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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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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环的圆脸上总挂着两个潮红的腮帮;一对微肿的单眼皮;把很密的睫毛藏在里面;因此什么时候见她;她都是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她嘴巴很厉害;但也特别爱笑;笑起来左边腮上一颗酒窝;嘴角挑上去;露出一颗包着细细金边的牙齿。二孩讨厌任何镶金牙的人;不过在小环脸上;那颗牙在她的笑颜中一闪一闪;倒没败坏她的容貌。二孩认为小环不是美人;但她特别容易讨人喜欢;对谁都亲亲热热;骂人也不减亲热劲。 
  小环父母拿出一包烙饼;说够他们仨路上当午饭吃了。 
  小环说:“谁们仨?谁和他们一块回去呀?” 
  她母亲在她头顶上打一下;叫她去把带回婆家的东西收拾收拾;娘家可不打算留她。小环这才拧着脖子;斜着下巴进屋去。一分钟时间;她已经出来了;头上扎着头巾;棉裤绑腿也打好了。她当然是早早把东西收拾好了:听见二孩和他母亲进门;她已经把该带的东西归拢到了一块。二孩很少动作的嘴唇稍微翘了翘;他觉得小环还挺给他省事的;胡闹、收场都恰到好处。 
   
  第二章 
   
  四月的一天早晨;小日本婆跑了。小环起床上厕所;发现大门的门闩开着。那时天刚亮;小环猜不出谁会那么早出门。昨晚一场雪很薄;下在地上是淡灰色;小环看见雪地上的脚印从东屋起始;进厨房绕了一下。再伸向大门外。北屋住的是二孩爸妈和小日本婆。 
  小环回到屋里;晃醒二孩;对他说:“这日本小母狼;喂肥了。她就跑了。” 
  二孩睁开眼。二孩从不问“你说什么”;他把那双骆驼眼睁到极限;就表示他认为你在胡扯;但他想让你再胡扯一遍。 
  “肯定跑了!你爸你妈好茶好饭喂了一头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归山了。” 
  二孩“呼”地一下坐起来。他不在乎小环在一边满嘴风凉话;说他还真馋那小日本婆;看来她小不点儿年纪;还挺会调理男人的胃口。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裤棉袄;一面问:“你跟我爸说了吗?”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她说七块大洋;睡了几十次;那是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宿娼一晚还要好几块大洋呢! 
  二孩凶起一张脸;对她说:“你闭嘴吧。下雪天的;冻死了人咋办?!” 
  他说着往门外走;小环在他背后叫道:“急成那样?别一跤把牙磕掉了;亲嘴儿跑气儿!” 
  二孩妈查了查东西;发现小日本婆除了带走几个玉米饼之外;什么也没拿。穿的衣服还是跟着她装在口袋里来的。都记得她当时仔细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裤褂;又仔细用铁茶壶底把它们熨平;叠好;那时她就在准备逃跑的行李呢。一整个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下面;她逃跑的念头都没冻死。 
  张站长说:“这小日本婆;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看不冻死她!” 
