的影子。我沿着山坡的小路向上走。树很多,人很少。我看到山坡上的大门,外面站着三三两两的病人。他们带着新伤旧病向远处张望。   
我走得很慢。因为还不习惯我的双脚。它们是这样的陌生。像两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恍恍惚惚地贴着地面行走。可是它们是这样的雪白。我有了雪白的再也没有泥垢的双脚。   
我紧张起来。进那扇大门的时候,我看到周围有很多人。我想问问他们,我是不是一个样子好看的女人。我没有见过几个女人。我不知道头发该怎样梳理才是时兴的。我来之前,那个黑衣服的女巫给我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她说她没有镜子,抱歉。   
镜子是像眼睛和湖水一样的东西吧。   
我想问问他们,我是不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因为我曾经是一株很好看的葵花。我曾经在文森特的画布上美丽成一脉桔色的雾霭。那是文森特喜欢的。   
我穿了裙子。是白色的。就像山坡上那些蒲公英的颜色。带一点轻微的蓝。看久了会有一点寒冷。也许是我看太阳看了太多个日子。我的白色裙子没有花边。可是有着恰到好处的领子和裙裾。这是护士的装束。我现在戴着一顶奇怪的小帽子,白色的尖尖的,像一朵没有开放的睡莲。可是但愿我有她的美丽。我的裙子上边布满了细碎的皱褶,因为我坐了太久的车,雷圣米可真是个偏僻的地方。云朵覆盖下的寂寥,病人焦灼的眼神烧荒了山野上的草。   
我以一个女人的身份,以一个穿白色护士裙子的女人的身份,进了那扇大门。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火。仍旧是赤色的,呼啸的。这个红色头发,带着雀斑的男人,穿着一身病号服,在我的正前方。这个男人的手里没有拿画笔,在空中,像荒废了的树枝,干涸在这个云朵密封的山坡下面。他还能再画么?   
这个男人还是最后一次收起画笔在我眼前走掉的样子,带着迟疑的无畏,带着晒不干的忧愁。可是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残缺了。我看到他的侧面。我看到他的前额,雀斑的脸颊,可是,他的耳朵残缺了。我看到一个已经仓促长好的伤口。想拼命地躲进他的赭石色头发里,可是却把自己弄得扭曲不堪。褐色的伤疤在太阳下面绝望地示众。   
我曾经靠那只耳朵是多么地近啊。他侧着身子,在我的旁边,画笔上是和我一样的颜色,沾染过我的花瓣和花粉。我当时多么想对着他的那只耳朵说话。我多想它能听到。他能听到。我多想他听见我说,带我走吧,我站在这里太久了,我想跟着你走。和你对望,而不是太阳。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只耳朵的轮廓。可是它不能够听到我的声音了。   
我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带着换来的女人的身体,叫他的名字。我轻轻地叫,试图同时安慰那只受伤的耳朵。   
他侧过脸来。他是这样的不安。他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叫他的声音近乎一种哀求。这个女人穿白色衣服,戴着帽子,一切很寻常。   
我无比轻柔地说,文森特,该吃药了。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7) 
这是雷圣米。云朵密封下喘息的山坡,医院,门,病人,禁锢,新来的护士,和文森特。   
我有很多个夜晚可以留在文森特隔壁的房间里守夜班。夜晚的时候,雷圣米的天空会格外高。医院开始不安起来。我知道病人的血液有多么汹涌。他们的伤痛常常指使他们不要停下来。大门口有很健壮的守卫。他们坏脾气,暴力,喜欢以击退抵抗来标榜自己的英勇。我   
听到夜晚的时候他们和病人的厮打。我听见滑落的声音。血液,泪水和理智。这是一个搏击场。   
我是一个小个子的女人。他们不会唤我出去。我站在墙角微微地抖。我害怕我的男人在里面。   
我总是跑去他的房间。他坐在那里。手悬在空中。桌子上是没有写完的半封信。他很安静,然而表情紧张。   
我说雷圣米的夜晚可真是寒冷。我坐在他的旁边。他穿一条亚麻色的阔衫,我看到风呼呼地刮进去,隐匿在他的胸膛里。他的手指仍旧在空中。他应该拉一下衣领的。   
做点什么吧做点什么吧文森特。   
我是多么想念他画画的样子,颜料的香甜味道,弥散在我家的山坡上,沾在我微微上仰的额头上面。那时侯我就发烧起来。一直烧,到现在。我现在是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为他发烧的女人。   
他的灵活的手指是怎么枯死在温润的空气里的?   
画点什么吧画点什么吧文森特。   
这个男人没有看我。他确实不认识我,他以为他没有见过我,以为他没有记住过我。他受了伤吧,因为受伤而慵懒起来。于是懒得回忆起一株葵花。他坐在冻僵的躯体里,行使着它活着的简单的权力。   
我想让他画。我去取画笔。返回之前终于掉下眼泪。我要感激那个巫婆,她给我完整的躯体,甚至可以让我哭泣。泪水果然美丽,像天空掉下来的雨一样美丽。我想念我的山坡,我在山坡上的家园,和我那段怎么都要追随这个男人的光阴。   
我回到房间里。把画笔放在他的手心里。他握住它。可是没有再动。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很久,我们的手指都放在同一个位置。我坐下来,像做一株葵花时候一样的安静。我看着我的手指,只有它保留着我曾经做植物时的美好姿态。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8) 
凯。   
凯是谁。   
凯是个总是以微微严肃的微笑端坐在他的忧伤里的女子。   
他的记忆里凯总是在一个比他高一点点的位置上,黑色衣服。凯摇头,说不行。凯一直摇头,她说着,不行不行。   
我看到凯的照片的时候想到了月色。葵花们是不怎么喜欢月色的。葵花崇拜的是太阳和有密度的实心的光。可是这无法妨碍月光依旧是美丽的意象。   
凯仍旧是迷人的女子。带着月光一样空心的笑,是一个谁都不忍心戳破的假象。   
她对着文森特一再摇头。她掉身走了。她听不见身后这个男人的散落了一地的激情。   
一个妓女。文森特和她说话。   
文森特看着这个怀孕的忧愁简单明了的妓女。他觉得她真实。她不是月光的那场假象。她不抒情不写意可是她真真实实。他看到山坡上的葵花凋败了或者离开了。他看到凯美好的背影。看到整个世界落下大雾。他终于觉得没有什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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