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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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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生拿下听电话的耳机,兴趣浓厚地听着。
  “会打仗的,阻击战,防御战,也能大量消灭敌人,也能有缴获,不赔本。不会打仗的,出击战,也可能消耗了自己,赔本,消灭不了敌人,甚至被敌人消灭,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的。”
  梁波又从曹国柱身边的烟盒子里,摸出一支烟来吸着,看来,他还有不少的话要说下去。
  几颗连发的炮弹,在指挥所附近爆炸,梁波转脸向白玉生问道:
  “怎么,这一阵没有消息来?”
  白玉生摇着电话机。
  “跟我找朱参谋长说话,问问他们打的怎样?”
  梁波回过头来,继续对刘胜说:
  “同志!我很担心,我们这一仗的结果到底怎样。在战斗结束以前的一个钟头,也不应该松一点劲。今天,算是我批评了你。我们这是头一次交谈。我讲的,学一句文话,叫‘老生常谈’,有用处,你记上三句两句,你认为我说得不对,你批评我,我听你的。”
  “副军长说得对!我还是听你的。”内心感愧的刘胜,低着头轻声地说。
  朱斌有电话来,梁波站到电话机旁边,边听边复述着:
  “地堡外面有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有鹿寨,鹿寨上绑着集团手榴弹,发现地雷,一个班上去,只回来四个……唔!攻不上去!”
  梁波对着话筒喊叫着说:
  “先把鹿寨上的手榴弹消灭掉!用手榴弹消灭手榴弹,消灭地雷!然后再往上攻!……听到没有?不要猛打瞎冲!告诉下面,要动动脑筋……喂!喂!你说话呀!”
  电话线断了,他吹吹话筒,继续地喊了几句,还是没有回话的声音。
  “赶快叫人去查线!断了!”梁波对白玉生命令道。
  白玉生抓住电话机的摇手,摇了好一阵,还是听不到声音,便急速地奔了出去。
  “好吧!回去!准备好!说不定马上用得着你!”梁波摔掉手里的烟蒂,对刘胜说。
  “还有什么意见么?”曹国柱向刘胜问道。
  “没有!”刘胜回答道。
  刘胜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激动地对梁波和曹国柱说:
  “保证照首长的指示执行!候命行动!”
  走到门口,警卫员邓海告诉他,马已经送来,他象没听见似的,默默地走了好一段路,才跳上他的白马。
  刘胜一进屋子,电话机就“叮叮当当”地吵闹起来。他抓起话筒,又是三营营长黄弼,询问消息怎么样,说下面有意见,要求任务,几个连长、指导员坐在营部,要求他打报告、写请战书等等,刘胜干脆地回答说:
  “睡觉吧!同志们!仗有得打的!报告,我已经当面向师首长、军首长打过了!”
  他重重地放下话筒,紧接着,电话机又吵闹起来。“叫你们睡觉!仗有得打的!不要再打电话来跟我麻烦!”
  电话里说:
  “老刘吗?怎么有点生气的样子?”
  “是陈政委吗?”刘胜失悔地问道。
  “是呀!”陈坚回答道。
  “我以为又是黄弼哩!嘿嘿嘿嘿!”刘胜歉然地笑着说。
  “到师部指挥所去听到什么消息吗?”
  “给副军长狠狠地上了我一课!”
  陈坚放下话筒,急忙地走到刘胜的屋子里来。笑着问道:
  “上了什么课?”
  “军事课加政治课。上得好,吃了批评,心里舒服!”
  刘胜把他和梁逼军长、曹师长谈话的经过情形,扼要地复述一下以后,对陈坚说:
  “这个敌人还不是好打的家伙哩!每一间屋、每一个碉堡都要拚命争夺!看样子,我们这个预备队还真的要预备上哩!”
  邓海走到面前问道:
  “酒拿来吗?”
  “什么酒?”刘胜反问道。
  “不是你到师部去的时候,叫搞的?”
  “噢——!不吃了!”
  “我看也是不吃的好!”邓海咕噜着走了出去。
  看到刘胜的情绪有了变化,比到师部指挥所去以前安定、愉快得多。陈坚有些不安的心,也就平静下来。
二三
  蒋介石匪军新编三十六师师长何莽,愤怒地躺在地下室的破藤椅上。地下室入地八尺,一丈二尺见方大小,墙壁上挂满了地图。报话机、电话机旁边,坐着,立着一小群人,因为师长刚刚暴跳如雷地发了一顿脾气,他们有的伸长舌头,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则是哭丧着沾满污垢的脸。
  由于他的身体突出的肥大沉重,破藤椅的四只瘦腿,深深地陷入到泥土里,发着痛苦的“吱吱呀呀”的惨叫声。
  “是哪一团、哪一营、哪一连、哪一排丢掉土地庙旁边大地堡的?跟我查清楚,叫他们的排长提头来见我!”