  二孩妈拿着那件红底蓝花的棉袄发愣。相处半年;她待她也像半个媳妇;怎么这么喂不熟?红底蓝花棉袄上面;还搁着两双新布袜子;是小环给的;人家一点情也不领。张站长戴上帽子就要出门。二孩也赶紧戴上帽子;蹬上鞋;根本不理睬小环叼着烟;靠着门框;一脸看好戏的坏笑。二孩从她身边匆匆出去;她故意往旁边一趔趄;动作表情都很大;似乎躲开一头撞出栏的大牲口。 
  张站长和二孩顺着脚印走到镇子口;脚印汇入了马车骡车的车轮印。父子俩手插在袖筒里;不知接下去再往哪里找。最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二孩心里火透了;倒过头去怨恨父母:他们怎么会吃饱饭撑的找亏来吃?!一个半死的小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为了她;他们一家子吵过多少嘴?现在孩子连影子也没见;他二孩有一辈子的难听话要听;朱小环下半生全占了理。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圆房也没去除半点陌生。第一次圆房他听见小日本婆哭了。开始他觉得这事是为爸妈做的;但她一哭他倒凶狠起来。她哭什么呢?好像真成了他欺负她。给脸不要脸;轻手轻脚她倒屈得很;忍受他的兽行似的;那不如给她来点兽行。他很快结束了;她哭得呜呜的;他费了很大劲才管住自己的手;不去揪她刚长出的头发;问她到底委屈什么。 
  后来的几次他发现她躺得像个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下颏翘着;足趾朝天;真的像死了。他得替她脱下衣服;他突然意识到脱她衣服的动作很下作;很贱。她就是想把他弄那么下作。她把自己装敛得严严实实;躺成一具僵尸;让他剥下她衣服时有种禽兽不如、奸尸的感觉。他气疯了;心想;好吧;我就禽兽不如。她的父亲、哥哥对中国女人就这么禽兽不如。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作践她耗尽了体力;本来想从她身上移开;马上跳下炕;但他忽然想歇歇;就在她身上喘口气。他感到她一只手上来了;搭在他背上;轻轻地摸了摸。那只手又软又胆小。他想起头一次见她时;他看见她那双孩子气的手;手指不长。他更没有力气了。 
  这时二孩走到安平镇的小学校门口。时候还早;学校操场上空空的。他完全不指望任何收获地向那个校工打听了一句;是否见到一个日本女孩子走过去。 
  校工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个日本女孩;但他看见一个留着鸡毛掸子头的年轻人往镇外走。穿和尚领衣服?对;和尚领。半截裤腿?是;半截裤。 
  二孩傍晚回到家;什么线索都没找着。张站长去了保安团;找到了另外十来个日本婆的下落。有两个给卖到附近村子里;张站长到村里探访;发现那两个日本婆嫁的虽是穷光棍;但好歹过成了两口子;肚子也大起来了。看来她们和张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没什么串通。 
  接下去的两天;二孩和父亲又往远处的几个镇子跑了跑;仍然一无所获。第六天晚上;小环到镇上一个女友家去串门回来;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黑黑的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里走;一面扬开嗓门叫道:“回来了回来了!外头不好打食儿;饿掉了膘又找咱喂来了!” 

 小日本婆听不懂小环的话;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像过年一样热闹;她便停止了倔犟;由她一直把她扯进堂屋。 
  二孩妈正在炕桌上独自摸牌抽烟;听见小环的叫声仅穿着袜子便跳下炕。看见进来的人又细瘦了一圈;走上去;原本扬着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小环;去站上告诉你爸;叫他赶紧回来一趟!”二孩妈支使儿媳妇。 
  “在门口待着;不敢进来;知道自个儿做亏心事了是不是?”小环对小日本婆说。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若不懂小环的话;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这时从西屋过来;母亲马上说:“行了行了;要说要打也是你爸做主。” 
  晚饭的时候;张站长回来;拿出一张纸;对二孩说:“喏;你写:你为啥跑?他们小日本都认咱的字。” 
  二孩照办了;只是把“啥”改成了“什么”。小日本婆看了看纸上的字;不动;耷拉着眼皮。 
  “恐怕不懂。”二孩说。 
  “肯定懂……”张站长说;眼睛盯着一大堆头发下的脸。 
  “别问了。还用问?人家肯定想人家自己的父母了呗。”二孩妈说。她夹了块大肥膘送到小日本婆碗里;筷子不落;直接又夹了一块更大的肥膘揣到小环碗里。她正玩着一杆看不见的秤;秤砣、秤盘是二孩的两个女人。 
  张站长说:“二孩;你再写:那你为啥又回来?” 
  二孩一笔一画地写下父亲的审问。 
  小日本婆读完了;仍然不动;耷拉着眼皮。 
  小环说:“这我都能替她说:饿坏了;偷出去的玉米饼子吃完了;就回来了。你们又蒸玉米饼没有?多蒸点;这回指望背着它吃到哈尔滨呢。” 
  小环一说话;小日本婆就抬起脸看她。两只眼睛长得好;特别亮。她看小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不懂小环的话;好像她不但懂;而且很欣赏她。小环第一次见她;嘴就没停过;拿一条头巾给她;会说:“赶不上你们日本鬼子的头巾好看;是不是?凑合吧;啊?好看的我能舍得给你吗?”给她一双棉鞋;她也会数落:“白捡一双鞋;凑合穿;别嫌旧;想穿新的自个做。”每回小日本婆都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热情洋溢地发牢骚、出怨气;然后给她鞠躬;谢谢她的馈赠。 
  一晚上谁也没从小日本婆那里掏出任何实情来。第二天晚饭桌上;小日本婆把一张纸恭恭敬敬铺在大家面前。纸上写着:“竹内多鹤;十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鹤怀孕。” 
  所有人全愣了。不认识字的二孩妈用胳膊杵杵张站长;张站长不做声。她杵得越发焦急。 
  小环说:“妈;她有了。这才回咱家的。” 
  “……是咱二孩的吗?”二孩妈问。 
  “你咋这么说话呢?!”二孩嘴唇不动地凶了母亲一句。 
  “二孩;你问问她;几个月了?”二孩妈心急如焚。 
  “肯定是才怀上。”张站长说;“她跑出去;发现有身孕了;赶紧跑回来了呗。” 
  “没见她犯恶心;吐啊;什么的……”二孩妈说;还不敢相信。 
  “咳。她心里有数呗。”张站长说。 
  小环看了二孩一眼。她知道二孩特废物;心太软;为“父母、哥、弟、妹亡”那几个字心里正不得劲。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是个孤儿;才十六岁。 
  “孩子;快吃吧。”二孩妈把一个高粱馒头抹了点大酱;又夹了一截雪白的葱;塞在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手里;“怀了身孕;吃不吃得下;都得吃;啊?” 
  全家人陆续拿起筷子。谁都不想说话。尽管每个人都想说:也不知她全家都是怎么死的。 
  从那个晚上;小环和二孩都松了口气。孩子怀上了;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儿去了。夜里二孩把小环搂进怀里;小环不当真地反抗他;一边小打小闹一边说;他从小日本婆那儿吊起胃口;不过是拿她朱小环充饥。二孩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辩解;沉默而热烈;让小环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饥;他对她“饥”得厉害。 
  小环睡着了;二孩却一直醒着。他想“多鹤”这名字古怪;但写着好看。他想他以后会把这个名字叫顺嘴的。他翻了个身;窗子上有月亮光;一块青白色。他想;多鹤这个陌生的东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就不会再那么难以熟识了。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个半夜;是个女孩。分娩很顺利;产婆是从县里请来的;懂一些日本语。张站长到县城医院花大钱请半个东洋人的产婆自有他的盘算。他不愿本地人知道孩子究竟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多鹤的肚子刚一隆起;她就藏在院子里不出门了。小环回到娘家住了四五个月;直到孩子满月才回家。人们再看见小环;就见她抱着披桃红斗篷的婴儿招摇过市。问她哪儿来的孩子;她会说:还用问?当然是早上拾粪拾来的!要不她就说:刨人参刨出来的!假如说孩子长得俊;她便回答:那就对了;丑妈养个挑花绣!有那刻薄的说:小环;怎么闺女不像你啊?能像我吗?像我还不让媒婆操烂了心?天下有几个张二孩那样的大傻瓜! 
  小环从娘家回到张家那天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妈的小脚迈着喜洋洋的碎步跑来;叫小环快去看看刚满月的大胖闺女。 
  “二孩在她那儿吧?”小环问道。 
  二孩妈当然明白儿媳妇的意思;小脚生风地赶紧退出去;一会儿二孩就被叫了来。 
  “你使那么大劲白使了;弄出一个赔钱货来。”小环说。 
  二孩本来满心欢喜来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话出来;把他堵在了门口。他转身要走;小环叫起来: 
  “又去哪儿啊?” 
  他头也不回地说:“接着使劲去呀!”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他就那么让她盯;盯了一会儿;小环给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点调情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回来。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冤的耳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环都没去看孩子。从她的窗子;能看见多鹤在院子里过往;步子急急的;头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脏水出来;就是端一盆热水进去。多鹤的胸脯沉甸甸的;脸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随时要给人鞠躬;但小环觉得她的神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张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后特有的那种大太阳。小环像往日一样十点多钟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烟。院子里的木屐声从北屋一直响到锅炉房;然后又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家里只有多鹤和小环;算上刚满月的闺女是两个半女人。小环穿上衣服;披了一块披肩;仔细地梳着头发。然后她走到院子里;抽下披肩;把碎头发和头皮屑抖下去。这时她听见锅炉房有人哼小调。日本小调。她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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