  “一○七团二营五连三排,排长带重花。”一个瘦脸参谋嗫嚅着回答说。
  “带花?能爬叫他爬得来!不能爬,把他抬得来!”何莽暴怒地叫道。向参谋瞪着眼睛,他的黄眼珠几乎凸到眼眶外面来。
  参谋犹疑了一下,在何莽凶狠的眼光之下,急促地走了出去。
  这是作战第二天的深夜里,枪、炮正打得猛烈,房屋的墙壁不时地倒塌下来。屋顶的瓦片上跳着火花,瓦片“咯咯喳喳”地狂叫乱飞。
  参谋穿过蛇形的交通沟,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高低不平的小路,忽然摔倒在一堆软塌塌的障碍物上。他呆楞了一会,正要爬起身来,腿上给什么东西猛烈地戳了一下,同时听到凶恶的叫骂声:
  “你祖宗受了伤,你还要来踩!你怕我不死!让你也尝尝滋味!”
  参谋痛叫一声以后,定睛一看,七、八个伤兵,躺在他的脚下,他正伏在一个死尸般的重伤兵的身上。他连忙离开他们,可是一条被戳伤的腿抬不动,剧烈的疼痛,使他倒在伤兵们附近一堆烧焦了的、还在冒烟的木头上,嘴里连声地喊着“救命啊!没得命了!”
  他意识到一个伤兵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戳了一刺刀。
  参谋许久没有回来,何莽抓起手边的电话机,摇了几下,还没有问明对方是谁,便大喊大叫起来:
  “固守待援!固守待援,知道不知道?固守就是要守的牢固!不许你们再约我丢掉一尺一寸的地方!要跟我出击!出击!把敌人统统打死在阵地前面!”
  说话总是酸溜溜的参谋长,在何莽的愤怒稍稍平息以后,翘着小胡髭说:
  “固守待援,重要关键是个‘援’字!援不至则难固守!”
  何莽望望参谋长忧虑的脸色,又拍拍自己秃了一半的蜡黄的脑袋。然后命令报话员叫绥靖总部,请李副司令长官讲话。
  在这个当儿,何莽走到地下室的外面去,望望黑压压的雾气蒙蒙的天空,用力吸了一口混和着火药味的大气。一道曳光弹的绿光,闪过他的眼前,一个不祥的预兆,使他打了一个寒噤,马上又回到地下室里。
  他立正地站在报话机前面,手里紧握着椭圆形的小话筒,大声叫着:
  “‘鲤鱼’(李仙洲的代号)吗?‘鲤鱼’吗?我‘南瓜’
  (何莽的代号)呀!‘南瓜’呀!”
  报话机里副司令长官李仙洲的声音,何莽听辨得出,象瓦片相互磨擦似的,非常刺耳,但何莽却感到非常亲切:
  “你要象一块磁铁一样,吸引住那几根钢针,最后,磁铁可以砸断钢针,钢针是戳不坏磁铁的。我是一只大象,你就是象鼻子,就是我的鼻子!到时候!鼻子一卷,就扫掉了敌人!我对你这两天的作战,极端满意!极端满意!你能再固守二十四小时就行了!千万不能失守!千万!千万!援军相隔只有八十里!飞机明天要增加到四百架次。你们怎么样?怎么样?”
  何莽兴奋地叫道: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流到最后一滴血!二十四小时,我有十二分把握!长官放心!”
  何莽从报话机里获得了巨大力量。他立即命令参谋长督令所属部队拚死固守阵地,相机举行短促反击。
  一○七团团长为了执行连保连坐的军纪,在阵地上,枪决了丢失地堡的那个断了腿的排长。
  排长的尸体横倒在一堵黑墙旁边。
  每一个士兵的心上戳上了一把尖刀,全身的肌肉痉挛着,战栗着。他们死抱住枪,死守在地堡里、房屋里、壕沟里,死亡威胁着他们,恐惧的细菌,浸满他们的血液。谁也没有勇气再复看死了的排长一眼。
  何莽的严酷的命令和无情的镇压,看来不是完全无效的。在这天夜里,枪决了排长以后,只失去了两个地堡和一间独立屋子,根据报告,都是在士兵们大部死亡和负伤以后才失去的。
  倒在烧焦的木头上的参谋,昏迷了一阵,爬起身来一瞧,他附近的伤兵少了两个,有几个人正在他的身边挖着泥坑,“是挖工事吗?”他轻轻地问了一声。那几个人还是默默地挖着,没有答理他。他定定眼睛,恐惧地爬开去。有一个挖土的人,把他死命地拖了回来。
  “我要回去!我能爬!”
  “你就在这里,给你预备好了!”挖土的指着面前的泥坑说。
  参谋吓晕了,他几乎全部失去了知觉。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伤兵被推进泥坑里去,悲惨地叫着。但是,泥土堆积到伤兵的身上去,压灭了惨叫的声音。
  参谋明白地意识到他的坟墓就在身边,便突然挣扎着站立起来,嘴里叫道:
  “我是参谋!我没有受伤!”
  说着,保持生命的迫切的欲望,使他真的象没有负伤的人一样,接连地走了五、六步。但是,他又马上栽倒在一堆碎砖破瓦上面,砖瓦“哗哗”地塌下来,他的头脸给猛烈地砸碰一下,他颤抖着一只手,抚摸着疼痛的地方。
  “能走就让他走了吧!”
  参谋听到有人怜悯地说了这么一句。他歪过头去,在黑暗里,朝那几个人恐惧地望望,他们又把一个伤兵向土坑里推,这个伤兵的惨叫,比先前一个更加叫他胆寒,象屠场上临宰的牛一样,惨叫声拖得很长很长。参谋感到有千万根尖针,一齐钻入到他的骨髓里面,全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参谋又站起身来,手里抓住一根冷冰冰的伤兵们丢弃了的枪杆,他利用枪杆的支持,飞快地逃走开去,死亡的魔鬼,驱使他无目的地胡奔乱跑,越是枪弹密集的方向,他就越向那里奔跑,冷僻无人的地方,他却拚命地避开。是一团火光吸引了他,他终于临死得救,奔到了火光跟前。双方射击的密集的子弹,竟然没有一颗打中到他的身上。他也没有辨明伏在火光附近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便躺倒在他们旁边,大叫了一声:“救命呀!”把手里的一支美国步枪,摔得远远的。
  师长何莽最头痛的一件事,是众多的伤兵无法处理。轻伤的,他们自己会爬、会走,包包扎扎以后,可以集中到一个地方去,重伤的倒在阵地上,自己爬不下去,救护兵也到了需要别人救护的地步。这些重伤兵,断了腿的,打穿了胸腹的,在阵地上躺着、哭叫着,使没死没伤的士兵们只能闭着眼睛打枪,他们看到死了没人收尸,伤了没人救治,眼泪就止不住地滴下来。他们悲伤、叹息、战栗、恐惧、愤恨、怒骂。为了求生,有的跑到解放军方面去,有的就在解放军打到面前的时候,举枪投降。何莽不想知道、但是终于知道了这种景象,不能不感到士兵们斗志瓦解的危险。于是,他命令各个团组织了掩埋队,死了的就地掩埋,重伤的进行秘密活埋。
  何莽对于他的罪恶手段的效果,很是满意。当他听到阵地上的枪声剧烈起来,打退对方的一次进攻,按照他的命令举行出击的时候,他的长满了黑毛的手,便抓过一瓶没吃完的啤酒,把嘴巴套在瓶口上,“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副官用刺刀撬开牛肉罐头,送到他的面前,他抓了一块卤淋淋的牛肉,扔到嘴里。
  “罐头还有多少?”何莽嚼着牛肉问道。
  “还有一两百个。”副官回答说。
  “送五十个到阵地上去!给士兵们吃!告诉他们:我是喜欢他们的!他们能够守住阵地,扑灭敌人!他们不怕死!”
  何莽滚瓜似地说了这几句话,发狂似地大笑起来。几乎连外面的炮声,都给他的笑声盖了下去。
  在他的笑声里,啤酒瓶从手里摔落到地上,没有喝完的啤酒,喷溅到他自己的脚上,别人的身上,墙壁的地图上。
  何莽倒在破藤椅上,倾听着地下室外面的枪、炮声,醉态迷糊地说:
  “没有问题,再守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也不在乎!仙公说得好!我是一块磁铁、磁铁,最后砸断钢针!我是他的象鼻子,象鼻子!最后,最后这么一卷,扫掉了敌人!”
  说着的时候,他的黑毛大手不住地摇摆,做着象鼻子卷动的姿态。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惶惑地但又很有兴趣地盯望着他那半狂半醉的神情。
二四
  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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